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寂。

    浩瀚繁星满空,洒落一地星辉。

    公孙清平坐于窗前,一点点卸去艳丽妆面,又拆下满头珠翠钗环,放于妆奁之中。浸染霜白的长发迤然垂落,似于昔年鸦云青丝间覆了层层霜雪。

    夜里湿气重,她随手披了件薄氅走入院落,正见月色之下,宁子清一身白衣倚在机关轮椅上,清冷辉光之中剪影清俊,指间在扶手上轻轻扣着拍子,低吟几句旧词。

    他的声音低而轻,似乎刚出口便散在了夜风里。公孙清平走近了些,才听得他正哼唱着的最后两句。

    那是昔年梨园里的歌句,并不出名,甚至读来都平平淡淡,埋没在众多惊艳词句之中,却是他记忆之中仅存的几首梨园词之一。

    “——剑走铿锵游龙舞,梨落飘飖惊鸿歌。”

    但公孙清平记得——她几乎清清楚楚记着每一首梨园词,甚至记得每一句的旋律和拍子,记得某个字词落下时水袖的翩然与长剑乍起的寒光。

    正如她铭记着梨园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相聚还是相离。

    而当年也有一位歌喉极尽婉转的少女,于上元节的灯火如昼、万人空巷之间,高唱一曲梨园词。

    尾音悠悠落成一声叹息,宁子清偏过头来,向她颔首致意:“大娘。”

    公孙清平低声叹息着走过去,立在他的轮椅后方。她这一生并无子嗣,梨园中出来的每一个孩子都如同她的儿子或是女儿——就连宁子清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她看着他们,看的是曾经的自己,也看的是这大唐的未来。

    梨园,梨园。

    盛世之际,梨园自是盛极一时、群芳荟萃;而乱世倾颓,梨园随之凋敝,如满园枯萎的梨花,四散而去,再不复昔年盛景。

    盛之时轻歌曼舞,乱之时长歌当哭。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罢。”

    宁子清温文颔首,又反问道:“大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想着你也看出来了。”公孙清平并不意外,她抬头望向月色,眼角眉梢早添了风霜刻痕,一笔一画都是已逝的旧年,“风雅楼的影客,号称辛未的那个女孩儿……”

    宁子清是何等人物,玲珑心思多少已猜出真相:“是原先梨园的人?”

    公孙清平点了点头:“她应当就是寻烟……当年梨园中歌喉最清亮婉转的孩子,最后却卷进李林甫的事情里……我本以为,她早已被烧死在平康坊那场大火之中。”

    “梨园弟子多为皇家耳目,想来寻烟娘子也不例外?”

    又是一声叹,公孙清平垂了眸,哑着嗓子说道:“是……她本也正是因此而死。不过当时烧死者众多,不辨面目……我未曾想过,她当真还活着。过去有多久了?十年了罢……”

    被废了嗓子的人,梨园中实则并不少见——意外、谋害,嫉恨或是情仇诸如此类。而如今她听着辛未的声音,反而更加笃定,她便是当年的寻烟,而非眉眼相似之人。

    已过去十年,昔日少女变化不小,曾经的一把好嗓子废去,本该再无人认出她来。

    过去那名为“寻烟”的梨园弟子,也本该彻彻底底死于平康大火中。

    但公孙清平认得。梨园中所有的孩子都烙印在她心里,她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乃至生活中的喜好和习惯。若这世间仍有一人能够认出辛未,那必然是她。

    “如今看她还活着,且过得很好……我也算了却一桩憾事。”公孙清平笑了笑,拢了一下外衣,“这世间千万去处,我只希望这些孩子们,都能有容身之所。”

    “天地之大,能有一去处,都已是幸事。”

    “子清,那你呢?”

    “我?”宁子清笑了笑,指尖轻轻地扣在机关轮椅的扶手边缘,“我的归处与去处都不过是这片江湖……山川之广,风月几多——我不过是其中一缕。”

    公孙清平默然不语,只抬眸望向头顶璀璨星河。

    “七尺昆仑之雪,终会融于江湖之中么?”

    宁子清面上笑意不减,只是轻轻颔首。

    “会的。”

    ···

    此时此刻,候雪亭中,某处居所之内,辛未辗转难眠,最终还是披衣而坐,起身走到案前,点亮了灯盏。

    一点火光幽幽亮起,照着她如画眉眼、映入一双翦水秋瞳。

    她早摘了面纱,眼下只坐于案前,沉默地盯着那一盏灯。

    笃、笃。

    窗棂被人轻轻敲响,不用去看都能猜到来人是谁。辛未站起身来,拢了一下披散下来的头发,径直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身影。

    庚辰摘下风帽,向她笑了一下:“我刚回来,看妳这边还亮着灯……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罢了。”

    看她这神情,庚辰沉吟片刻,试探着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

    斟酌了会儿,她寻了个话头:“……你应当接到了消息?今天有两个人来了候雪亭。”

    庚辰倚着窗边,点了下头:“听说了。一位自称‘醉居长安仙’,另一位是……公孙大娘?”

    “是。”

    “妳以前……”庚辰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忽地顿住,只是手指扣在窗棂边缘,低声道:“不,我不能多问妳这些事的。但妳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想来事情过去了十年,公孙大娘应当也认不出妳……”

    他抬眼看了一眼辛未的神色,后半句话一时被哽在喉中。辛未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下:“嗯,你说得对。”

    “……妳真的很不会说谎。”庚辰苦笑了下,“若是妳戴上面纱,我看不到妳此刻的表情……或许我会更相信这句话。”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过这样一幕。”她低声道,也倚靠在窗棂上,轻声说着,像是在与他耳语,“我与大娘会在某处意外之地重逢——而寻烟早已身死,苟活于世的,不过是代号‘辛未’的风雅楼影客。我不曾与她相识,也不曾见过她……我该作出什么情态,也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

    就如同当年在梨园之中,她反反复复练习那些歌调与唱词,只为日后某一刻登台的惊艳。

    是以四目相对的一刹,她如履薄冰,顶着故人的目光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如平常那般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但她还是认出了妳?”

    辛未阖上眼眸,神色倦然:“是……想来也并不意外。大娘对我们视如己出,我当年也与她颇为亲近……”

    若无那一年平康坊的大火,她们的师徒情分仍能再延续一段时日,她的一曲长歌仍在梨园之中响彻,伴着那些或矫健或柔婉的舞姿。

    直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1]。

    或许阴差阳错间,她离开梨园、进入了另一方天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从昔日梨园的歌女“寻烟”,变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雅楼六十影客之一,“千里寻踪”辛未。

    “……辛未。”

    听着他一声低唤,辛未抬头望过去,直棂窗后庚辰半边身子都在夜色里,一双眸却如星子般。

    “妳还记得当初在敦煌的时候吗?”

    “你是想说,那时你也认出了我吗?”

    庚辰笑了笑,只是摇了摇头:“虽然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我并非是想说这个。那时我又对自身处境一无所知,见妳对此事避而不谈,也只当妳与我有着类似境遇。”

    辛未苦笑了下,道:“你若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后来我成了妳的同僚,也清楚了那些规矩,便再也不曾问过妳。如今想来,也算是妳我二人的心照不宣。”庚辰伸出手来,指尖越过窗棂,却又在中途顿住,收了回去,“我尚且能如此,公孙大娘教养妳许多年,想来也会明白。”

    便是就此别过,辛未是辛未,寻烟是寻烟,昔年歌女亡身火海,现身于此的,也不过是风雅楼的“辛未”。

    见辛未点了点头,庚辰将风帽重新戴上,退了两步:“夜深了,妳早点休息。”

    走出几步,庚辰回头见那窗内灯火熄灭,抬手拢了拢斗篷,忽而松了一口气。

    他最后的亲人已逝,这世间再不会有什么人能将如今的“庚辰”二字拼凑出过往的亡魂。

    但辛未这十几划一笔一画写下,总还有人能点染墨迹,摹下破碎的“寻烟”二字。

    他们是相似之人——他们放不下那些过往。过去一幕幕烙印入心,若非真正成了死肉一朝剜去,是怎么也割舍不掉的。

    割舍不掉,就只能藏起来了。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教任何人发现——甚至都不能教任何人发觉,他们在藏着什么。凤凰羽翼遮天蔽日,他们生死簿上销了名字,便是一个盖了章的“死”字,从此纵是苟活于世,也只能将魂魄锁于那二字干支代号之中,是断不得露出半分“曾经”的。

    这是辛未最先教过他的事情。他一直记着,也知道她一直记着——是以霹雳堂前,她才会那般看着他。

    枯站了一会儿,庚辰提步,踏着满地星辉而去。

章节目录

夜雨疏灯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酒空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空雪并收藏夜雨疏灯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