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主宅后院,鲛儿正陪着姜衡玩耍。管家躬身过来,呈上一封信笺。鲛儿抱着姜衡坐到石桌旁,接过信笺读了一遍后,笑道,“家主这两日就要回来了。”她低头逗着怀里的姜衡,“团团,爹爹要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啊?”

    姜衡拍着肉乎乎的小手咯咯地笑了起来。鲛儿抬头吩咐候在跟前的管家,“你即刻派人前去迎接,再安排人手将宅子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管家领命退下。隔了一日,才五更天,主宅就热闹了起来。等天大亮,主宅大门缓缓敞开,鲛儿牵着姜衡领着家人候在门前。她时而抬首远眺,时而低头给姜衡理了理衣服,讲两句顽话。日影渐次挪动,鲛儿心下也开始焦灼起来。待日上三竿还不见姜伋归来,鲛儿遂唤来管家,吩咐他着人去打听看看。管家躬身道诺,转头点了两个仆人。往前还没走两步,就看见一队车马朝这边过来。管家跑回来报信,鲛儿瞅准了打头的是朱成后,立刻欣然地牵着姜衡紧走两步下了台阶,朱成看见鲛儿迎了上来赶忙勒马。队伍停了下来,朱成下马疾步上前见礼。鲛儿含笑道了声辛苦,朱成面带愧色连呼不敢。车夫下来,在车前摆上踏脚凳,鲛儿纳罕凝眉,转头吩咐了一声管家。管家弯腰垂首上前掀起帘子,先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小伙,鲛儿瞧着眼生。他率先下车,而后回身把姜伋扶了下来。姜衡跑跳上前扑了个满怀,姜伋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到,还好扶他下车的小伙眼疾手快搀住了他。鲛儿心下一紧,面上却挂着春风般的温柔笑容,摇摇走了过来,对着姜伋俯身一礼,管家和候在门口的婢仆也随着行礼恭迎。姜伋道了声起,鲛儿笑着直起身来转到姜伋身畔托上他的手臂,动作极其自然妥帖。进了宅子后,穿过几个回廊就是家主平日起居的正房。鲛儿命人把姜衡带了下去,将旁的仆役打发了,只留了朱成伺候。想了片刻,又唤了管家进来,要他好生看着那个眼生的家甲。姜伋听到鲛儿这道吩咐,笑了笑,道,“不必拘着,他爱上哪逛去都随他。他要问你什么,你也不必藏着掖着。只一样,别让他磕了碰了。他若是掉了一根头发,你就别想活了。”

    管家为姜伋的话吓到,忙不迭地应承。鲛儿打发管家出去后,坐到姜伋身边,问道,“下妾多嘴了。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家主竟这般在意?”

    姜伋沉了眸色,一字一句地开口,“西伯侯四公子,姬旦。”

    姬旦信步回廊,不经意回头,见管家跟在他身后,不由得奇怪。管家笑着上前,热情却不谄媚,“家主方才吩咐了,说小哥一路照顾他辛苦了,要我送你去下处休息。”

    姬旦摆了摆手,因姜伋不在跟前,他不再紧着心神,刻意收敛起来的尊贵气派便自然地显露了出来。管家受教于福伯,颇有眼力,当即看出来姬旦身份不凡,陪着笑道,“那我就先忙去了,小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好。”说着便要转身退下。姬旦开口叫住管家,问道,“你何时进的马家?”

    管家答道,“我是家生奴才,打小就长在这。”

    姬旦笑问道,“我打那边过来,见这宅子一步一景,浓淡相宜,丝毫不见一般富贵人家的奢靡庸俗。敢问是何人督建的?”

    管家道,“主宅布置本就古朴雅致,家主正位后闲来无事,又作了一番整修。”

    “是这样啊。”姬旦笑眼看着眼前的假山流水,“我原先只知道家主有通济之能,不想他还有文人风骨。”

    管家得体应对了姬旦两句,姬旦取出一个小布包塞进管家手里。管家连忙推辞,姬旦道,“我刚进来当差,什么都不懂,还望您能指点一二。”管家收起布包,堆笑道,“小哥得家主器重,也盼着您往后提携提携。小哥自便,我这便下去了。”说着转身离去,走到拐角处顿足,四下望了望,摸出布包偷偷掂量了一番,这才仔细收了起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消失在回趟尽头。姬旦不经意间转头见这一幕,不由得轻笑一声,叹了口气。

    管家作辞姬旦后绕回正房,进门就见姜伋端坐主位,鲛儿立在一旁面罩冷霜,朱成额头触地匍匐阶下。管家打了一个寒噤,上前请了个安。鲛儿扬眉,管家自袖中摸出布包双手呈递上去,将来龙去脉详述了一番。鲛儿接过布包在姜伋面前展开,姜伋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是大方。”着鲛儿将布包重新封好,递回给管家,“你倒乖觉,这便赏你了。另外告诉账房,就说是我的意思,给你拨一月钱米,这便去领了吧。”

    “谢家主赏赐。”管家喜不自胜,乐不可支地退出了正房。姜伋治家何等严格,这宅子里的风吹草动哪能瞒过他的耳目?与其东窗事发绝了活路,倒不如老老实实的守好本分。管家瞧着布包,庆幸自己没动了贪念暗自昧下了,舒了口气,哼着小曲去了账房。

    正房内,朱成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整个人寒津津的。姜伋捏了捏鲛儿的手心,仰脸道,“罢了,朱成也不是有意的。你就饶了他这回吧。”

    姜伋心知自己负伤是瞒不过鲛儿的,遮遮掩掩反而会闹得她紧张兮兮,遂回房后便大大方方地吩咐鲛儿侍奉他更衣。鲛儿见到姜伋手臂上的刀口又深又长几可见骨,险些昏了过去。姜伋笑着安慰她两句,鲛儿红着眼睛,借整理衣服遮去泪意。在给姜伋斟完茶水,鲛儿询问朱成,得知此伤是因朱成不察造成的,立时惊怒不已,一腔子的恼恨全数发泄到了朱成头上。她目光锋利似剑刃,杀向朱成,不依不饶道,“都是这个奴隶不中用,才会连累家主受伤。犯下这等罪过,岂可轻恕?先前妾有不适,家主不也责罚了妾的两个贴身婢女吗?”

    一滴冷汗自朱成前额滴下,姜伋闻言脸色亦冷了下来。他收回手坐正了身子,肃声道,“敢情夫人不是挂念我,是在替那两个奴婢抱不平,借这个由头与我翻旧账啊。那依夫人的意思,想怎么着?”

    鲛儿闻姜伋责问方察觉自己失言,神色慌乱,登时跪倒在姜伋身畔俯身叩首,“下妾绝无此意,请家主明鉴。”

    姜伋不予理会,朝着朱成叫了声起。朱成道谢后站了起来,垂首侍立。姜伋道,“你可有派人去追查那家黑店?若有的话,即刻将人手撤回来。他们敢在城里杀人越货,背后定有官家势力,我们招惹不起。将来遇到同道中人,好心提醒一句就是了。”

    朱成承命。他知姜伋定还有训示,于是不言告退洗耳恭听。果然,姜伋沉声道,“朱成,现在不比过去,你以后出门要多留个心眼,睡觉的时候也要睁一只眼睛。出去领二十板子,记住这次教训。罚过之后就回房歇息吧,不必来回话了。”

    “奴才谢家主恩典。”朱成依规矩谢恩后退了出去,姜伋呷了一口茶水,冷声问道,“夫人这下可满意了?”等了半天不见鲛儿回答,姜伋不耐地转过头来,见到几十颗珍珠滚落在地,心立时揪成了一团。他哄着鲛儿枕到自己的膝上,右手抚摸着鲛儿散落下来的波浪长发,细声道,“不过说了你两句,就委屈成这样了?”

    鲛儿伏膝而哭,抽抽搭搭的,“下妾胡言理当受罚,怎会抱怨委屈?只是家主疑心下妾忤逆不敬,下妾实在惶恐。”

    姜伋唇角漾出一波浅浅笑纹,“你我夫妻,我这般说你,你尚且难过。你与朱成主仆,你当着他的面说出那种话,他会是什么感受?”

    鲛儿抬起头来,泪眼眨了两下。姜伋指腹婆娑着鲛儿眼角的泪痕,眼窝好似盛了清凉的雪水,“玉镯之余波仍在,马家上下依旧惶惶。你只是气恼朱成的失职,在他听来却认为你是指责他先前的犯上。”

    鲛儿低眉陷入沉思之中,瞧见姜伋有意托起她的身子,生怕姜伋使力扯动伤口,赶忙起身。姜伋给鲛儿拢着头发,柔声道,“主母主母,是主也是母。如今我们业有了孩子,就更能嚼出这话的滋味来了。”

    鲛儿前额贴上姜伋的胸膛,恳切道,“姜郎,二十板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你看要不要给朱成请个大夫回来?”

    姜伋一笑答允,“你做主吧。对了,抽时间去给爹娘请个安。娘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鲛儿素来体贴,自是知晓姜伋的心意,弯起眼角乖巧地应下。姜伋又问起他去家期间主宅内外的情形,鲛儿顽笑着拣了重要的说与他。姜伋听罢疲惫地揉了两下眉心,鲛儿遂服侍姜伋上塌歇息。添了两匙檀香后,鲛儿走出房间,抬手招来廊前听差的小厮,先是问了句朱成人在何处,接着又命小厮出去寻个大夫回来给朱成治伤。说来也巧,小厮领了吩咐出去,还没出大门就看见管家恭敬地引着一位背着药箱的长衫老者进门,“封大夫,您受累了。”

    封大夫出身医药世家,早年应召供职于朝歌王宫。因帝乙驾崩而获罪,贬入比干府中为奴,阴差阳错为姜伋的外公马老爷所救。马老爷深觉凭他的才华不应寄人篱下,遂出资助他在邯郸城西开了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封大夫感激马老爷的恩德,努力经营药铺的同时也尽心竭力地照料马家诸人。前些时候姜衡在院子里玩耍,呛了冷风,本以为不打紧,谁知到了半夜竟呕吐腹泻啼哭不已。鲛儿心疼孩子,于是包好了诊金派小厮连夜去请封大夫。封大夫听明来意后二话没说拎起药箱连外袍都没穿便一路小跑地过来,望闻问切开方煎药,事后分文诊金不取,只讨了一杯热茶便走了。而今日之所以登门是他出诊回来路过马家,担心孩子病情反复,顺道过来看看。

    小厮趋步迎上前来行了个礼,讲明了情由。管家道,“朱掌柜这会儿应还在受刑,封大夫看完小少爷再瞧朱掌柜也来得及。”封大夫点了点头,示意管家头前带路。

    朱成受刑之后在小厮的搀扶下回房,经过回廊时撞见了姬旦,姬旦见朱成这副模样面上一骇赶忙上前搭了把手。朱成进门后见到坐在塌前的封大夫吓了一跳,“封大夫,您怎么到我们下人的房里来了?”

    封大夫瞪了朱成一眼,“大夫眼里没有上人和下人,只有病人。”说着起身将朱成扶到塌上趴好,一把撩起了他的衣襟。待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封大夫捻须道,“皮肉虽有青紫,但筋骨未伤,安养一日便可行动自如了。”

    朱成回首道谢,封大夫自药箱里取出一盒膏药来。处理好伤口后,封大夫叮嘱了两句,背起药箱欲走。管家跨门进来,躬身呈上一个方形小木盒。封大夫摆手道,“我给马家人看病从来都是不索诊金不取药费的,你们家主这是瞧不起我封某人吗?”

    管家笑道,“我们家主向来敬重您,这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金银。”他打开盒盖,手往封大夫眼下一推,道,“我们家主的长姐日前偶得一张古方,想与封大夫参详参详。”封大夫这才接过木盒,爽快地道,“好啊。我听说这位姜姑娘也是杏林翘楚,有时间切磋切磋。”

    管家拱手,送封大夫出了房间。姬旦合上门后一脸紧张地坐到朱成身边,一壁摸着朱成的额头,一壁忧心道,“朱成哥,你这伤真没事啊?”

    朱成微笑着拨开姬旦的手,“老太爷在世时说过,咱们家的刑罚,意在约束家人及令犯者痛而自省,避免重蹈覆辙。家主也曾说过,刑罚旨为警醒教化,主张明法慎罚用刑宽缓。所以咱们家的仆役奴隶非大错不受重刑。至于我这伤……”朱成扭头看了一眼,笑道,“家主只是轻责,故而行刑时单以杖心击打,极易养好恢复。”

    “明法慎罚用刑宽缓……”姬旦咀嚼一番后似受教了一般,眸中绽出一抹亮彩,“家主驭下有方,难怪马家长盛不衰。”

    朱成冷笑一声,道,“杯满则溢,月盈即亏,天底下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家主早就要我们做足准备,好各自流散时能挣个周全。”

    似有狂风卷来,在姬旦的心海上掀起一个又一个的巨浪。马家此刻不见衰败之相,姜伋竟然就作出了树倒猢狲散的打算,而在他口出颓丧之言后竟还能将偌大的马家牢牢拢住,委实不可思议。姬旦兀自惊诧不已,朱成叫了好几声才把他的魂给喊回来。姬旦发觉朱成不满赶忙摆出一个听候吩咐的模样,朱成朝着陈在窗下的桌案扬了扬下巴,“我记得你说过你会算账对吧?帮我一把。”

    姬旦扫了眼摞在案上的竹简,道,“我帮你没什么,只是你休养一日就可痊愈,干嘛这么着急非要今天整理啊?”

    “家主虽准我受罚过后可直接返回下处,但我还是依着规矩去了正房谢恩,在门外磕头的时候正好见到账房管事抱着账册过来。”朱成下巴垫着手背,“家主伤的比我还重,依然勤勉不缀。你说我还有脸偷懒哪?”

    姬旦听到朱成这般说,借给朱成端饭的机会前去望了一眼。正房果然灯火通明,依稀可见鲛儿为姜伋挑灯加衣的忙碌身影。姬旦心中感佩,嘴角扬起一道赞叹的笑容。

    注:杖刑指古代用竹板或荆条拷打犯人脊背臀腿,起源甚早,东汉时期始作刑种,北齐北周起纳入五刑,沿用至清末。明法慎罚确在西周时期出现,具体由何人提出小杨未作考证。本文中出现杖刑及该言论单纯行文需要,无任何历史依据,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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