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陆云家。
“休息一下吧，小绿，你学习很久了。”周陆云在餐桌旁，边为柯绿倒水边说。
她合上试卷，淡淡叹气：“好多题都不该错的，明天估计要被老师批评了。”
“你这么优秀，老师是不会严厉批评的。”
柯绿倚着沙发，手指摩挲沙发的软布料，把那短绒毛抚得深一块，浅一块。
“陆云哥，你不知道之前我的一些情况吧。”
“哐当”一声，一杯斟满水的杯子猝不及防倒了，流水似蛇一般在桌面快速逃逸，临到桌沿，被周陆云眼疾手快地用白纸盖住了。
他重新又为柯绿倒了一杯清水。水盛满玻璃杯，晃晃荡荡的，仿佛放进了他的心。
他拿着水杯，径直走向柯绿，微笑说：“不知道呢，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柯绿微微坐正，浅抿了一口水。
“不瞒你说，其实我的成绩，在一开始，是全班倒数第一。”她眉目低垂，过往的记忆虚飘飘地一连串浮现。
“那天考完试，我都不敢给我哥看我的成绩，我怕他骂我。”
柯绿很清楚，相比于从小接受义务教育的其他同学，她的知识基础要差得多。
“我一个人偷偷地哭，眼睛都哭肿了。”她低头望着杯中的浅浅倒影，那影子飘摇不定，模糊了她白皙的面容。
“那天，他加班到很晚，回来的时候，看我还没睡觉，眼睛也肿了，就问我怎么了。”
“我当时又忍不住哭了，我告诉他，我考了倒数第一，给他丢脸了，我是全班最差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陆云猛然打断了她的话。
“不，你永远都是最好的。”
他的语气格外激动，目光也不如往常一般平静淡漠，某种强烈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翻涌。
他的眼睛，平常从不直直看人，再戴上眼镜，更似隔着好几重玻璃，一眼看不到底。
但此时他的眼睛，是撤下了玻璃的展柜，直让柯绿毫不费力就能看到展柜下的陈列品——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柯绿只道周陆云是好意，手指蹭蹭酸涩的鼻尖：“陆云哥，我懂你是想安慰我，不过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你不懂，我……”周陆云深吸一口气，想继续说下去，却如鲠在喉，迟迟未能开口。
他低下头，一只手虚按在眉眼前，原本君子端方的姿态，此时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般。
为了缓解这短暂的尴尬氛围，柯绿接着说。
“哎呀，继续说回来吧。我没想到，他并没有骂我，也没有给老师打电话。只是跟我说，‘你是最差的还是最好的，不重要；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才重要。’”
柯绿的手稳稳定住水杯，水面不起一丝涟漪，杯中影望着她，她也回以同样的注视。
“陆云哥，你知道我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吗？”
“是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他思忖道。
“不是。”柯绿摇了摇头，她望向周陆云，从他黑色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又一个身影。
“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我要成为一个不会被任何困难打败的人。”
周陆云一时讷然，眼角眉梢凝住了，仿佛她刚才的一番话超乎他的意料，他需要片刻来消化理解。
记忆中的童颜，在他心中逐渐变换，和此刻柯绿的面容，竟如此融洽地贴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盖在了他回忆的图谱之上。
曾经爱哭的小女孩，在他目不能见，声不能达的黑暗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长大了。
这其中，有多少他看不见的欺侮，多少他不知道的伤害……
想到这，他心中虚掩的伤口，仿佛又被撕裂，从骇人的裂痕中，汩汩的鲜血如注流下。
“小绿，我想听一听，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窗外，几颗星子低低地垂着，天空像是桑葚浆果滚过般，紫得发黑。也是这黑沉的天，曾经柯绿在每每等待时，总是会久久凝望，不移目光。
那天，她一如往常坐在窗边，等待林修回来。
天空是一张慢慢褪色的老相片，黑黢黢的影从天空倾泻落下，似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世界埋上。
屋里静悄悄的，寒凉的风短暂停歇，又瞬间呼啸而来，风中带来的细微声响，游丝作茧般围缠住她。
她的心是不断蜷起的叶，孤独这虫子，不知从何处爬来，一点一点啃枝咬叶，渐渐地，她感到一种由心到身的难言隐痛。
但当门外传来脚步声时，这一切的痛苦竟转瞬间如汤沃雪，荡然无存了。
她打开灯，回到客厅，恍若无事般坐在沙发上喝水。
“哥，你回来了。”话音刚落，她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带着杯中的水都差点晃了出来。
“怎么不穿个外套？”林修走到阳台，关紧了透着凉风的窗户。
“我忘记了。”柯绿悻悻地说。
洗完澡，吹完头发，她回到房间，抱着一只布偶熊躺在床上看书。
不多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受。
起初是头隐隐作痛，手臂虚飘飘的，提不起劲，紧接着喉咙发干，她像是渴极了般，非常想喝水。
林修正翻看工作本，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看见了拿着空水杯走出来的柯绿。
她嘴唇无血色，脸颊却红扑扑的，黑发直落落披下来，一双眼睛半垂着，看起来格外疲累。
林修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头上事情说：“过来，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掣住了她胳膊，把她带到了沙发上坐着。
下一秒，这微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她抬起眼，望见了林修俯视的脸。
他的脸大气俊朗，宽广整齐的额头下，剑眉不压星目；鼻子直挺，厚而有棱的嘴唇周围冒着明显的短胡茬——柯绿想起，他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
“你发烧了。”他嗓音略低，厚如沉木，传到她耳朵里，让她混沌的意识又胡乱搅动了几番。
她的头倚着林修的手，感受那手的温度逐渐升高，她的嘴唇也愈发干涩。
“水，我想喝水。”她的声音逐渐嘶哑。
林修倒了杯温水给她，这水在玻璃杯中细闪着光亮，像是在阳光下翻飞浮沉的冰雪粒。
她忍着嗓子的肿痛，将一杯水都喝下了肚。干渴刚得到缓解，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的景象逐渐恍惚，和记忆一样，成片地断裂重组。
下一个清晰景象，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冲进了她昏昏沉沉的意识。
先前那杯水，似是跑到倒悬的输液瓶里，开始吐起气泡，又沿着细管重新进入她的身体。手背缠着的胶布翘起一个角，露出了她白皙皮肤上浅青的血管。
“还难受吗？”林修坐在诊所的木椅上，见她小憩醒来，望着她问。
她躺在单人病床上，抿了抿苍白干涩的唇，止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好多了。”她回答。
林修双手交叉放在腿间，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
“我给你请一天假，你在家休息。”
他递给柯绿一杯热水，纸杯中热汽氤氲升腾，慢慢熨热了她的脸，也润湿了她的眼睛。
“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点头回答。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画面：生活将她放在药臼里捣，从她痛苦的身体里研磨出细细渣粉，冲与她自己喝。
她的药，从来就是她自己。
但是林修是什么？她想，也许就是这水——进了她的腹、她的血液、她的眼，还能化作眼泪，从她身体里一滴一滴滚烫地涌出来。
一旁的林修自是不知柯绿内心的波澜，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朝里掖了掖，说：“回去给你换厚被子。”
黑夜里，晚风带着北国的寒凉不期而至，将沿路的云中星子冻得颤抖。不多时，整片天地都变得凄冷无比。
两人再次回到家时已近半夜。林修换完被子，拿出取的几盒药，看着她按医嘱要求喝完。
在她旁边，一只一米多长的棕色玩偶熊趴躺着，占据了床上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离开前，出于为她的睡眠考虑，林修问她：“这只熊，今晚要不放椅子上？”
柯绿侧身抱住玩偶熊，摇了摇头：“我想抱着它睡。”
林修也没多说什么，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重回静寂。
黑暗中，柯绿不自觉蜷缩起来，并非因为身体不适，而是为了抵御心中某种不知来由的浪潮涌波。
“不要看玩具，目标在哪里，你的眼睛、你的心就在哪里。”
记忆里林修的话又浮现出来，同那天盛夏的和风，在她的耳畔回暖吹拂。
林荫道旁，摆了一个射击气球的摊子，六七排花花绿绿的气球被粘在木板上，一些毛绒玩偶被摊主用绳子悬挂在最上方。
最右边的棕色玩偶熊，在诸多玩偶中，以最大体型吸引了柯绿的视线，并让她回望多次。
林修也看出了她的渴望，便陪她来到这个摊子前，替她付了钱。
他掂了掂从摊主手中接过的玩具枪，枪身与M16式□□有几分相像，却轻了近三分之二的重量，弹仓里填充的，也是以海绵和塑料制成的软弹。
“你试试，打中对面中间的红色气球。”林修把枪递给柯绿，指了指木板的中心位置。
柯绿侧头瞄准红色的气球，屏住呼吸，静止片刻，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右手食指按下了扳机。
下一秒，软弹打到木板上，气球完好无损。
“你右手不稳，开枪前就移动了位置。”指出问题后，林修又走到柯绿身后，半蹲着与她的视线平齐。
他看向瞄准器，左手把枪身稍微向右偏移，然后，他的手就像稳定器一样，将枪在空中定住不动。
“不要看我，看那个红色气球。”
林修此话一出，望着他的柯绿如梦初醒，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前方。
“不要看玩具，目标在哪里，你的眼睛、你的心就在哪里。”林修平静道。
柯绿依言，看向瞄准器。她震惊地发现，她手中的枪，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固定在了这片空间里，她无法动摇分毫。
一声枪响，对面的红色气球应声而爆。
柯绿睁大了眼睛，对刚刚所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她手中的枪，从始至终，竟没有丝毫颤动。
“体会开枪瞬间，物我一体的感受。”林修表情不变，拿着枪托，又将枪身偏移了一个角度。
“这次是右边的紫色气球。”林修擎着枪身，半俯说。
柯绿点头，瞄准后扣动扳机，紫色气球也在瞬间被击中消失。
就在她以为下一枪也将如此顺利时，林修却直起身道：“后面的几枪，我不会帮你。你想要的，得自己争取。”
说完，他站在摊主旁边，示意柯绿自己开枪。
摊主惊叹于林修的射击水平，却也好奇问：“姑娘家的不会玩枪，怎么不继续帮她呢？”
林修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只是没有机会学，不是没有能力。”
“万一失败了呢？”摊主道。
“那就重头再来。”林修回答。
“这感觉有些费钱呢。”
“这不是浪费的钱，是我给她交的学费。”林修望着柯绿，徐徐道，“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去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瞄准、保持稳定，深呼吸，柯绿双眼微眯，手指发力，扣动扳机。
然而，下一秒，期待的情景却并未发生，气球依旧在那，她打偏了。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有些沮丧难过。
林修拿起桌上另一把射击枪，对它稍作检查后，拿着它朝柯绿走去。
“这枪轻些，可能更适合你。”他将柯绿手中的枪拿了过来，递给了她这把新的枪。
“好，我试试。”柯绿接过枪，手臂自然下垂片刻，闭眼呼吸，而后，她睁开眼睛再次举起臂膀，朝对面发出了新的一枪。
“砰”。
子弹切切实实地打中了气球，木板上多出了一个空缺。
尽管如此，距离打中8枪的要求，仍旧需要不断努力。
最终，在经历两轮失败后，她不负所期地成功了。
那一刻，她放下枪，脸上绽出了无比喜悦的笑容，望向林修时，差点抑制不住要蹦起来的冲动。
柯绿小跑着过去，把枪递给了林修。
“哥，我成功了。”她笑眼盈盈道。
林修眉梢微挑，脸上少见地露出了笑意：“去拿你的奖励吧。”
月光渗入记忆，将那夏日的风景逐渐推远。月光还从窗帘缝隙中钻进来，落入她的长发间，又如雾般滑落，悄然藏在她的眼角。
“小熊。”她喊了声布偶熊的名字。
紧抱着布偶熊，她眼中的涟漪经久难息。
“我好像，离不开他了。”
“休息一下吧，小绿，你学习很久了。”周陆云在餐桌旁，边为柯绿倒水边说。
她合上试卷，淡淡叹气：“好多题都不该错的，明天估计要被老师批评了。”
“你这么优秀，老师是不会严厉批评的。”
柯绿倚着沙发，手指摩挲沙发的软布料，把那短绒毛抚得深一块，浅一块。
“陆云哥，你不知道之前我的一些情况吧。”
“哐当”一声，一杯斟满水的杯子猝不及防倒了，流水似蛇一般在桌面快速逃逸，临到桌沿，被周陆云眼疾手快地用白纸盖住了。
他重新又为柯绿倒了一杯清水。水盛满玻璃杯，晃晃荡荡的，仿佛放进了他的心。
他拿着水杯，径直走向柯绿，微笑说：“不知道呢，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柯绿微微坐正，浅抿了一口水。
“不瞒你说，其实我的成绩，在一开始，是全班倒数第一。”她眉目低垂，过往的记忆虚飘飘地一连串浮现。
“那天考完试，我都不敢给我哥看我的成绩，我怕他骂我。”
柯绿很清楚，相比于从小接受义务教育的其他同学，她的知识基础要差得多。
“我一个人偷偷地哭，眼睛都哭肿了。”她低头望着杯中的浅浅倒影，那影子飘摇不定，模糊了她白皙的面容。
“那天，他加班到很晚，回来的时候，看我还没睡觉，眼睛也肿了，就问我怎么了。”
“我当时又忍不住哭了，我告诉他，我考了倒数第一，给他丢脸了，我是全班最差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陆云猛然打断了她的话。
“不，你永远都是最好的。”
他的语气格外激动，目光也不如往常一般平静淡漠，某种强烈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翻涌。
他的眼睛，平常从不直直看人，再戴上眼镜，更似隔着好几重玻璃，一眼看不到底。
但此时他的眼睛，是撤下了玻璃的展柜，直让柯绿毫不费力就能看到展柜下的陈列品——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柯绿只道周陆云是好意，手指蹭蹭酸涩的鼻尖：“陆云哥，我懂你是想安慰我，不过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你不懂，我……”周陆云深吸一口气，想继续说下去，却如鲠在喉，迟迟未能开口。
他低下头，一只手虚按在眉眼前，原本君子端方的姿态，此时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般。
为了缓解这短暂的尴尬氛围，柯绿接着说。
“哎呀，继续说回来吧。我没想到，他并没有骂我，也没有给老师打电话。只是跟我说，‘你是最差的还是最好的，不重要；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才重要。’”
柯绿的手稳稳定住水杯，水面不起一丝涟漪，杯中影望着她，她也回以同样的注视。
“陆云哥，你知道我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吗？”
“是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他思忖道。
“不是。”柯绿摇了摇头，她望向周陆云，从他黑色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又一个身影。
“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我要成为一个不会被任何困难打败的人。”
周陆云一时讷然，眼角眉梢凝住了，仿佛她刚才的一番话超乎他的意料，他需要片刻来消化理解。
记忆中的童颜，在他心中逐渐变换，和此刻柯绿的面容，竟如此融洽地贴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盖在了他回忆的图谱之上。
曾经爱哭的小女孩，在他目不能见，声不能达的黑暗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长大了。
这其中，有多少他看不见的欺侮，多少他不知道的伤害……
想到这，他心中虚掩的伤口，仿佛又被撕裂，从骇人的裂痕中，汩汩的鲜血如注流下。
“小绿，我想听一听，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窗外，几颗星子低低地垂着，天空像是桑葚浆果滚过般，紫得发黑。也是这黑沉的天，曾经柯绿在每每等待时，总是会久久凝望，不移目光。
那天，她一如往常坐在窗边，等待林修回来。
天空是一张慢慢褪色的老相片，黑黢黢的影从天空倾泻落下，似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世界埋上。
屋里静悄悄的，寒凉的风短暂停歇，又瞬间呼啸而来，风中带来的细微声响，游丝作茧般围缠住她。
她的心是不断蜷起的叶，孤独这虫子，不知从何处爬来，一点一点啃枝咬叶，渐渐地，她感到一种由心到身的难言隐痛。
但当门外传来脚步声时，这一切的痛苦竟转瞬间如汤沃雪，荡然无存了。
她打开灯，回到客厅，恍若无事般坐在沙发上喝水。
“哥，你回来了。”话音刚落，她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带着杯中的水都差点晃了出来。
“怎么不穿个外套？”林修走到阳台，关紧了透着凉风的窗户。
“我忘记了。”柯绿悻悻地说。
洗完澡，吹完头发，她回到房间，抱着一只布偶熊躺在床上看书。
不多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受。
起初是头隐隐作痛，手臂虚飘飘的，提不起劲，紧接着喉咙发干，她像是渴极了般，非常想喝水。
林修正翻看工作本，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看见了拿着空水杯走出来的柯绿。
她嘴唇无血色，脸颊却红扑扑的，黑发直落落披下来，一双眼睛半垂着，看起来格外疲累。
林修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头上事情说：“过来，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掣住了她胳膊，把她带到了沙发上坐着。
下一秒，这微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她抬起眼，望见了林修俯视的脸。
他的脸大气俊朗，宽广整齐的额头下，剑眉不压星目；鼻子直挺，厚而有棱的嘴唇周围冒着明显的短胡茬——柯绿想起，他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
“你发烧了。”他嗓音略低，厚如沉木，传到她耳朵里，让她混沌的意识又胡乱搅动了几番。
她的头倚着林修的手，感受那手的温度逐渐升高，她的嘴唇也愈发干涩。
“水，我想喝水。”她的声音逐渐嘶哑。
林修倒了杯温水给她，这水在玻璃杯中细闪着光亮，像是在阳光下翻飞浮沉的冰雪粒。
她忍着嗓子的肿痛，将一杯水都喝下了肚。干渴刚得到缓解，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的景象逐渐恍惚，和记忆一样，成片地断裂重组。
下一个清晰景象，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冲进了她昏昏沉沉的意识。
先前那杯水，似是跑到倒悬的输液瓶里，开始吐起气泡，又沿着细管重新进入她的身体。手背缠着的胶布翘起一个角，露出了她白皙皮肤上浅青的血管。
“还难受吗？”林修坐在诊所的木椅上，见她小憩醒来，望着她问。
她躺在单人病床上，抿了抿苍白干涩的唇，止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好多了。”她回答。
林修双手交叉放在腿间，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
“我给你请一天假，你在家休息。”
他递给柯绿一杯热水，纸杯中热汽氤氲升腾，慢慢熨热了她的脸，也润湿了她的眼睛。
“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点头回答。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画面：生活将她放在药臼里捣，从她痛苦的身体里研磨出细细渣粉，冲与她自己喝。
她的药，从来就是她自己。
但是林修是什么？她想，也许就是这水——进了她的腹、她的血液、她的眼，还能化作眼泪，从她身体里一滴一滴滚烫地涌出来。
一旁的林修自是不知柯绿内心的波澜，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朝里掖了掖，说：“回去给你换厚被子。”
黑夜里，晚风带着北国的寒凉不期而至，将沿路的云中星子冻得颤抖。不多时，整片天地都变得凄冷无比。
两人再次回到家时已近半夜。林修换完被子，拿出取的几盒药，看着她按医嘱要求喝完。
在她旁边，一只一米多长的棕色玩偶熊趴躺着，占据了床上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离开前，出于为她的睡眠考虑，林修问她：“这只熊，今晚要不放椅子上？”
柯绿侧身抱住玩偶熊，摇了摇头：“我想抱着它睡。”
林修也没多说什么，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重回静寂。
黑暗中，柯绿不自觉蜷缩起来，并非因为身体不适，而是为了抵御心中某种不知来由的浪潮涌波。
“不要看玩具，目标在哪里，你的眼睛、你的心就在哪里。”
记忆里林修的话又浮现出来，同那天盛夏的和风，在她的耳畔回暖吹拂。
林荫道旁，摆了一个射击气球的摊子，六七排花花绿绿的气球被粘在木板上，一些毛绒玩偶被摊主用绳子悬挂在最上方。
最右边的棕色玩偶熊，在诸多玩偶中，以最大体型吸引了柯绿的视线，并让她回望多次。
林修也看出了她的渴望，便陪她来到这个摊子前，替她付了钱。
他掂了掂从摊主手中接过的玩具枪，枪身与M16式□□有几分相像，却轻了近三分之二的重量，弹仓里填充的，也是以海绵和塑料制成的软弹。
“你试试，打中对面中间的红色气球。”林修把枪递给柯绿，指了指木板的中心位置。
柯绿侧头瞄准红色的气球，屏住呼吸，静止片刻，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右手食指按下了扳机。
下一秒，软弹打到木板上，气球完好无损。
“你右手不稳，开枪前就移动了位置。”指出问题后，林修又走到柯绿身后，半蹲着与她的视线平齐。
他看向瞄准器，左手把枪身稍微向右偏移，然后，他的手就像稳定器一样，将枪在空中定住不动。
“不要看我，看那个红色气球。”
林修此话一出，望着他的柯绿如梦初醒，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前方。
“不要看玩具，目标在哪里，你的眼睛、你的心就在哪里。”林修平静道。
柯绿依言，看向瞄准器。她震惊地发现，她手中的枪，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固定在了这片空间里，她无法动摇分毫。
一声枪响，对面的红色气球应声而爆。
柯绿睁大了眼睛，对刚刚所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她手中的枪，从始至终，竟没有丝毫颤动。
“体会开枪瞬间，物我一体的感受。”林修表情不变，拿着枪托，又将枪身偏移了一个角度。
“这次是右边的紫色气球。”林修擎着枪身，半俯说。
柯绿点头，瞄准后扣动扳机，紫色气球也在瞬间被击中消失。
就在她以为下一枪也将如此顺利时，林修却直起身道：“后面的几枪，我不会帮你。你想要的，得自己争取。”
说完，他站在摊主旁边，示意柯绿自己开枪。
摊主惊叹于林修的射击水平，却也好奇问：“姑娘家的不会玩枪，怎么不继续帮她呢？”
林修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只是没有机会学，不是没有能力。”
“万一失败了呢？”摊主道。
“那就重头再来。”林修回答。
“这感觉有些费钱呢。”
“这不是浪费的钱，是我给她交的学费。”林修望着柯绿，徐徐道，“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去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瞄准、保持稳定，深呼吸，柯绿双眼微眯，手指发力，扣动扳机。
然而，下一秒，期待的情景却并未发生，气球依旧在那，她打偏了。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有些沮丧难过。
林修拿起桌上另一把射击枪，对它稍作检查后，拿着它朝柯绿走去。
“这枪轻些，可能更适合你。”他将柯绿手中的枪拿了过来，递给了她这把新的枪。
“好，我试试。”柯绿接过枪，手臂自然下垂片刻，闭眼呼吸，而后，她睁开眼睛再次举起臂膀，朝对面发出了新的一枪。
“砰”。
子弹切切实实地打中了气球，木板上多出了一个空缺。
尽管如此，距离打中8枪的要求，仍旧需要不断努力。
最终，在经历两轮失败后，她不负所期地成功了。
那一刻，她放下枪，脸上绽出了无比喜悦的笑容，望向林修时，差点抑制不住要蹦起来的冲动。
柯绿小跑着过去，把枪递给了林修。
“哥，我成功了。”她笑眼盈盈道。
林修眉梢微挑，脸上少见地露出了笑意：“去拿你的奖励吧。”
月光渗入记忆，将那夏日的风景逐渐推远。月光还从窗帘缝隙中钻进来，落入她的长发间，又如雾般滑落，悄然藏在她的眼角。
“小熊。”她喊了声布偶熊的名字。
紧抱着布偶熊，她眼中的涟漪经久难息。
“我好像，离不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