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行的内力被强压了下去,一直支撑她至此的那口气轰然卸尽,何子规全身劲力一空,险些栽下医榻。

    肖沉璧刚一伸出手,还未扶到人,已被她按住前臂,稳住了自己身形。

    腕间刀口淌出的血落到了他玉白的衣袖上。

    此时已是寅时左右,夜色正凉,寒气极易入体。肖沉璧止住她手腕的血,拿过榻上衾被搭在她身上,随后在那刀口处涂了一道青玉颜色的药膏。

    她双眸微垂,眉梢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意。取冷魂钉这一遭太过煎熬,她面上神色虽云淡风轻,全身却早已被冷汗湿透,像是整个人刚从冰水里浸过一般。

    也亏得是她这条命够硬,多年生死一线走过,韧性与意志力早已非同一般,生生熬过了这几个时辰。换作其他人,大部分恐怕不多时就要痛得昏死过去。

    更何况冷魂钉甫一离体,她便自行压下错乱内力与寒劲孑遗,未借半分外力。

    不过这冷魂钉活活钉入腕间时,她尚且清醒着挺了过来。如今取出这冷魂钉,她心底更是有那么一口气在撑着。

    何子规将肩头鸦青锦衣随意穿上,拢了拢衣襟,拥被寻了个舒坦姿势靠上榻背,看肖沉璧用帕子拾起那泛着血色与寒光的冷魂钉,稀薄血色在帕间晕开一点。

    这枚出自于“天工”端木红念之手的遗物,自她身死许多年之后,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回到了与她血脉相系的独子手中。

    她顶着汹涌而来的倦意,打起精神开口问道:“冷魂钉只有这一枚么?”

    “是。”

    “如此。”她轻轻一笑,“我还想着,若是不止……便再去一次三内,将余下的为先生取回来。”

    那戒备森严的深深宫禁在此般言语间,似也不过是任她恣意往来的平常之处。

    “若是真的还有,妳也不会是一个人去。”

    她倚在榻间,只又低笑了声。

    若非冷魂钉全天下仅此一枚,说不准他们两个真会做出同闯禁宫这般惊世骇俗之举。红尘与漱雪,“风月剑”与“惜罇空”,若有朝一日真如此,又该当是何等景象?

    肖沉璧叠了几下帕子,将那枚冷魂钉收好,放入怀里。

    “妳且静养一天。从明日起,每日寅时与未时各服一次药。我会看着,别误了时辰。”

    未听得回复,他偏过头,下意识以旧时称呼唤了声:“……微姐?”

    她闭目不应,似乎是睡着了。

    肖沉璧静坐片刻,默叹了口气起身,慢慢收拾了案上的刀具、药碗、水盆还有素寒九针,动作放得很轻,近乎无声。整理好这些后,他又于炉间点了宁神与温养经脉的香。

    抱着琴匣悄然走出药室的时候,他忽然一瞬晕眩,当即轻掩上门靠在边上,闭了会儿眼睛,低咳了两声,喉中似有淡淡血气。取出这枚冷魂钉消耗了他颇多心力,不仅是何子规,他也同样要好好休息。

    他微蹙了眉,虚握着手按上心口。

    幸而就在几天之前,他刚服过这个月的药。

    天光已微微见了些许亮,竹笕清泉汩汩而过,更显竹林中清幽静谧。待到稍稍缓和,他睁开眼睛,慢慢向卧房走去。

    腰间坠着的白鲤玉佩轻轻晃了下。

    ···

    重壁山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将山间竹林满目的青绿沁得更浓郁了些。

    一位唐门弟子端着盛着清水、搭着布巾的铜盆匆匆走过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拐入一方很不起眼的院落,进了最边角的一处小房间。

    屋内拉着窗帘,也未点灯,一片昏暗的直到该弟子推开门,才透了些亮进来。

    屏风后的榻上正蜷着一个人,一位女医正为其止血。而在屏风之外站着的几位,面色或多或少都不大好看。

    “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医匆匆接了水盆,榻上的人强撑起身子,那血便又自敷了药的伤口中渗了出来,沾了满手。

    她身形纤细,肩头骨骼略显瘦削,声音偏低:“我不是说过了?是端木家的半寸锋……你们偏不信。”

    一位圆脸青年神色与他人有些不同,倒是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阿焕妳别动了,妳腹上的伤……”

    “无妨,还死不了。”唐焕换了个姿势,半靠在榻上,只冷笑道:“我回来时便与你们说过,那人用的是风月剑法,身上还带着端木家出的乱星与半寸锋——你们还都当我是胡乱扯的借口。”

    便是因此,她被冷落了许久,甚至快要变成了一枚弃子。这些人只偶尔打发个医师来看她的情况,让她能留得一条命在。

    圆脸青年懊恼地叹了口气:“唉……是十六叔不好,一时未能顾得上妳。只是风月剑法和端木……都已经多久未曾现于江湖,再加上十六叔跟唐溢掌事打听过,那‘红尘剑’也未在扬州择菁上用风月剑法,我们实在是……”

    “扬州择菁?你们发癫还是她发癫!”唐焕低吼道,腹部伤口再度崩开,让她不得已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换作你们……你们会在那种地方用风月剑法?”

    室内一时寂静。唐焕冷笑了声,不再多说,只随后在女医拿桑白皮为她缝合伤口边缘时蹙紧了眉头。

    怨气和负伤赶在一处,她脾气愈发差了,不过这话虽确实说得太冲,但又是不争的事实。屋内几个人或有心存不满,却都不再多言。

    打破寂静的是那圆脸青年一声叹,随后他轻声念了个名号:“‘红尘剑’……”

    “鸦衣剑酒,红尘两袖”,长安,“红尘剑”,何子规。

    若说先前此人还是默默无闻,但扬州择菁之后,这一句新的八字判词自“黑市”——或者如今该直接称之为“黄泉巷”——中迅速传出,她已可谓是目前江湖上最受瞩目者之一。只是在扬州择菁结束后不久此人便失去了踪影,江南局势又乱,线索难寻,谁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唐焕本是他们为此次扬州择菁准备的大杀器,却在还未上得擂台之时便身受重伤——偏生令她刺杀那位彼时尚且名不见经传的“红尘剑”一事的,还正就是他们自己。

    她负伤归来后将战况讲明,他们那时本就心焦,一听她的言辞只觉荒谬,“清风朗月”销声匿迹、吟月山庄灭门与“天工”端木红念身死都已过了十几二十年,又怎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直到今天她腹间伤口再度崩裂,他们之中有人大感疑惑,有人觉得唐焕故意卖弄可怜,有人想戳穿她的拙劣把戏,便带着门中最好的女医一同前来检查了她的伤,才发觉这伤口确确实实不大对。

    半寸锋刃形奇特,上又有倒刺与锯齿,入体时候多疼自不必说,强行扯出后倒刺则留在皮肉间,加之造成的伤口形状诡异,是以迟迟不能完好愈合。若是不好好看顾,隔三差五就会崩裂。

    唐焕能命大地活到现在,未因此伤而亡,除却有这位女医暗中帮衬,且医毒不分家、她自己便是精于用毒的唐门弟子,至少能凭这些苟住一条命外,最大的原因怕就是运气了。

    或许,亦有那日何子规留了手的缘故。

    若是何子规那时直接以半寸锋划开她整个腹腔,莫说苟活至今,她怕是根本无法活着走出皆白坊。

    唐焕本已是唐门这一代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在蜀中一带有些名声,心高气傲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她此前虽有些不将那闻所未闻的“红尘剑”放在眼里,但在她一箭刺杀未成后,已然重视起这位对手来。

    轻功高绝,身怀风月剑法与端木暗器,经验又相当丰富……她输得其实并不冤。

    在伤口崩裂失血而致使意识恍惚时,她偶尔会神游到不知何处去,间或想起那一战,她半是疑惑半是不甘,那位“红尘剑”分明该当与她差不多年纪,如何有如此强横的功力,与如此老到的对阵经验?

    那般的冷静与应变,以及甚至出乎她意料的稳准狠,非经年百战不能成。

    唐焕在行刺前问过这群人,为何要杀这位籍籍无名的“红尘剑”,却不曾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他们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是刻意隐瞒,还是其后又有别的什么人。

    而见他们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以及并不知那“红尘剑”身怀风月剑法之事,她愈发怀疑是因为后者。

    此前她只当是唐门内部争权,看准机会站了队,以为自己谋条宽敞路,可如今看来……若是这群人背后有外来势力介入,事情可就要麻烦了。

    昏暗房间内,女医低着头忙于处理唐焕腹间伤口,未能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与揣摩。

    自称“十六叔”的圆脸青年复又长叹,轻声道:“阿焕,妳且先好好养伤,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教人到千机堂找我。”

    “……好。”唐焕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也不知是不是疼的,一直咬着牙,像是要把话从齿间碾碎般,“那就有劳十六叔……费心了。”

    屏风外的人陆陆续续出了屋子,最后一个出门的圆脸青年回身关门时,复又抬眼往屏风后瞄了一眼。

    女医依旧在给唐焕处理伤势。那伤虽说一直未曾好好愈合,但却也长了些新肉,将那些倒刺卡得更深,眼下须得将那些裹着倒刺的新肉割去。

    他关门的动作一顿,忽然道:“阿焕,之前妳留在霹雳堂的信鸽带了信回来,去年七八月的事情了,不过那时妳不在门中,后来事情又多,十六叔忙忘了,实在是……对不住。”

    唐焕偏过头来:“霹雳堂不都已经炸毁了?”

    “想来是之前的信。妳要看一眼吗?说不定是那雷四娘子的遗言……”

    “不用。”唐焕收回目光,冷冷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只需换回一些霹雳堂的火药与火器,其他的事,与她并无太大干系。而雷婷必死无疑,落到她手中的唐门内门袖弩,也不怕流失出去。

    雷婷至死都不曾清楚,那所谓的墙外天地,只是一个特意编织而成的梦,真真假假混在一处,却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圆脸青年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又温和地叮嘱了几句多休息,将门关严实,离开了此处。

章节目录

夜雨疏灯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酒空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空雪并收藏夜雨疏灯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