白天顾长卿答应得好好的，静待时机绝不轻举妄动，夜里他却孤身去了相府。
他父亲在信中提过邹寅协助煜王逼宫，后来煜王事败被当场处决，邹寅却安然无恙，协助煜王逼宫的反倒成了顾家，因此顾长卿想去找邹寅问问宫变那日的详情。
然而顾长卿有所不知，但凡他可能去的地方，皇帝皆已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一脚踏进去。
火把和灯笼接连亮起，将相府大院照得亮如白昼，寒夜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手举兵刃的官兵将顾长卿重重包围其中，相国邹寅则负手从容站在正厅大门口，放开嗓门喊话：“顾公子莅临寒邸，邹某倍感荣幸！不知公子可否赏脸，让邹某一尽地主之谊？”
顾长卿眼含讥讽，朗声开口：“在下无官无爵孑然一身，邹相却派出数百人夹道迎接，如此兴师动众的地主之谊真叫人耳目一新。”
只见邹寅哈哈一笑，抱了抱拳故作谦逊：“公子身份何其尊贵，有无官爵邹某都不敢怠慢，夜深寒重，公子如若不弃，请随邹某移步暖阁，饮杯热茶可好？”
公子并未理会，面容沉着，目光扫视一圈，默默取下腰间软剑紧握在手。
他心知这回恐怕要栽在相府里了，只遗憾许多事来不及对长安交代。
软话不行，邹寅又出言威胁：“公子今夜断无可能走着出去，不如放下兵刃，邹某可保证，断不会为难公子！”
见对方无动于衷，邹寅面色陡然一沉，手一挥喝到：“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他！”
然而在邹寅变脸之际顾长卿已先发制人迅然出手，身边登时倒了一圈尸体，无不是一剑封喉！
生在太平盛世的官兵何曾见识过此等场面，竟被骇得齐唰唰后退，听到相国那句“拿下他”时才回过神来蜂涌而上。
霎时间，嘶喊声、惨叫声、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动静之大引得相府附近接连响起犬吠。
不消片刻，顾长卿周遭已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可他身上也被利器划出几道伤痕，邹寅见他受伤情急大喊：“万不可伤他性命！”
倘若只为杀一人何至于如此麻烦，百箭齐发便可让他瞬间毙命。可掌印还未到手，那么重要的东西顾长卿十有八九不会带在身上，他若死了，掌印的下落可就难找了。
一众官兵听闻此话皆在心里骂娘，这他妈的自身都难保还得仔细着不能伤到对方要害？那还怎么打？
“别硬拼！困住他即可！”邹寅又发出指令。
官兵们顿时了然，他们只需将人困住，拖到对方精疲力尽便可拿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迟迟拿不下顾长卿，邹寅心中愈发焦急，并非没有怀疑过顾长卿深藏不露，也怕他另有帮手，故而才会发动数百官兵，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顾长卿身手竟如此了得！简直出神入化，这还是个人吗？！
诚然顾长卿身手再不凡，纵使他耐力再强于常人，此时也渐感不支，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心中已暗下决定，待撑不下去时他便刎颈自尽，宁死也不能被擒，否则长安和远游得知他被擒定会冒险来救！只要他一死，定安自会解除戒严，长安和远游才有机会活着离开京城，顾家血脉才得以延续。
分明已是穷途末路，相国又不想伤他性命，可顾长卿仍困兽犹斗不肯束手就擒，倒令在场官兵胆寒之余生出些许钦佩之情。
事实上，以顾家的声望，普天之下有几人敢与之为敌，各国帝王几番示好都拉拢不到好吗！
偏启国历代皇帝无一不对顾家多有忌惮，唯恐被顾家取而代之，也怕顾家转投他国，正应了那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说顾家谋反，在场绝大多数官兵都心存怀疑，可那又如何，他们还能违抗圣命放走反贼余孽不成？
眼见顾长卿小腿上又挨一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官兵们正欲一鼓作气冲上去将人擒下，异变突生——
两名高手从天而降般自左右两侧同时偷袭，官兵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局势陡然扭转。
混乱之下，顾长卿终于得以喘息，定睛看去，不由苦笑，长安和远游果然还是来了。
原来，公子离开不久，长安心有所感般突然醒来，顿感大事不妙，急忙叫醒远游。
二人只当公子去了刑场，健步如飞赶到那里，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又在刑场四周搜寻了一番，心中愈发焦急。
远游异想天开：“公子该不会进宫行刺狗皇帝去了吧？”
“你当公子如你一般蠢？”长安幽幽睨了一眼顾远游，“取狗皇帝性命日后有的是机会，可顾家蒙受的不白之冤呢？杀了狗皇帝顾家岂不坐实了反贼之名，这绝非公子所愿。”
“你聪明，那你说说公子会去哪？”顾远游心急如焚，一拳锤在墙上，懊悔无比，“我就不该听公子的话，什么养足精神，原来是想丢下我们单独行事。”
定安城如此之大，盲目寻人要寻到何时？还需好好想想公子可能会去的地方。
长安定神略一思索，首先想到公子会不会回家了？
可顾府如今被官兵把守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无帮手配合引开守卫，想要独自进去不大可能，公子还不至于为了回家看看冒这个险。
难道公子联系暗桩去了？
这一推测再次被长安否定，联系暗桩没必要避着他和远游，公子去的地方定然有危险，怕连累他们才单独行动。
眼下身心俱疲，再加之担忧公子安危，长安脑袋发胀，混混沌沌，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个远游在嘀嘀咕咕，胡乱猜想公子的去向，严重干扰长安的思路。
可最终也是远游的瞎猜起到作用，当他提及相府之时，长安茅塞顿开，二话不说拉上远游直奔相府而去。
三人拼命厮杀，终于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相府。
公子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伤口虽不致命却失血过多。
公子虚声开口：“抱歉，连累了你们。”怪他太心急，打草惊蛇，想必官兵很快就会大肆搜城，此时出城大约无望了。
长安与远游都没说话，默默背起公子往杂货铺奔去。
此时哪还管得了老张会不会暴露身份，先为公子处理伤口要紧，血再这么流下去可真要死人了！
于是老张新安好的后门又一次被长安踹坏了。
远游负责在外望风，长安和老张则为公子上药包扎伤口，也亏得这是个杂货铺，杂七杂八啥都有。
可伤口还未处理完，远游火急火燎般冲进来。
果不其然，顾长卿一现身，城内防守层层加固，大批官兵手举火把开始在城里一寸挨着一寸搜人，恨不能把地砖都掀起来瞧瞧。
已是二更天，整个定安城的人皆被官兵从熟梦中叫起来，家里翻得一团糟。
犬吠声，小儿的啼哭声，官兵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数不清的火龙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游走。
这一夜的京城混乱无比，城中百姓人人自危，不明白什么样的朝廷要犯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眼见搜查圈越缩越小，几人心急如焚。
顾远游终是下定决心，一手搭在长安肩上对他郑重叮嘱：“长安，公子交给你了，我去引开官兵。”
“不可！”顾长卿惊坐起身，一把抓住顾远游手腕道，“我出去引开官兵，你们见机离开京城。”官兵要找的人是他，他怎能让兄弟替自己去送死！
远游直接跪了下来，眼含热泪扯起一抹笑，“公子，你我虽都姓顾，虽为一家人，可终究不一样。你身体里有顾家血脉，我没有；你自小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我没有；你身负重任，我也没有。”
“公子，你的性命比我们都重要！”他按住公子的手，恳切请求，“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可顾长卿无法答应，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兄弟去送死。
然而他此时的力道远不如从前，捉住远游的手轻易便被他挣脱了，公子疾喝：“长安，快拦下他！”
眼见远游往外跑去，长安又纹丝不动，情急之下，顾长卿挣扎坐起身想要去追。
长安却出手把公子按了回去，脸色异常平静，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那是他该尽的职责，公子还是成全他吧，说不定下一回就轮到我了。”
顾长卿闻言一把握住长安的手，握得死紧，仿佛溺水者抓紧一根救命浮木，脸上爬满哀痛之色，刚要说话却倏地喷出一口血来，随即身子一松，晕死过去。
公子何曾如此狼狈过，连日来赶路本就风尘仆仆，如今满身血污，蓬头垢面，长安看了一阵心疼。
不过晕了也好，总算能老实一点儿了。
迅速打包了些伤药绷带，招呼一声仍呆站在一旁的老张，背起公子就走。
老张急忙跟上，问长安：“咱们现在去哪？”
长安沉声道：“带我去找芸娘。”
不知为何，老张有种长安要去找芸娘索命的错觉，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不再吭声。
金玉坊已然暴露，芸娘藏身的地方也算偏僻，并且已被官兵搜过一遍，目前还算安全。
当长安面无表情说出计划时，老张才知自己先前并非错觉，此人果然是来索命的，一索一大群。
长安让京中所有的暗桩全部出去夜跑，只管胡乱跑，被抓住就说知道顾长卿的下落，再带官兵到处跑……说白了，就是用人命来给公子换逃生的时间。
老张觉得，公子若醒着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法子，但他们这些暗桩都会赞成，正如远游说的——公子的性命比他们重要得多！
芸娘提出异议：那还不如搏一搏去冲城门呢。
长安问她：你们还有几人能打的？
这话隐隐有指责的意味，问得芸娘惭愧无比，可她身为职掌，牺牲那么多兄弟、京中据点几乎毁于一旦她确实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老张也提出异议：这法子只能拖一时，解决不了眼前困境。
长安道：“拖到辰时即可。”
公子有没有命活着出城，天亮后自见分晓。
约摸半个时辰，公子悠悠转醒，双目甫一睁开两行泪便自眼角流下没入鬓发之中，哑声道：“是我害了远游，若不是我贸然行事……”
长安很想说公子你自进城后已心神大乱，还是少胡思乱想更不要有任何举动——可纵使公子行事再有不妥，长安却无法心生责怪。
心性再坚定的人也不过一介凡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父母、兄长尸身悬于刑场受辱，得知父亲被诬陷谋反罪名当场斩杀，以及顾家百余人全部命丧黄泉，公子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那么多人将公子当成神一般，认为公子无所不能没有任何瑕疵，其实不过是将自身的期望通通压在公子身上。
他们认为公子不会犯错，也不能犯错。
可他只愿公子像个普通人那般，可以放肆表达喜怒哀乐，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去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就像孟瑾年那样肆意活着，哪怕错了也没关系，他会一直站在公子这边。
不忍见公子这般自责落泪，长安只好缓声安慰：“公子，自我们踏入定安那一刻，便已在陈怀熠布下的陷阱之中，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公子拼命摇头，仍自责不已：“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害了远游，我不该冲动行事……”
“可我们也商量好了，明日要一起出去打探消息的，届时同样会被发现，结果相差无几，因此公子你就别太自责了。”
“我们的职责本就是辅佐公子、保护公子，远游只不过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定不会怪公子，也不愿见到你如此自责。”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辜负远游，连带他那份一起活下去。”
“你是顾家仅存的血脉，活不活由不得你自己，哪怕为了顾家枉死的冤魂，哪怕是为了这血海深仇也得活下去！”
好说歹说，可算把公子劝住了，不再提远游，反倒提起了长安。
“长安，你不姓顾，没必要陪着我送命——”
公子话未说完，长安冷冷打断：“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让我离开！”
顾长卿无力扯了扯嘴角，“长安，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长安顿时眼红了，哽噎道：“公子何来求字一说，有事吩咐长安便是。”
“好，那我吩咐你，你要好好活着，回到临江告诉姑娘，我已娶妻，让她不必等我……还有，务必将姑娘安全送到孟瑾年身边。”
这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让长安再也忍不住泪目，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公子手背上。
公子抬起手想替他擦泪，可实在太虚弱，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只得作罢，继续道：“离开临江那夜，她与我怄气，我却无法向她解释，此时想来十分后悔……你回去告诉姑娘，就说我对她是真心的，只可惜家中逼我娶妻，我不得不从。”
“……好，我定会把话带到。”
“还有……告诉她，我把家产都留给她了，随她处置，让她别……别怨我。”
“……好。”
能不答应吗，他嘴上虽劝公子要活下去，但心里根本不确信他们还能活下去，姑娘是公子心里最后的牵挂，他如何能不答应？
“掌印我没带出来，你知道…在何处，你拿着，不必想报仇的事，”公子声音愈发虚弱无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你若、若是放不下，便去做，量力而为即可，莫要因此、送命，否则、我不会原谅你，还有……”
“京中朱雀街…金玉坊，拿着我的……软剑，给老板娘看，她是、京中暗桩职掌，让她、想办法…送你出城——”
至此，公子再也支撑不住，又一次晕死过去，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父亲在信中提过邹寅协助煜王逼宫，后来煜王事败被当场处决，邹寅却安然无恙，协助煜王逼宫的反倒成了顾家，因此顾长卿想去找邹寅问问宫变那日的详情。
然而顾长卿有所不知，但凡他可能去的地方，皇帝皆已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一脚踏进去。
火把和灯笼接连亮起，将相府大院照得亮如白昼，寒夜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手举兵刃的官兵将顾长卿重重包围其中，相国邹寅则负手从容站在正厅大门口，放开嗓门喊话：“顾公子莅临寒邸，邹某倍感荣幸！不知公子可否赏脸，让邹某一尽地主之谊？”
顾长卿眼含讥讽，朗声开口：“在下无官无爵孑然一身，邹相却派出数百人夹道迎接，如此兴师动众的地主之谊真叫人耳目一新。”
只见邹寅哈哈一笑，抱了抱拳故作谦逊：“公子身份何其尊贵，有无官爵邹某都不敢怠慢，夜深寒重，公子如若不弃，请随邹某移步暖阁，饮杯热茶可好？”
公子并未理会，面容沉着，目光扫视一圈，默默取下腰间软剑紧握在手。
他心知这回恐怕要栽在相府里了，只遗憾许多事来不及对长安交代。
软话不行，邹寅又出言威胁：“公子今夜断无可能走着出去，不如放下兵刃，邹某可保证，断不会为难公子！”
见对方无动于衷，邹寅面色陡然一沉，手一挥喝到：“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他！”
然而在邹寅变脸之际顾长卿已先发制人迅然出手，身边登时倒了一圈尸体，无不是一剑封喉！
生在太平盛世的官兵何曾见识过此等场面，竟被骇得齐唰唰后退，听到相国那句“拿下他”时才回过神来蜂涌而上。
霎时间，嘶喊声、惨叫声、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动静之大引得相府附近接连响起犬吠。
不消片刻，顾长卿周遭已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可他身上也被利器划出几道伤痕，邹寅见他受伤情急大喊：“万不可伤他性命！”
倘若只为杀一人何至于如此麻烦，百箭齐发便可让他瞬间毙命。可掌印还未到手，那么重要的东西顾长卿十有八九不会带在身上，他若死了，掌印的下落可就难找了。
一众官兵听闻此话皆在心里骂娘，这他妈的自身都难保还得仔细着不能伤到对方要害？那还怎么打？
“别硬拼！困住他即可！”邹寅又发出指令。
官兵们顿时了然，他们只需将人困住，拖到对方精疲力尽便可拿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迟迟拿不下顾长卿，邹寅心中愈发焦急，并非没有怀疑过顾长卿深藏不露，也怕他另有帮手，故而才会发动数百官兵，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顾长卿身手竟如此了得！简直出神入化，这还是个人吗？！
诚然顾长卿身手再不凡，纵使他耐力再强于常人，此时也渐感不支，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心中已暗下决定，待撑不下去时他便刎颈自尽，宁死也不能被擒，否则长安和远游得知他被擒定会冒险来救！只要他一死，定安自会解除戒严，长安和远游才有机会活着离开京城，顾家血脉才得以延续。
分明已是穷途末路，相国又不想伤他性命，可顾长卿仍困兽犹斗不肯束手就擒，倒令在场官兵胆寒之余生出些许钦佩之情。
事实上，以顾家的声望，普天之下有几人敢与之为敌，各国帝王几番示好都拉拢不到好吗！
偏启国历代皇帝无一不对顾家多有忌惮，唯恐被顾家取而代之，也怕顾家转投他国，正应了那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说顾家谋反，在场绝大多数官兵都心存怀疑，可那又如何，他们还能违抗圣命放走反贼余孽不成？
眼见顾长卿小腿上又挨一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官兵们正欲一鼓作气冲上去将人擒下，异变突生——
两名高手从天而降般自左右两侧同时偷袭，官兵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局势陡然扭转。
混乱之下，顾长卿终于得以喘息，定睛看去，不由苦笑，长安和远游果然还是来了。
原来，公子离开不久，长安心有所感般突然醒来，顿感大事不妙，急忙叫醒远游。
二人只当公子去了刑场，健步如飞赶到那里，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又在刑场四周搜寻了一番，心中愈发焦急。
远游异想天开：“公子该不会进宫行刺狗皇帝去了吧？”
“你当公子如你一般蠢？”长安幽幽睨了一眼顾远游，“取狗皇帝性命日后有的是机会，可顾家蒙受的不白之冤呢？杀了狗皇帝顾家岂不坐实了反贼之名，这绝非公子所愿。”
“你聪明，那你说说公子会去哪？”顾远游心急如焚，一拳锤在墙上，懊悔无比，“我就不该听公子的话，什么养足精神，原来是想丢下我们单独行事。”
定安城如此之大，盲目寻人要寻到何时？还需好好想想公子可能会去的地方。
长安定神略一思索，首先想到公子会不会回家了？
可顾府如今被官兵把守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无帮手配合引开守卫，想要独自进去不大可能，公子还不至于为了回家看看冒这个险。
难道公子联系暗桩去了？
这一推测再次被长安否定，联系暗桩没必要避着他和远游，公子去的地方定然有危险，怕连累他们才单独行动。
眼下身心俱疲，再加之担忧公子安危，长安脑袋发胀，混混沌沌，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个远游在嘀嘀咕咕，胡乱猜想公子的去向，严重干扰长安的思路。
可最终也是远游的瞎猜起到作用，当他提及相府之时，长安茅塞顿开，二话不说拉上远游直奔相府而去。
三人拼命厮杀，终于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相府。
公子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伤口虽不致命却失血过多。
公子虚声开口：“抱歉，连累了你们。”怪他太心急，打草惊蛇，想必官兵很快就会大肆搜城，此时出城大约无望了。
长安与远游都没说话，默默背起公子往杂货铺奔去。
此时哪还管得了老张会不会暴露身份，先为公子处理伤口要紧，血再这么流下去可真要死人了！
于是老张新安好的后门又一次被长安踹坏了。
远游负责在外望风，长安和老张则为公子上药包扎伤口，也亏得这是个杂货铺，杂七杂八啥都有。
可伤口还未处理完，远游火急火燎般冲进来。
果不其然，顾长卿一现身，城内防守层层加固，大批官兵手举火把开始在城里一寸挨着一寸搜人，恨不能把地砖都掀起来瞧瞧。
已是二更天，整个定安城的人皆被官兵从熟梦中叫起来，家里翻得一团糟。
犬吠声，小儿的啼哭声，官兵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数不清的火龙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游走。
这一夜的京城混乱无比，城中百姓人人自危，不明白什么样的朝廷要犯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眼见搜查圈越缩越小，几人心急如焚。
顾远游终是下定决心，一手搭在长安肩上对他郑重叮嘱：“长安，公子交给你了，我去引开官兵。”
“不可！”顾长卿惊坐起身，一把抓住顾远游手腕道，“我出去引开官兵，你们见机离开京城。”官兵要找的人是他，他怎能让兄弟替自己去送死！
远游直接跪了下来，眼含热泪扯起一抹笑，“公子，你我虽都姓顾，虽为一家人，可终究不一样。你身体里有顾家血脉，我没有；你自小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我没有；你身负重任，我也没有。”
“公子，你的性命比我们都重要！”他按住公子的手，恳切请求，“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可顾长卿无法答应，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兄弟去送死。
然而他此时的力道远不如从前，捉住远游的手轻易便被他挣脱了，公子疾喝：“长安，快拦下他！”
眼见远游往外跑去，长安又纹丝不动，情急之下，顾长卿挣扎坐起身想要去追。
长安却出手把公子按了回去，脸色异常平静，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那是他该尽的职责，公子还是成全他吧，说不定下一回就轮到我了。”
顾长卿闻言一把握住长安的手，握得死紧，仿佛溺水者抓紧一根救命浮木，脸上爬满哀痛之色，刚要说话却倏地喷出一口血来，随即身子一松，晕死过去。
公子何曾如此狼狈过，连日来赶路本就风尘仆仆，如今满身血污，蓬头垢面，长安看了一阵心疼。
不过晕了也好，总算能老实一点儿了。
迅速打包了些伤药绷带，招呼一声仍呆站在一旁的老张，背起公子就走。
老张急忙跟上，问长安：“咱们现在去哪？”
长安沉声道：“带我去找芸娘。”
不知为何，老张有种长安要去找芸娘索命的错觉，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不再吭声。
金玉坊已然暴露，芸娘藏身的地方也算偏僻，并且已被官兵搜过一遍，目前还算安全。
当长安面无表情说出计划时，老张才知自己先前并非错觉，此人果然是来索命的，一索一大群。
长安让京中所有的暗桩全部出去夜跑，只管胡乱跑，被抓住就说知道顾长卿的下落，再带官兵到处跑……说白了，就是用人命来给公子换逃生的时间。
老张觉得，公子若醒着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法子，但他们这些暗桩都会赞成，正如远游说的——公子的性命比他们重要得多！
芸娘提出异议：那还不如搏一搏去冲城门呢。
长安问她：你们还有几人能打的？
这话隐隐有指责的意味，问得芸娘惭愧无比，可她身为职掌，牺牲那么多兄弟、京中据点几乎毁于一旦她确实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老张也提出异议：这法子只能拖一时，解决不了眼前困境。
长安道：“拖到辰时即可。”
公子有没有命活着出城，天亮后自见分晓。
约摸半个时辰，公子悠悠转醒，双目甫一睁开两行泪便自眼角流下没入鬓发之中，哑声道：“是我害了远游，若不是我贸然行事……”
长安很想说公子你自进城后已心神大乱，还是少胡思乱想更不要有任何举动——可纵使公子行事再有不妥，长安却无法心生责怪。
心性再坚定的人也不过一介凡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父母、兄长尸身悬于刑场受辱，得知父亲被诬陷谋反罪名当场斩杀，以及顾家百余人全部命丧黄泉，公子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那么多人将公子当成神一般，认为公子无所不能没有任何瑕疵，其实不过是将自身的期望通通压在公子身上。
他们认为公子不会犯错，也不能犯错。
可他只愿公子像个普通人那般，可以放肆表达喜怒哀乐，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去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就像孟瑾年那样肆意活着，哪怕错了也没关系，他会一直站在公子这边。
不忍见公子这般自责落泪，长安只好缓声安慰：“公子，自我们踏入定安那一刻，便已在陈怀熠布下的陷阱之中，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公子拼命摇头，仍自责不已：“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害了远游，我不该冲动行事……”
“可我们也商量好了，明日要一起出去打探消息的，届时同样会被发现，结果相差无几，因此公子你就别太自责了。”
“我们的职责本就是辅佐公子、保护公子，远游只不过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定不会怪公子，也不愿见到你如此自责。”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辜负远游，连带他那份一起活下去。”
“你是顾家仅存的血脉，活不活由不得你自己，哪怕为了顾家枉死的冤魂，哪怕是为了这血海深仇也得活下去！”
好说歹说，可算把公子劝住了，不再提远游，反倒提起了长安。
“长安，你不姓顾，没必要陪着我送命——”
公子话未说完，长安冷冷打断：“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让我离开！”
顾长卿无力扯了扯嘴角，“长安，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长安顿时眼红了，哽噎道：“公子何来求字一说，有事吩咐长安便是。”
“好，那我吩咐你，你要好好活着，回到临江告诉姑娘，我已娶妻，让她不必等我……还有，务必将姑娘安全送到孟瑾年身边。”
这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让长安再也忍不住泪目，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公子手背上。
公子抬起手想替他擦泪，可实在太虚弱，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只得作罢，继续道：“离开临江那夜，她与我怄气，我却无法向她解释，此时想来十分后悔……你回去告诉姑娘，就说我对她是真心的，只可惜家中逼我娶妻，我不得不从。”
“……好，我定会把话带到。”
“还有……告诉她，我把家产都留给她了，随她处置，让她别……别怨我。”
“……好。”
能不答应吗，他嘴上虽劝公子要活下去，但心里根本不确信他们还能活下去，姑娘是公子心里最后的牵挂，他如何能不答应？
“掌印我没带出来，你知道…在何处，你拿着，不必想报仇的事，”公子声音愈发虚弱无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你若、若是放不下，便去做，量力而为即可，莫要因此、送命，否则、我不会原谅你，还有……”
“京中朱雀街…金玉坊，拿着我的……软剑，给老板娘看，她是、京中暗桩职掌，让她、想办法…送你出城——”
至此，公子再也支撑不住，又一次晕死过去，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