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夜辗转难眠的,也不仅仅是辛未一人。

    何方肩头披着墨色外衣,静坐于庭院之中。少年膝头横着流云,掌心按在剑鞘之上,垂眸一寸寸抚过,将剑出鞘一段。

    寸许寒锋上,可见絮白如云。

    近一段时日,他都留在候雪亭中,有时跟着那些影客做些事情,有时候在沈亦之那里学些什么,而闲下来的时候则大多闭门修习剑法。少年剑法小成,却又于此遇上了新的瓶颈。

    那场风月对风月被拆解成无数碎片,溶于浑身血肉之中,一笔一画都刻于剑招之上,只还带着少年人独属的锋利与青涩。然而悟剑得成之后,他将心得铭刻于剑意之中,却总觉二者之间尚有一层隔阂。

    少年人清楚,这层隔阂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突破。只是每每临到此时,他愈发清晰地觉得,这并非是一步之遥,而是某种他难以逾越的天堑。

    于是,他总是不由得心焦起来。白日里沈亦之在旁指点,尚能看出他的心思,引他沉静下来。如今已是午夜,四下人静,少年枯坐屋内,死寂如潮水般漫上他的四肢百骸,卷上躯干,压迫着胸腔,而心脏便在其中剧烈跳动着,一下一下皆是格外沉而重,仿佛要破出心口。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流云出鞘,剑刃之上一泓寒光。

    今日他从沈亦之口中得知了宁子清已到的消息。若是白日里对方得空,他也想着或许能去那边寻这位自己最敬重的前辈指点一二。

    他练着剑,忽然瞥得回廊处转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披斗篷、戴着兜帽,见到他也顿住了脚步,遥遥一点头。

    “庚辰兄。”

    “何小郎君,勤奋虽好,也要适时休息才是。”

    他们二人居所离得近,都在一处院落里。而庚辰留在候雪亭时,也兼保护这少年人的工作,一来一往倒也熟络起来。

    “我知道了,只是……”

    少年的话到此戛然而止,或许是因为不知后面该如何说,又或许是一时发觉似乎有些难以说出口。庚辰并未多追问什么,只是拽了拽身上的斗篷,说了一句:“何小郎君,习武之人切忌心中乱了方寸,也须知欲速则不达。”

    何方怔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是。”

    见他神色茫然,庚辰叹了口气,翻过回廊栏杆走过来,在少年附近寻了个空地坐下,问他:“何小郎君似乎有些心事?”

    少年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片刻的沉默后,只是点了点头。

    庚辰微笑着点了点头,将斗篷理了理,闲聊般说道:“我这几日在外面忙着,不知道这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小郎君想来应该知道,楼主很看重你。”

    何方顿了一下,将流云剑收好,默然坐在庚辰身旁,听他继续说下去。

    “何小郎君很想练成剑法吧?——啊,瞧我这话说的,问得多少有些多余了。”庚辰笑笑,这一句话后,原本有些僵硬的氛围隐约间轻松不少,他话锋一转,只道:“练成剑法,就能做更多想做的事,去更多想去的地方,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你说是不是?”

    见少年点了下头,庚辰接着说道:“习武之人,很多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何小郎君,你也要知道,欲速则不达。你的剑法,我方才远远看了一眼……”

    庚辰的话戛然而止,看了何方一眼,见他问询般地看过来,犹疑片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了:“你的剑有些乱了。虽然我并不懂剑法……但习武多年,多少还能看出一些来。”

    少年只是默然垂首。

    “这世上从不缺捷径,何小郎君。求快,求成,都是人之常情。只是那些捷径,或是通往粉身碎骨之处,或是引诱人跌入十八层地狱……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事。”

    何方怔了一下,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我没想去做那些事。我只是想能早些、更多地帮到沈大哥他们……或许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些。”

    庚辰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从他身上看出了自己当年的某些影子。曾经仓皇出逃的少年被迫割舍一切光鲜过往,摸爬滚打落入死境,最终又抛弃一切,无论是名字还是往昔……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或许永远不会落入他当初的境地,但是没来由地,他心里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他希望这个少年能够一直这样成长下去。

    或许是受到楼主的影响,又或许是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难得之物……庚辰垂眸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也想将某种虚妄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么一个孩子身上。

    无声地笑了笑自己的想法荒唐后,庚辰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少年伸出了手。

    “起来吧,何小郎君。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少年又默然点了点头,拽着庚辰的手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向他行了一礼。

    ···

    浣雪间仍是灯火通明。

    房门被敲响时,沈亦之还正疑惑是否是某个下属来此通报。但当房门打开,那白衣人乘在机关轮椅悠悠而入时,他怔愣了一瞬,连忙自案后起身,敛袍而跪,拜了下去。

    “师父……”

    宁子清温笑着伸手,在此礼行至一半时将他拦住扶起:“好了,虚礼都不必。为师本想着明日寻你说些事情,但见你这边灯还亮着,就来看看。”

    沈亦之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姿态恭敬地将机关轮椅推到案前,为恩师奉上一杯热茶,复又一礼,方才在案后重新坐下。

    “你这孩子……”宁子清无奈地笑了笑,低头慢慢吹开茶中浮叶,饮了一口,“为师先前便不愿见你们糟践自己身体,都这么晚了,何必再忙活这些?”

    沈亦之下意识按了按额角,摇了摇头:“事务太多了,师父……自从担了这风雅楼,弟子只觉每日的时间都不够。偶尔得些喘息之机,我就会想到月娘……”

    “习武之人虽较常人康健不少,但长久这般,你的身体撑得住么?”宁子清叹了口气,将只喝了一口的茶放到案上,指尖点了点杯沿:“……茶太浓了,亦之。这可不好。”

    沈亦之闻言一顿,就要起身:“弟子失礼,就去给师父准备新茶。”

    “好了。”宁子清又是一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为师不过是忧心你罢了。纵是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总要想想我们,想想阿碧。”

    “师父怎么和师妹说了一样的话……”

    宁子清听了这话,笑笑:“想来子规对你说的,不如为师这般中听吧?”

    “她反而……没说什么太多的。”沈亦之将案上的卷宗收了收,系上结绳,“我知道师妹怎么想的……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愧疚。”

    宁子清并不多言,只是望着自己的这位大弟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误解怨懑多年……到头来亲自查知真相,却始终不敢真正面对那件事。血月教那位燃月长老说得对……我的确一直恨着她,心安理得地恨着。”

    宁子清略略沉吟,问道:“燃月?”

    “霹雳堂一事,师父应当已经知晓了?”

    “我大概知晓燃月在这边做了什么,却没想到还与你说了这般话……不过倒是他的风格。”宁子清倚在机关轮椅上,一手撑在额边,“燃月一向善于把控人心……与那些故弄玄虚的花言巧语不同,他的话大多是真的。”

    沈亦之苦笑了声:“的确。”

    “但大多时候,真话才最会杀人。你为此事困扰多久了?”

    “……自弟子听闻那话起,就一直困顿于此了。”

    “何必呢?”宁子清轻叹道,“她的用意既是如此,又已成了定局……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你若是继续这般煎熬,倒是枉费了子规一番苦心。”

    沈亦之只是沉默着。

    “为师并不想劝你什么。亦之,你放不下那段过往,她也同样。”宁子清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有一点——燃月此话是真,可你先前,就真不曾这么想过吗?你是个聪明孩子,该当是一直都明白的。”

    沈亦之闭上眼,嗓音低哑:“……是。”

    宁子清仍是面含笑意:“好啦,我并非要责备你。此次前来本是要与你商量些事,见你这般,又忍不住多说几句。想来人真是老了,都开始变唠叨了。”

    “……师父仍是风华无双的‘清风朗月’,谈何老字。”

    宁子清失笑,摇了摇头,并未正面应对他这句话,只道:“先前我与你的信想来你都看了,最近五仙的事情有些麻烦,我想往那边走一趟。”

    “已经到了需要师父亲自出手的地步?”

    “亦之,我如今功力衰退,惟一能拿得出手的,怕是只有这手剑法、这个名头。若真是到了你所想的那种局面,恐怕是要你和子规走一趟了。”宁子清此时又想起什么,转而问道:“对了,何方那孩子也在这里罢?”

    “是。弟子今日还与他说起师父的事,何方想来是会想师父寻求些指点的。”

    宁子清若有所思,指尖抚过机关轮椅上素雅雕花:“莫不如五仙之行,让他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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