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思绪尚未回笼便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醒了?”

    她愣住,转了转头,便见芈启坐在不远处,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口。

    “一连半月足不出户,两耳也不闻窗外事,如此,只怕外头天塌了,你都不知道。”他带着明显谴责的语气,转头看向她,带着不满,“你这个王后越来越懈怠了。”他站起身,走到芈元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王后的仪态。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华阳太后走了,你的天难道塌了?”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指责,芈元费力地听着,慢慢地思索着,而后,道:“长兄怎么来了?”

    “哼!”芈启冷哼一声,回身坐在一旁,“秦攻伐六国,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大王更是繁忙,你可倒好沉溺悲痛不可自拔。后宫事务都废弛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想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上!”他越说越来气,手指烦躁地磋磨着衣袖。

    “攻伐六国,这六国可包含楚国?”芈元睁大了双眼盯着床顶,静静地开口,“这些年长兄为了秦国殚精竭虑,为了大王赴汤蹈火,有时,我都觉得,昌平君当真是忠勇之士。”她轻声说着,嘴角扬起一抹暗讽,“如今,长兄在秦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芈姓更是大王的左膀右臂。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忠勇背后可有什么别的心思?”

    芈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芈元偏过头看着他,兄妹二人看着彼此的眼睛里清晰可见的人影,“你我是骨肉至亲,我的话你听得懂。”

    芈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睑,“华阳太后临终交代你什么了?”他明目张胆地质问着,略带着嘲讽,“这些年她为了秦国殚精竭虑,似乎早就忘记了楚国,忘记了她也姓芈。而如今你,似乎被她教养得很不错,背祖弃宗吗?”

    芈元闻言,脸色丝毫不变,甚至觉得可笑,“祖宗,我的祖宗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出嫁前,芈姓是我的祖宗;出嫁后,嬴姓是我的祖宗。嬴芈两姓都要求我忠于祖先,那这两姓,谁先谁后呢?”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我背弃芈姓,你说我数典忘祖;我背叛嬴姓,又有人说我背祖弃宗。”她无奈地摇摇头,笑了起来,“那么,我该听谁的?凭什么你们只因为一个姓氏便能理直气壮地攻讦旁人,而我,一个连选择权都没有的人,却要被你们指责?!”

    “我究竟对不住谁?我的亲人离世了,你们让我顾全大局,要维持体面,不可懈怠。你们将我塞进王后的壳子里,让我听之任之,还企图泥塑我吗?你们的大局是大局,我的悲伤只是顾影自怜是吗?”她翻身下床,走到芈启身边,“这十数年,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让长兄一进门就斥责我!”她咆哮着,“我究竟要变成什么样子你们才肯满意?当年长兄说你我是这座城里唯一的血亲,可是十数年后的今天,现在,早就不是当年了。你我原本就不多的血亲关联,此时此刻,都被时间、权势冲得一无所有了。”

    “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却要求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要求我按照你们的想法变成对你们有用的人。”她深吸一口气,“我连悲伤都显得矫情,不是吗?”她只觉得精疲力竭,额角酸痛,她闭上眼,“长兄今日若是来训斥我的,此时目的已经达到,可以回去了。”说完她麻利地转身背对着他。

    “你又在发什么疯?”芈启满心无奈,语气平静地说着。

    芈元诧异地转身,满脸不解地望着她,难以置信。

    “你年幼时便是如此,总爱闹腾,非得雷霆之势不能镇压。可你那个时候年纪小,手段也不能太激进,只能压制你后再安慰你。自你成婚后,倒是一直安分守己、乖巧恭顺,我原以为你已经长大了,没想到一如既往。”他看着芈元,带着失望、无奈和疲倦,他闭了闭眼,“妹妹,你该长大了。没有人会一直骄纵你。生在王室你该明白,一旦无用便会舍弃——”

    “所以我现在已经被长兄舍弃了是吗?”抛开最初的震惊和难过,她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理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年的兄妹情谊不过是尚未掌权时的虚情假意,如今,才是楚王室骨肉血亲的真实面貌。楚王室向来父子相残、兄弟相杀,我们自然也不例外。诚然,我年幼时,长兄对我尚有丝毫真情。如今,局势如此,我与长兄已经各自为营了是吗?长兄选择了楚国放弃了我。”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些事,“我与你,是政敌。在我面前如今显而易见的狼子野心,你不怕我——”

    “你不会。”芈启打断她的话,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你不光是秦国的王后,还是楚国的公主——景阳公主。抛夫弃子会被世人攻讦,那么,身为公主背叛楚国,又会如何呢?”

    他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只恨不得将她敲得粉碎。此刻她只觉得呼吸困难,宛如被人扼住咽喉,静静地等候死亡。

    “我姓芈,楚考烈王的长子,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即便如今楚国已经江河日下,我也要奋力一搏。”他眼中带着疯狂的执拗。

    “即便犹如以卵击石?”芈元问道。

    “是。”他轻笑着。

    “那我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芈元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芈启一愣,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我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我在这其中,何罪之有,让你如此威胁我、抛弃我、防备我?连这十数年的兄妹之谊都弃之不顾?”

    “罪?”芈启疑惑不解。

    “我若无罪,长兄为何如此疾言厉色,将我视为政敌?”

    “因为你是秦国的王后啊,秦王是你的丈夫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理直气壮地回道。

    “原来如此啊。”她嘲讽一笑,“因为我嫁给了秦王,所以我有罪。可是,当初,不是你们让我嫁的吗?”她仿佛被颠覆了认知一般,一直在索取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却十分可笑,可笑到让人无力反驳,“两国若是和平相处,我自然无上尊荣,你们各取所需;可若是你们撕破了脸,我便是莫大的罪人。我的母族舍弃我,我的夫族厌弃我。而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你们可真不是个东西啊。”芈元凑到他面前咒骂一声,“滚出去!”

    “没有芈姓你如今都不知道埋在何处。”芈启深吸一口气。

    芈元只觉得这些话语荒诞可笑,“当年你我初见时,长兄对芈姓何等怨恨,对楚国更是不屑一顾,怎么如今倒像是要为芈姓、为楚国舍身呢?”她眼中带着讥讽和不屑,“你为它做过什么?而我,确确实实为楚国、为芈姓谋取了利益,不是吗?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

    “能获利时我便是有用的,一旦利害相冲,我便是最大的累赘,你们,从未将我当成一个人。”她语速飞快地说完,指着门外,“滚出去,滚!”

    她的咆哮声太过凄厉,惹得安歌与离歌心惊胆战地聚了过来,却也不敢靠近,只能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屋内的状况。

    片刻后芈启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而当二人匆匆进去时,芈元又窝在床上,二人对视一眼默默退出。

    “大王若要来,随时都能来,实在不必漏夜而来。”夜半,芈元独身一人坐在窗边,月光透着窗户穿了进来,洒在芈元的肩上,月光仿佛一层雾一般笼着芈元的脸。她提起炉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推到对面。

    秦王径直走过来,坐在她对面,伸出手碰了碰茶盏,“已过子时,王后还不歇息?”

    “大王何必明知故问。”她有些意兴阑珊,“晌午长兄已经告诫一番了,妾会担起职责,不给大王添乱。”

    “王后一向聪慧,该知晓寡人此刻前来不为此事。”秦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静静地看着她。

    闻言,芈元心中更是烦躁,她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平和恭顺的态度,笑道:“妾天生愚钝,可是祖母临终的教导妾不曾忘记。在这世上,妾的亲人除了大王便只剩扶苏了。祖母离世,按祖制妾该守孝。如今大王政务繁忙,妾更应担起人妻之责,为大王尽孝。如此,只怕三年五载妾都不得接见外臣了。”

    “王后大孝,寡人之幸。”

    “今日妾与兄长闹了些龃龉,到让大王担心一场。”她微微笑着,“往后家中琐事妾会料理周到,不会让大王烦心。”

    “王后的管家之能寡人从不怀疑,也十分相信当年大婚时王后的承诺。”他停顿,看向芈元,微微笑着,“有些事非王后能左右,其结局自然也与王后无关。寡人信任王后,也希望王后不要辜负寡人的信任。秦国的王后之位,永远都是你的。”

    “承蒙大王信任,妾自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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