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梨小心翼翼地向冷星洲走去,一边走一边从高台向下看。

    众人打量着她,宛如实质的视线如芒在背,那些交头接耳的脑袋凑在一起,仿佛乌压压的阴云。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不受控制地钻入耳中。

    “爹,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哎,看着好柔顺,好想摸一下。”

    “嘘,莫要乱说,我看不详地很。”

    “美是甚美,走起路怎么这般别扭,莫不是害了什么病?”

    胡梨抿唇,不由拢紧衣袍,想将那些闲言碎语隔在外面。

    初入人世的小狐狸不懂什么叫排斥异类,她只直觉觉得这些人语气奇怪并不友善。她悄悄抬眼看面前的男人,有些担心他会因此驱逐她。

    被窃窃私语扰到的冷星洲正好睁眼。

    两人目光交错,男人黑沉的眼底看不出丝毫波澜,无喜无恶。

    胡梨有些安心的同时还在想,这位仙君真是好看啊。

    但胡梨遗漏了一个事情,她没听到冷星洲禁止所有人接近他三丈之内,也并未注意到林二丫始终在三丈之外,她只想着磕头要在身前,便无知无觉向着危险前行。

    三丈。

    冷星洲眼神骤然剧变,如冰刀般扎在胡梨身上。

    胡梨正回忆着林二丫是怎么磕头的,低着头努力驯服自己的四肢,试图让它们不再同手同脚。

    二丈。

    冷星洲长眉拧起,黯红色的氅衣无风自动,雪沫四散,腰间饱饮鲜血的善人剑兴奋地颤鸣。

    他的手扶上剑柄,台下的众人发出惊呼,有人扭过头不忍直视,有人捂住了自己年幼孩子的眼睛。

    世间传闻,百年来,所有贴近冷星洲的人都会在瞬间身首分离,无一例外。

    一丈。

    冷星洲双眸迷起,凉意阵,盯着她纤细洁白的脖颈。

    胡梨听到台下人的窃窃低语。

    “她疯了吗?怎么敢靠近仙君。”“看着美,却是个傻的。”“可惜了一个美人。”

    她这才抬起头,许是太冷,小巧的鼻尖冻得红红的。

    胡梨雾蒙蒙的双眸望向冷星洲,清澈的眼神中有执着、迷惑、认真,唯独没有世人见他如见鬼的惧怕。

    她银白色的发极长,逆着风飘散,甚至有几丝拂到了他的脸。

    酥痒的触感让冷星洲指尖微动。

    少女又习惯性向前踏步,却猝然止住。

    锋锐的剑尖丝毫不差的抵住少女洁白的颈项,只要她再前进一步,利刃就会划破她的脖子。

    胡梨猛得瞪大了眼。

    高台下却像一滴水滴进了热油,众人的议论声轰然炸开,不可思议地交头接耳。

    “我还以为会一剑杀了。”“仙君是改性子了?”“离这么近还没事,奇了怪了。”

    胡梨被这些声音吵得头晕,她觉得一切都很莫名。她认认真真地测灵,一模一样地学别人磕头,怎么突然就要挨上一剑了?

    一团火气堵在胸口,她的“嗔”尾不受控地从尾椎冒出,长而蓬松的尾巴灵活探出,朝抵在她脖颈的利剑用力拍去。

    “啪。”

    剑被拍得歪向一边,剑尖擦过,胡梨洁白的肌肤顿时沁出几滴血珠。

    冷星洲微微蹙眉。

    胡梨眼眶发红,吸着鼻子,生气地质问持剑的男人:

    “我哪里做错了吗,我明明和其他人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明明都是跟着他们一模一样做下来的…”

    胡梨想说她明明一直很乖,为什么不仅要被没日没夜的追杀,而且连参加测灵都要被剑指着,她只是想找一个庇护的地方,能吃顿饱饭,睡觉不用再警惕地竖着耳朵。

    她的语气越来越轻,最后抱着尾巴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晶莹的泪珠滴答滴答落在了雪上。

    但人们却只震惊于她的尾巴,尖叫声此起彼伏。

    “妖怪!妖怪!”

    “我就看她怪得很,果然不是人!”

    “好大胆的妖,还敢凑到仙君身前!”

    胡梨自小生活在深山密林中,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是从爷爷那听说来的。在爷爷的故事里,仙魔妖人和睦相处,天下河清海晏。

    如今才知妖是如此招人厌。

    冷星洲似是听不到台下的喧闹,他垂下眼帘,从睫毛缝里看着这只在众人斥骂中楚楚落泪的小妖。

    妖永远是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存在,它们狡诈低劣又破坏力惊人,人们总是杀之欲快。他剑下便缠绕着无数妖魂,有的妖在死前涕泗纵横恳求他,也有的妖化作绝世美人诱惑他,却都在他转身时狠狠扑来。

    妖是会伪装的。

    少女蹲坐在积雪上,小小的脸埋在柔软的尾巴里,蓬松的软毛中溢出抽抽噎噎的泣音,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演技倒是好,冷星洲眼神冰寒,若不是见她身上并无杀孽缠身,早便拿这狡诈的小妖祭剑了。

    他寒冰结成的眸子低垂,吝啬地吐出三个字。

    “你走吧。”

    “我不。”

    胡梨突然不哭了,站起身瞪着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万星宗可有令禁止妖类拜入仙门?”

    “并无。”

    “那为何让我走?”

    冷星洲还未言语,人群传来声音。

    “仙君!不能让这妖怪进万星宗!”

    人群中站出来一个正义的大婶,在众人佩服的目光中她骄傲地昂起脖子,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是林二丫的妈。

    冷星洲的视线让林妈更为亢奋,她拽过身后的林二丫,丝毫不顾林二丫的脸已经羞愤到红,用她洪亮的嗓门喊道:“我家二丫点亮了测灵石,日后是要修无上大道的,让一只妖和她一块修行,万一坏了她道心怎么办?”

    林妈只是个望女成凤的乡野村妇,哪懂什么修仙,这些词都是她从说书那听的,东拼西凑,什么大道啊道心啊,觉得听着便极其厉害。

    有人没忍住笑:“那都是话本里的东西。”

    林妈神色一滞,又梗着脖子辩驳道:“那我家二丫资质是实打实的,今日没有人比我家二丫更好的了,她一只小妖还不知道能不能点亮测灵石呢。”

    这时没人反驳了,林二丫测灵时候的亮度确实是最亮的,而且寻常的小妖怪打架通常靠肌肉,顶多用几个母胎带来的小术法,根本没有修炼的资质。

    胡梨看着娇娇柔柔的,估计也只是个会点媚术的小狐妖。

    胡梨被这么质疑也不恼,常人认不出雪灵狐,只当是个毛色漂亮的野狐狸。

    但寻常的狐狸或许只懂点魅惑的术法,但雪灵狐虽然叫狐,本质其实是天生地养的生灵,千万年难诞一只。她还未正式接触修行便已经会使用灵力,虽然没测过灵,但一定是能通过的。

    她是个大度的小狐狸,看在恩人的面子上,她不和林妈计较。

    这样想着,胡梨对林二丫甜甜一笑。

    一时间芳菲璀璨,灼灼耀目。

    吵吵嚷嚷的声音嘎然而止。

    不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平头百姓,凡是被高台上银发少女摄人笑容晃到的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念头——此女妖孽!

    连喋喋不休的林妈也哑了声,好像,这样漂亮的小人儿和她家二丫一起修行也不是不行?

    林二丫并不知胡梨是她捡回来又弄丢的小狐狸,只觉得高台上的少女笑进了人心里,脸不由地更红了。

    胡梨转头看向冷星洲,笑吟吟地说道:“既然万星宗不禁妖类拜入仙门,我若是能点亮测灵石,我能不能进?”

    冷星洲的视线在少女狡黠明媚的笑容上停滞良久,许是积雪反射了阳光,竟有些难以直视。

    果然是惑人心神的妖。

    “不能。”

    胡梨顿时垮下小脸。

    “为什么?这不合理。”

    冷星洲别过眼,毫无波澜地开口:“下一个。”

    被下逐客令的胡梨气鼓鼓的走下高台,此处不留狐,自有留狐处。

    真是个讨厌的仙君,如此不通情理。

    走了一会到了之前化形的无人树林,胡梨拢紧裘衣,抬头看向逐渐暗淡的天幕,心里犯了难。

    天要黑了。

    胡梨低下头踢着石子,对着雪地上粗大的脚印发呆。脚印似乎是不久前留下的,痕迹还很清晰,看大小像是两个男人。

    积雪咯吱,脚步声渐近,身后传来轻细若蚊的声音。

    “姑娘请留步。”

    胡梨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一看,果然是林二丫。

    林二丫似是极不好意思,面色微红,低着头,双手攥着粗衣的下摆。

    “刚刚是我母亲冒犯了,抱歉。”

    胡梨正要说这都是小事,却感到枝桠拂动,一阵微风吹过。

    本能的预警让她寒毛直竖,她猛得一把推开林二丫,接着一张符咒疾速打到了她身上,化成金色的灵网。

    被缚住的胡梨重新变成了小狐狸,她拼命挥动爪子,挣扎哀鸣,却丝毫声音也发不出。

    “真没想到它还能化形。”身上贴着十几个敛息符的疤癞头从树上跳下,“早知道会被抓还跑什么,害老子挨冻了这么久。”

    胡梨被踢了一脚,痛得呜咽不止。

    “小声点,那活阎王就在那边,你不想活了别拖累我。”刀疤脸狠狠瞪去,疤癞头顿时息声。他似乎不放心,又从口袋掏出一把敛息符贴在身上。

    刀疤脸转向已经傻了的林二丫,和疤癞头交换眼色。

    “杀了。”

    刀疤脸面色平静,拔刀挥向林二丫,光亮的刀面寒光渗人。

    汹涌的杀意刺得林二丫面色惨白,她喉咙扯出嗬嗬的声响,想逃跑却双股颤栗动弹不得。

    寒光逼近。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起,一股鲜血喷到了林二丫的脸上。

    并无想象中的疼痛,林二丫愣愣地低头看去,被血染红的小白狐重重摔在了她脚下。

    她曾温柔抚摸过的脊背如今血肉绽开,滚热的血把它身下的雪都融化成小小的血潭。

    一直堵着林二丫嗓子的尖叫终于破喉而出。

    刀疤脸也被这突发的变故骇住,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雪灵狐能解开魔尊特制的束缚咒,还突然窜出来替人挡刀。听到林二丫的尖叫,刀疤脸面色徒然苍白,他向同伴的方向急声大喊:“快带我一起走!”

    可本该疤癞头站的位置北风呼啸,空无一人。

    这个抛弃同伴的小人!贪婪的废物!

    刀疤脸张口欲骂,却突然僵住,捂着脖子嗬嗬说不出话来。

    脖颈处一圈血线渐渐扩大。

    砰的一声。

    无头的尸体重重砸到雪地上,惊飞了停在树梢的乌鸦。

    离得极远的男人漠然收剑,鲜红的血从洁白的善人剑上滴落,白雪上绽开几朵红梅。

    冷星洲垂眸,剑眉轻蹙,玄色锦履碾动,将几朵血花揉碎碾进了雪底。

    他缓步走向躺在雪地上哼哼唧唧的小狐狸,居高临下看她。

    此时原本漂亮灵气的小白狐已经成了小“脏”狐,浑身都是新鲜和干涸的血渍、脏兮兮的枯草树叶、雪和土搅成的泥泞,蜷成一团呜咽着。

    胡梨感觉浑身都痛极了,宝贵的灵血咕嘟咕嘟地离开身体,她努力瞪着乌亮的眼,充满希冀地看他。

    快救救她这只可怜的小狐狸,再不止血她就死了啊啊!

    男人背对着夕阳,淡淡地看着她,瑰丽的余晖模糊了神色。

    又下雪了。

    大雪漫天而下,长久积累的重压、饥饿、寒冷和疼痛仿佛崩塌的雪花瞬间压垮了胡梨,阖眼前,她听到他黯红的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转身走了。

    见死不救的狗屁仙君,胡梨昏迷的前一刻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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