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安叛乱,大王使我前去平叛。”

    这是芈启见到芈元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兄妹数年未见后说的第一句话。

    芈元端着茶盏,默默地注视着杯中的倒影,许久没有说话,直至杯中水凉,她才抬起头去看他。

    数年不见,他鬓边已经生了白发,眉宇间的刻痕也越来越重,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愁苦思绪。如今秦国相继攻伐列国,几乎战无不胜,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而面前位极人臣的昌平君却一脸愁苦,与众人格格不入。

    “长兄是来与我诀别的吗?”她带着浅浅的笑意,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莫名带着一股孤寂与孑然之感。

    芈启难得沉默,他紧紧捏着手中的杯子。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芈启却抢先开了口,“抛却身份与立场,我与秦王从未辜负彼此,亦不亏欠。可人活在世上是抛不开身份与立场的,故而注定我与秦王不共戴天。秦军兵临城下的那日,我必誓死捍卫楚国,死而无憾。”他说完,室内寂静无声,他抬起头去看她,眼中带着愧疚,“只是你……是我连累你了。”可那仅剩的愧疚,也消失在常年压抑的不甘与背负中。

    话音落,含在眼眶中的眼泪突如其来迅猛落下,即便这个结局自她入秦时便以预料。可现在,当这个结局血淋淋的摆在她面前时,是那么的迅猛与狂躁,毫不顾忌地横冲直撞到她心里。

    此时,她只觉得五脏俱裂,疼的厉害,只得扶住心口,道:“不要让我听见你殉国的消息,我不想为你送葬。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芈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好。”于是起身,将要离开时,回头叮嘱,“深秋露重,多加点衣裳。”

    芈元闻言只偏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芈启沉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而后离开。

    深秋萧瑟,秋风卷着落叶在院中飘啊飘,最后落在地上,芈元孤身一人坐在窗前,默默垂泪。

    自那日兄妹一别,芈元一病不起,整日浑浑噩噩的,鲜少有清醒的时刻,入夜后更是噩梦缠身难以安枕,数月折腾下来,人早就不成模样了。

    直到咸阳落完了最后一场雪,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离歌扶着她下地,坐到梳妆镜前,她看着铜镜中骨瘦形销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懵然,呆愣起来。

    身后的离歌正为她梳发,突然手一顿,而后慌忙遮掩着,“怎么了?”芈元透过铜镜去问她。

    离歌笑了笑,“没什么。”笑容却有些勉强。

    芈元愣怔片刻,伸出手将头发都绕到身前来,轻轻拨弄,银丝便再也藏不住了,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

    离歌见她如此反应,很快调整情绪,飞快地拢过头发,笑道:“这些日子您病着,过些时日便好了——”

    芈元挡住她的手,“不用藏,就这样罢。”她语气平常,“藏得再好,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离歌闻言跪在她面前,泫然欲泣,俯身靠在她的膝上,“殿下,公子尚年幼,您总得为他多做打算呀,万不可有这种念头。”

    这句话仿佛一道枷锁,将她牢牢地困在柱子上,每个字都将她死死勒住,每个字都烙在她的皮肤上,刻在她的骨子里,她一刻都不敢忘记。此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许久,她缓过劲来,抓住离歌的手道:“离歌,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离歌闻言惊愕地抬起头,掩不住的害怕,急切地抓住芈元的手,“安歌已经走了,殿下也要抛弃婢子吗?婢子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若是连殿下都抛弃了婢子,婢子要如何活呢?”她此刻已经泪流满面,目露祈求。

    芈元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离开这里不好吗?”

    “可公主在这里,婢子便在这里。”

    她撑着离歌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缓缓地朝着窗边走去,离歌立刻为她打开了窗户——外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可芈元的眼睛却贪婪地望着窗外,掩饰不住的渴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屋外北风凛冽,她的手刚伸出去便已经冰凉,她却一无所知。

    离歌担忧地望着她。

    突然,芈元轻轻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扶着窗户扑了过去,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离歌的担忧更甚。

    “我出不去了,离歌。”她此刻已经没有力气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听在离歌的耳中更觉悲凉,她忍不住啜泣着。

    “我已经出不去了,你要出去呀。”她扶着窗柩,艰难地回身看着她,“你还能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留在这里。”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没了颜色,额头却不停地冒汗。

    “公主,您怎么了?”离歌慌忙跑过去接住将要滑落地上的人,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烫人,“婢子去叫医舍。”

    可芈元的力气却出奇的大,死死抠住她的衣袖,拽着她,眼睛泛红,略显狰狞,“走,走——”她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便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下一秒便晕了过去。

    “公主,公主——”离歌不停地晃着怀中的人,“来人,快来人——”

    昏迷中的芈元并不好受,她浑身汗涔涔的,额角已经被汗水打湿,眼睛干涩,嘴唇也龟裂了,她一时觉得热一时又觉得冷,牙齿也紧紧咬着,连药也灌不进去,守在一旁的少年急得涕泗横流。

    “阿母,阿母,你醒醒,醒醒啊。”他拉着芈元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芈元,声音无助又恐惧,“您醒醒,看看孩儿,您看看孩儿啊。”然后他慌乱地看向离歌,“姑姑,阿母究竟怎么了?父王呢?父王为何不来见母亲?我去找父王。”

    他说着就要仓皇起身,芈元迷迷糊糊中拽住他,“扶苏,不去,不要去,回来。”

    听见母亲的声音,他欣喜万分地扑了过去,“阿母,您醒了,您看看孩儿,看看孩儿呀。”他见芈元依旧双目紧闭,心中惶恐不安。

    稚子的哀嚎声让她实在割舍不下,她只得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抬起手去抚摸他的头,“不害怕,阿母在这里。”

    闻言,惊慌失措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抽泣着,他依偎着母亲,带着无限的眷念,“阿母,您不要丢下孩儿,孩儿听话,也不会惹父王生气。”

    她轻柔地抚摸着扶苏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笑着,“扶苏怎会惹父王生气呢?”她看着眼前眉清目秀又刚毅勇武的孩子,心中倍感欣慰,却更加难过与愤恨,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他,带着无限的眷念,只恨不得将他刻进骨髓中,她含泪带笑地看着他,“真是个好孩子,怎么偏偏是我的孩子呢?”她说完不由得悲从中来,情绪难以自抑。

    “阿母,做阿母的孩子是扶苏此生之幸。”

    听完这句话,芈元更是泣不成声,失声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啊。”说完,她挣扎起身抱住他,“是阿母对不起你。”

    “阿母……”他有些无措又惊慌,只能抱住母亲,只能不停地呼唤着“阿母”,一声又一声。

    不知哭了多久,这一场大哭彻底耗尽她的力气,她靠着扶苏缓了缓劲,抚摸着他的脸,“不怕,不怕,阿母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

    “有母亲在孩儿什么都不怕。”扶苏坚定地点点头。

    芈元看着他,认真叮嘱,“你的父王是大秦的王,将来,或许是天下的王。他是君王,不止是父亲,记住没有?”

    扶苏立刻点点头。

    “往后,或许所有人都会离开你,但是你不要害怕……”扶苏惊惶地望着她,芈元安抚着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你也要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记住没有?”

    扶苏看着母亲的眼睛,总觉得其中蕴藏着什么,可他不懂,只能默默点头。

    然后他开口道:“阿母病了,可要告诉舅父一声。”

    “不必了。”芈元淡淡地摇了摇头。

    扶苏闻言,犹豫片刻,“这些年,阿母与舅父鲜少往来。可舅父离开咸阳后,您却病重……”

    “这些年阿母身体不好,你舅父忙于政务,自然少见。”她淡笑着,“你不要去叨扰他,也不要与他传信,只管听你父王的便好。”

    “孩儿每次来,您每次都要叮嘱这些。”他有些不解。

    “好了,阿母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扶苏担忧地看着她,“母亲,您——”

    “若是担心每日来便是,可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快回去罢。”芈元指了指窗外。

    “那孩儿先告退了。”他扫了眼窗外站起身,躬身行礼后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离歌端着汤药走进来,“公主今日可将公子吓得不轻。”她将汤药递给芈元。

    芈元接过,随手将汤药倒进一旁的盆栽里,离歌倒抽一口冷气,芈元却面不改色,“没什么好喝的。”然后将碗放在一旁,然后她看向离歌,语气郑重,“离歌,若有一日我离开了,替我好好照顾扶苏。”

    这句话听得离歌心惊胆战,她只觉得浑身冰凉,瞳孔微缩,“公主——”一股寒意从后背直蹿头顶,她直勾勾地看着芈元。

    “来咸阳时便预料到了,不过早晚。”她语气平淡,丝毫没有波澜。

    “可是大王与公主,大王从未——”她语无伦次,只能绝望地看着芈元。

    “他从未想过要我的性命,也从未想过要废黜我。可在这里的每一日,我都心惊胆战呢?”她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年,我究竟做成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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