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为什么是你？”
五月底的夏日傍晚，夕阳贴着天际往下沉。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染成了仿佛浸了血似的橙红，阿苗家的院子也同样，那一口毫无生气的水缸边缘抹了一线红色，里边的水缓缓漾动，被照出一种奇异的黑色。
院中，阿金一手虚弱地撑在地上，挣扎着坐起来。
她喘气声很沉重，好像有点吸不上气，但却轻轻推开琴逢玉，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大司命，“为什么……来的是你？”
大司命微笑：“为什么不能是我？你送信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看得懂吗？”
“……”
阿金一言不发，眼神微微偏移。
“原来你忘了，”大司命淡淡道，“暗号是你与阿情定的没错，但后来你们也告知了我……再者，你就这么确信，阿情收到了信就会来吗？”
“她没有来吗？”
大司命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似乎不想再多说，先瞥了阿苗一眼。
阿苗嘴角染血，手发抖，撑着膝盖颤颤悠悠地站起身。
但很显然，她光是站着就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余力做别的什么。
他又瞥一眼琴逢玉。
琴逢玉还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神发虚。
此人看起来就没什么功夫，不过是个中原大夫，大约是方才被那把匕首吓蒙了，那缕头发还落在——不对！
耳边听到一声轻微震响，大司命视线猛地一凝，他刚察觉到不对劲，一道利芒已经“咄”地一声，自琴逢玉袖间发出，直冲他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勉强扭转身体，那袖箭本该射中肩膀，此时却扎在他臂上。
“……”
院子里静了一瞬。
大司命扭头看了一眼袖箭，随手扯下来，当啷扔到地上，臂上彩环扯上去，刚好可以止血。
扎得不算深，但上边肯定有什么药，他竟然感觉到一阵麻意从伤口处慢慢扩散开，逐渐往四周蔓延。
半是因为这麻意，半是因为中原大夫竟然还有反击的力量，大司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而琴逢玉只有比他更惊诧。
那箭本身没什么杀伤力，箭簇却在特制的迷药里泡过。
迷药是她精心调配。在山上时，能瞬间放倒师父师公，下山后，强如小师兄也只支撑了数息——然而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明明中了箭见了血，却还好端端地站着，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对方小时候在圣泉里住过，不说百毒不侵，也差不了太远。
她只感到一阵恶寒，是求生的本能在预警。
琴逢玉想也没想，数箭连发，然后不等对方反应，从地上一跃而起。
射出的箭全都落空，大司命身法利落，轻松躲开，接着他面无表情一伸手，鬼魅般飘到近前，神情与方才伤阿苗时迥然不同，似乎他打定了主意，要拧断琴逢玉的脖子。
阿金着急：“别！”
但他也落空了。
琴逢玉之前和小师兄说，下山时，师父师公都说她功夫不济，好在轻功还行，打不过，总能跑得过，所以才放她下山，这话并不是说谎。
她轻功是不错，尤其此刻精神紧张，超常发挥，大司命出手时，她已经旋身一拧，往后退开，大司命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
这下他的眉毛都高高挑起来了。
阿金反应最快。
“带阿苗走！”
阿金猛地往前一扑，拦住要追琴逢玉的大司命，“快走！”
琴逢玉也担心阿苗，她本来想放倒大司命，但现在独门迷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起效，那就只能换个思路，逃。
阿苗伤得更重，要先救阿苗。
大司命还得找阿金要什么东西，方才威胁时也没有说要杀她，或许暂时不会下手。
琴逢玉于是立马朝阿苗冲过去。
然而冲到一半，她余光见到大司命倒是不来追自己了，转而变作一脸不耐烦，右手高高扬起，就要落到阿金头上。
这个人！
“阿姐——！！”
阿苗肝心若裂，踉跄着往前。
琴逢玉比她更快，足尖一转，飞身到阿金跟前，已经来不及带人离开，只能推开阿金，同时自己侧身下伏，希望能避开掌力致命之处。
大司命却又笑了，他右手本就是佯装，此刻轻松卸力，左手还握着之前的盒子，突地斜刺里迅疾一击，掌力携着尖刺丛生的金属小盒，重重拍在了琴逢玉肩上。
“！”
被拍中的那一刻，琴逢玉其实是茫然的。
过了一瞬，她才感觉自己右边肩膀似乎整个断了，人不由自主地飞出去，将院中水缸哗啦啦撞成残片，清水莲叶撒了一地。
五脏六腑都像被震裂，一股腥气涌上喉间，琴逢玉没忍住，全吐在了地上，将自己撑地的手指染得鲜红。
疼……
琴逢玉生平第一回真正在交手中受伤，她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右手还能恢复吗？之后是不是没法给人开刀了。说起来，受伤原来这么疼，眼前全是黑的，黑色里又有星星吱哇乱叫，不是……吱哇乱跳，也不是……
她听到有人在喊“阿玉！”，有人在尖叫“慢着！”，然后一个人倾身过来扶住她，将她拢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她。
……是阿金。
琴逢玉急切地呼吸着，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吸不上气。疼痛没有减少，耳朵里还在嗡鸣，眼前却逐渐又有了些景象。
大司命居高临下，慢悠悠踱到她身前。
阿金紧紧揽着她，以一种要再伤她，就得先杀了阿金自己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司命朝阿金说，想了想，又改了措辞，“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但要是为了招桐，我也可以杀了你。”
阿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没有反驳。
“杀了你，一样可以取蛊。我当然倾向于不杀你，杀了你，我和阿情都会伤心，”大司命耐心劝说，“我更愿意杀了这个中原大夫，这样说不定你能想通，愿意自己交出神蛊。”
阿金冷笑：“我不会。你让阿情来。”
“你不交？”
“不交。”阿金一顿，“阿情一定会来。”
“……”
大司命露出了一副苦恼的模样。
他面上看不出，其实右手已经全部麻了，基本使不上力，且越是动武，药力发散得越快，再这么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全身麻痹。
要是这样，那到时候还怎么取神蛊？
况且阿金猜得没错，阿情也来了。他派人挡她，但想也知道挡不住，她随时有可能出现。
大司命的视线转到琴逢玉身上——还是先杀了这个人，劝一劝阿金吧。
杀了这个人不管用，就再杀了阿苗。杀了阿苗也没用，那就只好将阿金杀了取蛊。
在他这里，外人比不上招桐人，招桐人比不上童年玩伴，而童年玩伴，毕竟比不上招桐重要。
大司命又往前一步，将蛊盒换到右手，左手朝琴逢玉的脖颈伸过去。
“等等！”
阿苗突然出声。
她死死盯着大司命，要是琴逢玉现在能转头看到她的表情，就会知道这是阿苗在拼命转动脑筋，绞尽脑汁想办法。
她课业写不出来，思考如何邀请琴逢玉伸出援手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现在生死攸关，阿苗脸色煞白，额头发红，话音里还有些颤抖。
“你……你想害死招桐吗？”
“嗯？”
阿苗一箭正中靶心，大司命停了手，转头道，“解释一下。”
“阿玉……阿玉她是李相夷的师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四顾门的门主李相夷，你听说过吧？”
大司命侧了下头，看起来就算远居南郡，他也的确听说过四顾门门主大名。
说李相夷有用！阿苗燃起了希望。
“李、李相夷最看重这个师妹，你去城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全城人都知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但要是你杀了阿玉，不论天涯海角，他一定来找你报仇。他对阿玉最不一般。”
她有了思路，越说越顺，一点都不敢停下来，说得越夸张越好，说得越长越能拖时间，“李相夷李门主，日理万机，平时人影都见不到，师妹一来，他就四处带人玩，又是坐船，又是夜游，吃饭都不怎么顾得上的人，楼外楼都不知道带师妹去了多少次……还有，四顾门的人说，李门主平时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自己住的院子也不和旁人一块儿，但师妹一来，就将师妹安排在自己隔壁，全城都跑遍了，给她布置院子……哦对了，他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非得抽空去给师妹的医馆镇场子……”
阿苗说得口干舌燥，把自己知道的，掰开来揉碎了全说了。
可惜她知道得也不多，又深知自己没有胡说八道的本事，也不敢乱编，说着说着，就词穷了。
“总、总之，”阿苗做结，“你想想，要是你杀了阿玉，李相夷岂会不来找你报仇？别说你了，李相夷那样的脾气，到哪里就灭人家满、满门，叫他盯上，不止是你，招桐也会惹来大祸，你趁早收手吧！”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事涉招桐，大司命思索了一下。
他很快想通：“我杀了她，再将你们带走，谁知道是我杀的？就算尸体上有证据，将尸体也毁了，就无事了。”
“要是你在离开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呢？你穿得不像中原人，阿玉出了事，第一个查的就是你。查到你，就是查到招桐，招桐还是要灭族！”
灭族？招桐在南郡大青山里，常人寻都寻不到，又遍地毒虫毒草，一群不明情况的外人，如何灭族？
这个说法太夸大其词，阿苗之前那番话的可信度，在大司命这里立刻打了个折扣。
但他还是说：“那就将看到的人一并杀了。”
阿苗：“……”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阿苗惊愕之下，一股怒气混合着郁气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觉得对眼下的情形束手无策。
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走，说又说不过，还能怎么办？这个混蛋要拿阿玉威胁阿姐，阿姐该按照他说的做吗？不做的话，阿玉会死吗？
凭什么呢，阿玉只是太好心，太和善，她只是想救人，什么都没做错……
眼泪一下滚出来，阿苗抹了一把脸，她带着一点祈求，问大司命：“你能不能别杀阿玉？要是实在要杀人，你可以杀了我，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杀阿玉呢？”
“你是下一个，”大司命温和地说，“一个一个来，我总得从最不重要的人开始试起。”
这个人……脑筋和其他人不一样。
希望的火苗熄灭了，阿苗不由自主朝朋友看去。
透过朦胧泪眼，她见到琴逢玉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倒在阿姐怀里，又浅又急地喘着气。
琴逢玉的发簪掉了，额上的碎发被汗水沾湿，长发散落一身。
她似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双有条不紊地给她阿姐探脉熬药，走笔流利地替她深夜抄课业的手，此刻却细细颤抖着，一下一下，挪动得极为艰难……
嗯？
阿苗眨眨眼，把眼泪眨掉。
此时，阿金接替自己的妹妹，轻喘着朝大司命说：“你我一同长大，你想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你非要杀阿玉，连得罪李相夷都不管，无非是她伤了你，你心眼小，要报复回来罢了。”
大司命也没有否认：“是有一点，但不全是。”
“你见过李相夷吗？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真以为他查不到你头上？”
“……”
大司命没见过，他又犹豫了。
阿金比阿苗更熟大司命，知道他脑子简单，有时会因为天真而极为残酷，有时又会同样因为天真而极其容易被说服。
她于是抓住这个时机，开始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吹嘘李相夷无所不能，说他有至少三种办法，在三步之内查到招桐头上。
而阿苗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顾着瞪大双眼，看着琴逢玉极其缓慢地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了一颗雪白的药丸，又借着阿金的遮挡，悄悄将药丸塞进了嘴里。
气若游丝的琴逢玉甚至百忙之中，还瞥了阿苗一眼。眼神中有鼓励，还有一丝微妙的嫌弃，好像觉得阿苗一副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模样，是在低估她的医术。
阿苗：“……”
噼咔一声，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
是啊，阿玉都没有放弃，阿姐也没有放弃，她放弃什么？阿苗攥紧了拳头，手仍旧不稳，但她没那么害怕了。
一定还有什么能做的。
即便她们打不赢，说不通，但是不是能拖一拖？阿姐现在是不是就在拖延时间？
她知道阿情是谁，她和阿情也不陌生。阿情是招桐的少族长，去年她们离开时，刚继位了族长。
阿姐那么信任阿情，觉得阿情一定会来，那阿苗也信阿姐。
阿情会来，她们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阿苗深吸一口气，两手比在胸前，是一个即将进攻的姿势。
她阻挡不了大司命，又容易被他的话绕进去，那就干脆动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不是要打败他，是给阿玉和阿姐争取时间，她们一定也在努力想自己还能做的事。
这么想着，阿苗紧盯大司命，随时准备行动。
也就是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了细微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人落在她身边，有衣袂翻动的声音。一片浅红的阴影覆过来，不等阿苗反应，一只称不上柔软细腻，却十分温暖坚定的手，握住了她攥拳的手，温柔地按了下去。
“阿苗长大了。”
时隔一年，她听到了阿情的声音，阿苗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阿情是个看起来和阿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眼神坚毅，声音却柔和，甚至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接下来有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阿金也感到一股力道从身后袭来。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眨眼之间，她怀中忽然空了。
“阿玉——！”
“谁做的？”
身后，一个极北雪原似的陌生声音响起，一字一字咬得慢而冷，“谁，做，的？”
“……为什么是你？”
五月底的夏日傍晚，夕阳贴着天际往下沉。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染成了仿佛浸了血似的橙红，阿苗家的院子也同样，那一口毫无生气的水缸边缘抹了一线红色，里边的水缓缓漾动，被照出一种奇异的黑色。
院中，阿金一手虚弱地撑在地上，挣扎着坐起来。
她喘气声很沉重，好像有点吸不上气，但却轻轻推开琴逢玉，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大司命，“为什么……来的是你？”
大司命微笑：“为什么不能是我？你送信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看得懂吗？”
“……”
阿金一言不发，眼神微微偏移。
“原来你忘了，”大司命淡淡道，“暗号是你与阿情定的没错，但后来你们也告知了我……再者，你就这么确信，阿情收到了信就会来吗？”
“她没有来吗？”
大司命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似乎不想再多说，先瞥了阿苗一眼。
阿苗嘴角染血，手发抖，撑着膝盖颤颤悠悠地站起身。
但很显然，她光是站着就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余力做别的什么。
他又瞥一眼琴逢玉。
琴逢玉还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神发虚。
此人看起来就没什么功夫，不过是个中原大夫，大约是方才被那把匕首吓蒙了，那缕头发还落在——不对！
耳边听到一声轻微震响，大司命视线猛地一凝，他刚察觉到不对劲，一道利芒已经“咄”地一声，自琴逢玉袖间发出，直冲他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勉强扭转身体，那袖箭本该射中肩膀，此时却扎在他臂上。
“……”
院子里静了一瞬。
大司命扭头看了一眼袖箭，随手扯下来，当啷扔到地上，臂上彩环扯上去，刚好可以止血。
扎得不算深，但上边肯定有什么药，他竟然感觉到一阵麻意从伤口处慢慢扩散开，逐渐往四周蔓延。
半是因为这麻意，半是因为中原大夫竟然还有反击的力量，大司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而琴逢玉只有比他更惊诧。
那箭本身没什么杀伤力，箭簇却在特制的迷药里泡过。
迷药是她精心调配。在山上时，能瞬间放倒师父师公，下山后，强如小师兄也只支撑了数息——然而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明明中了箭见了血，却还好端端地站着，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对方小时候在圣泉里住过，不说百毒不侵，也差不了太远。
她只感到一阵恶寒，是求生的本能在预警。
琴逢玉想也没想，数箭连发，然后不等对方反应，从地上一跃而起。
射出的箭全都落空，大司命身法利落，轻松躲开，接着他面无表情一伸手，鬼魅般飘到近前，神情与方才伤阿苗时迥然不同，似乎他打定了主意，要拧断琴逢玉的脖子。
阿金着急：“别！”
但他也落空了。
琴逢玉之前和小师兄说，下山时，师父师公都说她功夫不济，好在轻功还行，打不过，总能跑得过，所以才放她下山，这话并不是说谎。
她轻功是不错，尤其此刻精神紧张，超常发挥，大司命出手时，她已经旋身一拧，往后退开，大司命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
这下他的眉毛都高高挑起来了。
阿金反应最快。
“带阿苗走！”
阿金猛地往前一扑，拦住要追琴逢玉的大司命，“快走！”
琴逢玉也担心阿苗，她本来想放倒大司命，但现在独门迷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起效，那就只能换个思路，逃。
阿苗伤得更重，要先救阿苗。
大司命还得找阿金要什么东西，方才威胁时也没有说要杀她，或许暂时不会下手。
琴逢玉于是立马朝阿苗冲过去。
然而冲到一半，她余光见到大司命倒是不来追自己了，转而变作一脸不耐烦，右手高高扬起，就要落到阿金头上。
这个人！
“阿姐——！！”
阿苗肝心若裂，踉跄着往前。
琴逢玉比她更快，足尖一转，飞身到阿金跟前，已经来不及带人离开，只能推开阿金，同时自己侧身下伏，希望能避开掌力致命之处。
大司命却又笑了，他右手本就是佯装，此刻轻松卸力，左手还握着之前的盒子，突地斜刺里迅疾一击，掌力携着尖刺丛生的金属小盒，重重拍在了琴逢玉肩上。
“！”
被拍中的那一刻，琴逢玉其实是茫然的。
过了一瞬，她才感觉自己右边肩膀似乎整个断了，人不由自主地飞出去，将院中水缸哗啦啦撞成残片，清水莲叶撒了一地。
五脏六腑都像被震裂，一股腥气涌上喉间，琴逢玉没忍住，全吐在了地上，将自己撑地的手指染得鲜红。
疼……
琴逢玉生平第一回真正在交手中受伤，她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右手还能恢复吗？之后是不是没法给人开刀了。说起来，受伤原来这么疼，眼前全是黑的，黑色里又有星星吱哇乱叫，不是……吱哇乱跳，也不是……
她听到有人在喊“阿玉！”，有人在尖叫“慢着！”，然后一个人倾身过来扶住她，将她拢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她。
……是阿金。
琴逢玉急切地呼吸着，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吸不上气。疼痛没有减少，耳朵里还在嗡鸣，眼前却逐渐又有了些景象。
大司命居高临下，慢悠悠踱到她身前。
阿金紧紧揽着她，以一种要再伤她，就得先杀了阿金自己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司命朝阿金说，想了想，又改了措辞，“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但要是为了招桐，我也可以杀了你。”
阿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没有反驳。
“杀了你，一样可以取蛊。我当然倾向于不杀你，杀了你，我和阿情都会伤心，”大司命耐心劝说，“我更愿意杀了这个中原大夫，这样说不定你能想通，愿意自己交出神蛊。”
阿金冷笑：“我不会。你让阿情来。”
“你不交？”
“不交。”阿金一顿，“阿情一定会来。”
“……”
大司命露出了一副苦恼的模样。
他面上看不出，其实右手已经全部麻了，基本使不上力，且越是动武，药力发散得越快，再这么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全身麻痹。
要是这样，那到时候还怎么取神蛊？
况且阿金猜得没错，阿情也来了。他派人挡她，但想也知道挡不住，她随时有可能出现。
大司命的视线转到琴逢玉身上——还是先杀了这个人，劝一劝阿金吧。
杀了这个人不管用，就再杀了阿苗。杀了阿苗也没用，那就只好将阿金杀了取蛊。
在他这里，外人比不上招桐人，招桐人比不上童年玩伴，而童年玩伴，毕竟比不上招桐重要。
大司命又往前一步，将蛊盒换到右手，左手朝琴逢玉的脖颈伸过去。
“等等！”
阿苗突然出声。
她死死盯着大司命，要是琴逢玉现在能转头看到她的表情，就会知道这是阿苗在拼命转动脑筋，绞尽脑汁想办法。
她课业写不出来，思考如何邀请琴逢玉伸出援手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现在生死攸关，阿苗脸色煞白，额头发红，话音里还有些颤抖。
“你……你想害死招桐吗？”
“嗯？”
阿苗一箭正中靶心，大司命停了手，转头道，“解释一下。”
“阿玉……阿玉她是李相夷的师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四顾门的门主李相夷，你听说过吧？”
大司命侧了下头，看起来就算远居南郡，他也的确听说过四顾门门主大名。
说李相夷有用！阿苗燃起了希望。
“李、李相夷最看重这个师妹，你去城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全城人都知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但要是你杀了阿玉，不论天涯海角，他一定来找你报仇。他对阿玉最不一般。”
她有了思路，越说越顺，一点都不敢停下来，说得越夸张越好，说得越长越能拖时间，“李相夷李门主，日理万机，平时人影都见不到，师妹一来，他就四处带人玩，又是坐船，又是夜游，吃饭都不怎么顾得上的人，楼外楼都不知道带师妹去了多少次……还有，四顾门的人说，李门主平时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自己住的院子也不和旁人一块儿，但师妹一来，就将师妹安排在自己隔壁，全城都跑遍了，给她布置院子……哦对了，他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非得抽空去给师妹的医馆镇场子……”
阿苗说得口干舌燥，把自己知道的，掰开来揉碎了全说了。
可惜她知道得也不多，又深知自己没有胡说八道的本事，也不敢乱编，说着说着，就词穷了。
“总、总之，”阿苗做结，“你想想，要是你杀了阿玉，李相夷岂会不来找你报仇？别说你了，李相夷那样的脾气，到哪里就灭人家满、满门，叫他盯上，不止是你，招桐也会惹来大祸，你趁早收手吧！”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事涉招桐，大司命思索了一下。
他很快想通：“我杀了她，再将你们带走，谁知道是我杀的？就算尸体上有证据，将尸体也毁了，就无事了。”
“要是你在离开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呢？你穿得不像中原人，阿玉出了事，第一个查的就是你。查到你，就是查到招桐，招桐还是要灭族！”
灭族？招桐在南郡大青山里，常人寻都寻不到，又遍地毒虫毒草，一群不明情况的外人，如何灭族？
这个说法太夸大其词，阿苗之前那番话的可信度，在大司命这里立刻打了个折扣。
但他还是说：“那就将看到的人一并杀了。”
阿苗：“……”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阿苗惊愕之下，一股怒气混合着郁气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觉得对眼下的情形束手无策。
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走，说又说不过，还能怎么办？这个混蛋要拿阿玉威胁阿姐，阿姐该按照他说的做吗？不做的话，阿玉会死吗？
凭什么呢，阿玉只是太好心，太和善，她只是想救人，什么都没做错……
眼泪一下滚出来，阿苗抹了一把脸，她带着一点祈求，问大司命：“你能不能别杀阿玉？要是实在要杀人，你可以杀了我，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杀阿玉呢？”
“你是下一个，”大司命温和地说，“一个一个来，我总得从最不重要的人开始试起。”
这个人……脑筋和其他人不一样。
希望的火苗熄灭了，阿苗不由自主朝朋友看去。
透过朦胧泪眼，她见到琴逢玉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倒在阿姐怀里，又浅又急地喘着气。
琴逢玉的发簪掉了，额上的碎发被汗水沾湿，长发散落一身。
她似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双有条不紊地给她阿姐探脉熬药，走笔流利地替她深夜抄课业的手，此刻却细细颤抖着，一下一下，挪动得极为艰难……
嗯？
阿苗眨眨眼，把眼泪眨掉。
此时，阿金接替自己的妹妹，轻喘着朝大司命说：“你我一同长大，你想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你非要杀阿玉，连得罪李相夷都不管，无非是她伤了你，你心眼小，要报复回来罢了。”
大司命也没有否认：“是有一点，但不全是。”
“你见过李相夷吗？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真以为他查不到你头上？”
“……”
大司命没见过，他又犹豫了。
阿金比阿苗更熟大司命，知道他脑子简单，有时会因为天真而极为残酷，有时又会同样因为天真而极其容易被说服。
她于是抓住这个时机，开始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吹嘘李相夷无所不能，说他有至少三种办法，在三步之内查到招桐头上。
而阿苗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顾着瞪大双眼，看着琴逢玉极其缓慢地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了一颗雪白的药丸，又借着阿金的遮挡，悄悄将药丸塞进了嘴里。
气若游丝的琴逢玉甚至百忙之中，还瞥了阿苗一眼。眼神中有鼓励，还有一丝微妙的嫌弃，好像觉得阿苗一副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模样，是在低估她的医术。
阿苗：“……”
噼咔一声，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
是啊，阿玉都没有放弃，阿姐也没有放弃，她放弃什么？阿苗攥紧了拳头，手仍旧不稳，但她没那么害怕了。
一定还有什么能做的。
即便她们打不赢，说不通，但是不是能拖一拖？阿姐现在是不是就在拖延时间？
她知道阿情是谁，她和阿情也不陌生。阿情是招桐的少族长，去年她们离开时，刚继位了族长。
阿姐那么信任阿情，觉得阿情一定会来，那阿苗也信阿姐。
阿情会来，她们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阿苗深吸一口气，两手比在胸前，是一个即将进攻的姿势。
她阻挡不了大司命，又容易被他的话绕进去，那就干脆动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不是要打败他，是给阿玉和阿姐争取时间，她们一定也在努力想自己还能做的事。
这么想着，阿苗紧盯大司命，随时准备行动。
也就是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了细微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人落在她身边，有衣袂翻动的声音。一片浅红的阴影覆过来，不等阿苗反应，一只称不上柔软细腻，却十分温暖坚定的手，握住了她攥拳的手，温柔地按了下去。
“阿苗长大了。”
时隔一年，她听到了阿情的声音，阿苗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阿情是个看起来和阿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眼神坚毅，声音却柔和，甚至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接下来有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阿金也感到一股力道从身后袭来。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眨眼之间，她怀中忽然空了。
“阿玉——！”
“谁做的？”
身后，一个极北雪原似的陌生声音响起，一字一字咬得慢而冷，“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