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
放学后，易温文写完定理的推理证明，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
经过一班教室时，他看到那空寂的教室中还坐着一个女生。
他在走廊上见过她几次，印象里，她名叫柯绿，好像很多人都认识她。
先前无意中和她相顾时，他看到了她很有灵气的眼睛，微笑起来像是轻阖黑珍珠的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刻，她正低头认真整理笔记，束成马尾的头发若沾墨的狼毫笔，在白色校服布料上轻移撇捺。
黄昏欲晚，头顶的天空不断有云出现，暗金与灰蓝在云中相接相融，校园在向晚中走向沉寂。
易温文最后望了她一眼，随即便背着书包离开了。
走到校门口时，忽然，定理证明中的一处逻辑谬误闪过他的脑海，他开始边低头走路边重构推理框架。
正当即将证明成功时，他眼前忽而掠来一团模糊暗影，顷刻间，他在转角处与另一人迎面撞上了。
一本学生证从那人手中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时刚好打开了页。
“啊，不好意思。”易温文连忙蹲下身，伸手去捡那张学生证。
也就在这一秒，他瞥见了学生证上粘贴的一寸照。
照片上微笑的女生短发及肩，弯弯的笑眼格外明媚，让人难移目光。
即使不看证件上那娟秀的“柯绿”二字，易温文也能认出这就是她的学生证。
就在他即将拿起证件时，一只匀称修长的手先快一步，在他面前将那张学生证“啪”地一下叠合了。
“没事。”一道略有冷意的声音响起。
易温文抬起头，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眼前的年轻男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俊秀面容如同被造物主精心雕琢过，流露出不俗的气宇和风度。
是柯绿的哥哥吗？易温文脑中掠过这一念头。
尽管两人的容貌外形存在差异，乍看上去不会想到是兄妹。
但若以反证法来推论——如果不是兄妹，那一些细节处，如头发、手型甚至是气质的微妙相似，都会明显产生矛盾。
再加上他拿着柯绿本人的学生证，由此，易温文自然得出结论，他就是柯绿的哥哥。
这般寻常场景，在易温文心中并未泛起多少波澜，还未等回到家，他就早已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暂且不思了。
以至于此时他再回溯这段记忆时，都只能大致描述事件，而忘记了曾经的思绪推理过程。
他讲完后，一阵沉默倏然降临在了这片狭小的空间，易温文甚至感觉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柯绿只觉得周围空气逐渐凝结成冰，随着呼吸压入肺部，带来近乎于窒息的痛苦。
从胃部传来的绞痛让她弯下了腰，她忍住逆流的酸水，声音哽咽破碎：“不，怎么可能……”
那被恶龙杀人魔拿走的学生证，怎么会出现在陆云哥手中？
她拼命找补能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也许只是捡到的，也许易温文是在骗自己。
可这些理由无一不是表面完美的泡沫，思绪一碰就猝然破裂消失。
恶龙杀人魔所拿走的东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会被陆云哥捡到？而且，即使是捡到，为什么陆云哥不告诉她学生证的事？
如果易温文是在说谎，那他又怎能准确地说出她短发照片的特征？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不可置信，那也是真相。
陆云哥，他就是……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易温文察觉到柯绿的异常，连忙问她。
柯绿摇头，攥紧了他的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思绪仿佛虬成一团的乱麻，被反复不停地撕扯着，最后在她心中绞结紧缠成自缚的茧。
易温文正不知所措时，下一瞬，他看见一滴一滴的泪汩汩不息地从柯绿眼中涌出。
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到她面前，茫然又忧心：“纸在这，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柯绿透过泪眼，看到了他慌张的窘态。
他站在这，仿佛即将颓圮的墙垣旁的无辜行人，对当下的处境一无所知。
他本不应该和这件事产生任何交集，是她一腔固执把他带了进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易温文淌这一趟浑水。
想到这，柯绿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只手搭在了门锁上。
“你得离开这。”她毫不犹疑地说。
易温文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的话：“啊，我，我要走吗？”
柯绿低下头，用手背抹掉脸上扑簌的泪：“对，你直接离开书店，不要回头，不要再回来找我。”
“为什么？”易温文惘然道。
柯绿拉过他的胳膊，以绯红的泪眼望着他：“算我求你，快走。”
这双眼睛的情绪波动，远远超过易温文先前所见过的总和，他仿佛被浪潮席卷，连挣扎的力都被尽数卸去。
他离开了那片空间，离开了她，像是被涌流裹挟而出，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柯绿再次落上了锁，她转身抵靠着门，一种由心到身的剧烈疼痛，在此刻又猛然升起，几乎欲要击穿她的生存意识。
她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剜了一刀，那无形的鲜血皆化作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如果周陆云真的是恶龙杀人魔，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好到自己都不愿离开他？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只是为了满足某种表演欲，或是出于玩弄人心的优越感？
过往的美好都似蒙上了一层灰暗暗的影，再也洗刷不回曾经的光辉灿烂，柯绿抱膝蹲地，只觉全身发寒。
顷刻间，在她身后，厕所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柯绿的心跳瞬时滞了半拍，呼吸也骤然屏住。
“小绿，你在里面吗？”
门外，周陆云的声音传来，一如往常般和煦温柔。
“嗯，我在。”柯绿压下啜泣和哽咽回答。
“好，我在外面等你。”
柯绿嘴唇抿得发白，她手抵膝盖，，将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走到洗手池边，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涕泪涟涟的脸。
无论怎么掩饰，都藏不住明显哭过的事实。
可她必须表现得和先前一样，任何异常的情绪流露，都会给她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
想到这，她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冷水往脸上扑了几次，直到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她才用纸擦干了水。
低头整理衣服后，她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周陆云正低头浏览手中的几本资料，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收了书。
“我还在二楼找你呢，原来......”
周陆云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柯绿的眼睛。
“你哭过了吗？怎么回事？”他俯身凑近，语气严肃起来。
柯绿摇头，边揉眼睛边说：“刚刚看了一本书，故事很感人。”
闻言，周陆云舒了一口气：“什么书都让你看哭了？我也买回去看看。”
“一本很普通的书，我都没注意名字。”柯绿不着痕迹地深深呼吸，又指了指收银台，“我们走吧。”
“你还有想看的书吗？我买回去。”周陆云关心问。
“没有了。”
等到两人走到收银台时，柯绿望着台面的告示牌，忽然恍惚了一瞬。
也许刚刚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奇诡荒唐的梦境；也许真的存在一个万一，能推翻命运这荒诞不经的玩笑。
她拿出补办的学生证，递给了收银员，等这本证件被返还给她时，她低头看着那上面的新照片，语气略有幽怨。
“这张学生证照片照得好一般，都没之前的好看。”
一旁听到她抱怨的周陆云凑过身去看了一眼。
照片上，柯绿笑颜明媚，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和阳光一样耀眼。
“没有啊，和之前一样漂亮。”
周陆云说到“漂亮”二字时，声音明显顿了一下，仿佛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柯绿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望向周陆云时，脸上笑容依旧。
“陆云哥，你真会夸人，”她的语气一如平时的闲谈絮语，“我哥都没夸过我漂亮。”
看着嫣然含笑的柯绿，周陆云舒了一口气，同样回以微笑：“那是他没有发现美的眼睛。”
柯绿嘴角微微扬起，移开的目光却逐渐黯淡下去，等她坐上副驾驶时，她假装无意地将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身体也顺势右斜不少。
窗外的风景似是没有尽头的长轴画卷，她向外望着，却没有一个景色进入她的眼中。
所有的秘密和真相，巨石一般压在她一人身上，之后的前路，忽然都变得无比渺茫与荒谬。
她想起了死去的卢平文，那个掌握着她的秘密的人，又是因何而死呢？
她转头，望着正在开车的周陆云。
她尝试从周陆云身上找出一点点和恶龙杀人魔重合的影子，却怎么也无法寻到。
这样一个温柔敦厚、春风和气的人，怎么可能会将死亡的镰刀挥向他人？
周陆云余光感觉柯绿在看自己，但当他转头看她时，她却低下目光，继而看向了窗外。
“中午是想在外面吃，还是回家我来做饭呢？”周陆云问。
“在外面吃吧，回去做饭有些费时费力。”
“好，那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的。”
“前面有家湘菜餐馆，一直有很多回头客，要去试试吗？”
柯绿的胃部仍有不适，却还是保持微笑：“好啊。”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周陆云将车停在了餐馆门前。
一下车，柯绿就感到凉风乍起，她抬头望向天空，原先的晴空似是罩了一层灰玻璃，细碎的云仿佛被反复撕扯着，一切都走向离析分崩。
柯绿跟随着周陆云走进一家餐馆，在迎宾服务员的带领下坐在了透明的落地窗旁。
忽然，一道熟悉的女声忽而响起：“柯绿，是你！”
柯绿蓦然抬头，竟然看见了先前一起打工做服务员的同事刘榆。
刘榆此时正端着一壶热茶，手拿菜单朝二人这边走来。
“刘姐？”这时隔多年的再遇，让柯绿不自觉站了起来。
周陆云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女生，那女生看起来比柯绿大一些，脸圆圆的，太阳穴上有一道浅褐色的疤。
刘榆看了看周陆云，又看了看柯绿，边为二人倒水边说：“坐嘛柯绿，这么巧，你和你哥一起来吃饭吗？”
柯绿接过刘榆递来的茶，解释说：“不是我哥，是我哥的朋友。”
“原来如此，先生，您的茶。”刘榆立刻对周陆云露出职业微笑。
周陆云友好地注视刘榆，开口问道：“你是小绿的朋友吗？”
“之前是同事啦，一起在饭店做过服务员。”刘榆不掩声音地说。
话毕，柯绿和周陆云两人的神情都怔愣了。
以往的幽昧记忆忽又如烟飘起，和此刻的混乱相融合，逐渐变成一团要将柯绿吞噬的迷瘴。
曾经长久歧视和孤立她的人，现在却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并再次习惯性地想令她难堪。
短暂的沉默降临，周陆云扶了扶眼镜，率先开口：“那是兼职吗？”
“不是呀，之前柯绿干了整整一年呢……”刘榆话还没说完，就被柯绿急促打断了。
“刘姐，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柯绿在桌下的手已经不自觉捏紧，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原先都不愿告诉别人的往事，在当下的特殊节点，柯绿更对之讳莫如深。
话题的转移，让刘榆收住了讲述二人往事的话头。
刘榆叹口气，又摇头道：“一般般吧，收入也就那样，最近身体还变差了，动不动这里痛那里痛的。”
柯绿正思考回应的措辞，忽然，她听到了周陆云不紧不慢的话语。
“我是市中心医院的周医生，最近医院有免费体检的公益项目，我可以帮你申请。”周陆云望着刘榆，微笑自荐道。
“天呐，周医生，你也太好了，我可以加你一个电话吗？”刘榆无比激动地拿出手机说。
“当然可以，我叫周陆云，以后有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说。”周陆云接过刘榆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拨了出去。
下一秒，柯绿看到，周陆云的手机上显示出了来电号码。
“谢谢周医生。”刘榆惊喜地接过手机道。
柯绿身前的玻璃茶杯中，茶叶缓缓下坠，一层层累在杯底，恍若一艘艘失事锈腐的沉船。
刘榆走后，柯绿揉了揉眼睛，努力平复忽生波澜的情绪。
周陆云手指轻敲杯沿，望着忽然变得不开朗的柯绿，询问说：“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闻言，柯绿将手撤回桌下：“不是，刘姐帮了我很多，人还是不错的。”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双手依旧紧叠着，半分未有放松。
刘榆是个怎样的人，她怎会不知道呢？那长久的针对和歧视，她怎会轻易忘记呢？
可此刻，她还是选择了为曾经欺负过她的人美言辩白。
与其说是出于大度，不如说是出于不忍。
明知一个人无意靠近了混乱风暴，却不为其开一扇躲避的门——柯绿真真切切是于心不忍。
氤氲茶香从杯口扩散开来，周陆云浅抿一口茶，缓缓道：“那她找我帮忙，我就更义不容辞了。”
放学后，易温文写完定理的推理证明，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
经过一班教室时，他看到那空寂的教室中还坐着一个女生。
他在走廊上见过她几次，印象里，她名叫柯绿，好像很多人都认识她。
先前无意中和她相顾时，他看到了她很有灵气的眼睛，微笑起来像是轻阖黑珍珠的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刻，她正低头认真整理笔记，束成马尾的头发若沾墨的狼毫笔，在白色校服布料上轻移撇捺。
黄昏欲晚，头顶的天空不断有云出现，暗金与灰蓝在云中相接相融，校园在向晚中走向沉寂。
易温文最后望了她一眼，随即便背着书包离开了。
走到校门口时，忽然，定理证明中的一处逻辑谬误闪过他的脑海，他开始边低头走路边重构推理框架。
正当即将证明成功时，他眼前忽而掠来一团模糊暗影，顷刻间，他在转角处与另一人迎面撞上了。
一本学生证从那人手中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时刚好打开了页。
“啊，不好意思。”易温文连忙蹲下身，伸手去捡那张学生证。
也就在这一秒，他瞥见了学生证上粘贴的一寸照。
照片上微笑的女生短发及肩，弯弯的笑眼格外明媚，让人难移目光。
即使不看证件上那娟秀的“柯绿”二字，易温文也能认出这就是她的学生证。
就在他即将拿起证件时，一只匀称修长的手先快一步，在他面前将那张学生证“啪”地一下叠合了。
“没事。”一道略有冷意的声音响起。
易温文抬起头，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眼前的年轻男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俊秀面容如同被造物主精心雕琢过，流露出不俗的气宇和风度。
是柯绿的哥哥吗？易温文脑中掠过这一念头。
尽管两人的容貌外形存在差异，乍看上去不会想到是兄妹。
但若以反证法来推论——如果不是兄妹，那一些细节处，如头发、手型甚至是气质的微妙相似，都会明显产生矛盾。
再加上他拿着柯绿本人的学生证，由此，易温文自然得出结论，他就是柯绿的哥哥。
这般寻常场景，在易温文心中并未泛起多少波澜，还未等回到家，他就早已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暂且不思了。
以至于此时他再回溯这段记忆时，都只能大致描述事件，而忘记了曾经的思绪推理过程。
他讲完后，一阵沉默倏然降临在了这片狭小的空间，易温文甚至感觉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柯绿只觉得周围空气逐渐凝结成冰，随着呼吸压入肺部，带来近乎于窒息的痛苦。
从胃部传来的绞痛让她弯下了腰，她忍住逆流的酸水，声音哽咽破碎：“不，怎么可能……”
那被恶龙杀人魔拿走的学生证，怎么会出现在陆云哥手中？
她拼命找补能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也许只是捡到的，也许易温文是在骗自己。
可这些理由无一不是表面完美的泡沫，思绪一碰就猝然破裂消失。
恶龙杀人魔所拿走的东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会被陆云哥捡到？而且，即使是捡到，为什么陆云哥不告诉她学生证的事？
如果易温文是在说谎，那他又怎能准确地说出她短发照片的特征？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不可置信，那也是真相。
陆云哥，他就是……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易温文察觉到柯绿的异常，连忙问她。
柯绿摇头，攥紧了他的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思绪仿佛虬成一团的乱麻，被反复不停地撕扯着，最后在她心中绞结紧缠成自缚的茧。
易温文正不知所措时，下一瞬，他看见一滴一滴的泪汩汩不息地从柯绿眼中涌出。
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到她面前，茫然又忧心：“纸在这，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柯绿透过泪眼，看到了他慌张的窘态。
他站在这，仿佛即将颓圮的墙垣旁的无辜行人，对当下的处境一无所知。
他本不应该和这件事产生任何交集，是她一腔固执把他带了进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易温文淌这一趟浑水。
想到这，柯绿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只手搭在了门锁上。
“你得离开这。”她毫不犹疑地说。
易温文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的话：“啊，我，我要走吗？”
柯绿低下头，用手背抹掉脸上扑簌的泪：“对，你直接离开书店，不要回头，不要再回来找我。”
“为什么？”易温文惘然道。
柯绿拉过他的胳膊，以绯红的泪眼望着他：“算我求你，快走。”
这双眼睛的情绪波动，远远超过易温文先前所见过的总和，他仿佛被浪潮席卷，连挣扎的力都被尽数卸去。
他离开了那片空间，离开了她，像是被涌流裹挟而出，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柯绿再次落上了锁，她转身抵靠着门，一种由心到身的剧烈疼痛，在此刻又猛然升起，几乎欲要击穿她的生存意识。
她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剜了一刀，那无形的鲜血皆化作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如果周陆云真的是恶龙杀人魔，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好到自己都不愿离开他？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只是为了满足某种表演欲，或是出于玩弄人心的优越感？
过往的美好都似蒙上了一层灰暗暗的影，再也洗刷不回曾经的光辉灿烂，柯绿抱膝蹲地，只觉全身发寒。
顷刻间，在她身后，厕所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柯绿的心跳瞬时滞了半拍，呼吸也骤然屏住。
“小绿，你在里面吗？”
门外，周陆云的声音传来，一如往常般和煦温柔。
“嗯，我在。”柯绿压下啜泣和哽咽回答。
“好，我在外面等你。”
柯绿嘴唇抿得发白，她手抵膝盖，，将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走到洗手池边，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涕泪涟涟的脸。
无论怎么掩饰，都藏不住明显哭过的事实。
可她必须表现得和先前一样，任何异常的情绪流露，都会给她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
想到这，她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冷水往脸上扑了几次，直到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她才用纸擦干了水。
低头整理衣服后，她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周陆云正低头浏览手中的几本资料，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收了书。
“我还在二楼找你呢，原来......”
周陆云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柯绿的眼睛。
“你哭过了吗？怎么回事？”他俯身凑近，语气严肃起来。
柯绿摇头，边揉眼睛边说：“刚刚看了一本书，故事很感人。”
闻言，周陆云舒了一口气：“什么书都让你看哭了？我也买回去看看。”
“一本很普通的书，我都没注意名字。”柯绿不着痕迹地深深呼吸，又指了指收银台，“我们走吧。”
“你还有想看的书吗？我买回去。”周陆云关心问。
“没有了。”
等到两人走到收银台时，柯绿望着台面的告示牌，忽然恍惚了一瞬。
也许刚刚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奇诡荒唐的梦境；也许真的存在一个万一，能推翻命运这荒诞不经的玩笑。
她拿出补办的学生证，递给了收银员，等这本证件被返还给她时，她低头看着那上面的新照片，语气略有幽怨。
“这张学生证照片照得好一般，都没之前的好看。”
一旁听到她抱怨的周陆云凑过身去看了一眼。
照片上，柯绿笑颜明媚，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和阳光一样耀眼。
“没有啊，和之前一样漂亮。”
周陆云说到“漂亮”二字时，声音明显顿了一下，仿佛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柯绿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望向周陆云时，脸上笑容依旧。
“陆云哥，你真会夸人，”她的语气一如平时的闲谈絮语，“我哥都没夸过我漂亮。”
看着嫣然含笑的柯绿，周陆云舒了一口气，同样回以微笑：“那是他没有发现美的眼睛。”
柯绿嘴角微微扬起，移开的目光却逐渐黯淡下去，等她坐上副驾驶时，她假装无意地将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身体也顺势右斜不少。
窗外的风景似是没有尽头的长轴画卷，她向外望着，却没有一个景色进入她的眼中。
所有的秘密和真相，巨石一般压在她一人身上，之后的前路，忽然都变得无比渺茫与荒谬。
她想起了死去的卢平文，那个掌握着她的秘密的人，又是因何而死呢？
她转头，望着正在开车的周陆云。
她尝试从周陆云身上找出一点点和恶龙杀人魔重合的影子，却怎么也无法寻到。
这样一个温柔敦厚、春风和气的人，怎么可能会将死亡的镰刀挥向他人？
周陆云余光感觉柯绿在看自己，但当他转头看她时，她却低下目光，继而看向了窗外。
“中午是想在外面吃，还是回家我来做饭呢？”周陆云问。
“在外面吃吧，回去做饭有些费时费力。”
“好，那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的。”
“前面有家湘菜餐馆，一直有很多回头客，要去试试吗？”
柯绿的胃部仍有不适，却还是保持微笑：“好啊。”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周陆云将车停在了餐馆门前。
一下车，柯绿就感到凉风乍起，她抬头望向天空，原先的晴空似是罩了一层灰玻璃，细碎的云仿佛被反复撕扯着，一切都走向离析分崩。
柯绿跟随着周陆云走进一家餐馆，在迎宾服务员的带领下坐在了透明的落地窗旁。
忽然，一道熟悉的女声忽而响起：“柯绿，是你！”
柯绿蓦然抬头，竟然看见了先前一起打工做服务员的同事刘榆。
刘榆此时正端着一壶热茶，手拿菜单朝二人这边走来。
“刘姐？”这时隔多年的再遇，让柯绿不自觉站了起来。
周陆云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女生，那女生看起来比柯绿大一些，脸圆圆的，太阳穴上有一道浅褐色的疤。
刘榆看了看周陆云，又看了看柯绿，边为二人倒水边说：“坐嘛柯绿，这么巧，你和你哥一起来吃饭吗？”
柯绿接过刘榆递来的茶，解释说：“不是我哥，是我哥的朋友。”
“原来如此，先生，您的茶。”刘榆立刻对周陆云露出职业微笑。
周陆云友好地注视刘榆，开口问道：“你是小绿的朋友吗？”
“之前是同事啦，一起在饭店做过服务员。”刘榆不掩声音地说。
话毕，柯绿和周陆云两人的神情都怔愣了。
以往的幽昧记忆忽又如烟飘起，和此刻的混乱相融合，逐渐变成一团要将柯绿吞噬的迷瘴。
曾经长久歧视和孤立她的人，现在却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并再次习惯性地想令她难堪。
短暂的沉默降临，周陆云扶了扶眼镜，率先开口：“那是兼职吗？”
“不是呀，之前柯绿干了整整一年呢……”刘榆话还没说完，就被柯绿急促打断了。
“刘姐，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柯绿在桌下的手已经不自觉捏紧，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原先都不愿告诉别人的往事，在当下的特殊节点，柯绿更对之讳莫如深。
话题的转移，让刘榆收住了讲述二人往事的话头。
刘榆叹口气，又摇头道：“一般般吧，收入也就那样，最近身体还变差了，动不动这里痛那里痛的。”
柯绿正思考回应的措辞，忽然，她听到了周陆云不紧不慢的话语。
“我是市中心医院的周医生，最近医院有免费体检的公益项目，我可以帮你申请。”周陆云望着刘榆，微笑自荐道。
“天呐，周医生，你也太好了，我可以加你一个电话吗？”刘榆无比激动地拿出手机说。
“当然可以，我叫周陆云，以后有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说。”周陆云接过刘榆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拨了出去。
下一秒，柯绿看到，周陆云的手机上显示出了来电号码。
“谢谢周医生。”刘榆惊喜地接过手机道。
柯绿身前的玻璃茶杯中，茶叶缓缓下坠，一层层累在杯底，恍若一艘艘失事锈腐的沉船。
刘榆走后，柯绿揉了揉眼睛，努力平复忽生波澜的情绪。
周陆云手指轻敲杯沿，望着忽然变得不开朗的柯绿，询问说：“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闻言，柯绿将手撤回桌下：“不是，刘姐帮了我很多，人还是不错的。”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双手依旧紧叠着，半分未有放松。
刘榆是个怎样的人，她怎会不知道呢？那长久的针对和歧视，她怎会轻易忘记呢？
可此刻，她还是选择了为曾经欺负过她的人美言辩白。
与其说是出于大度，不如说是出于不忍。
明知一个人无意靠近了混乱风暴，却不为其开一扇躲避的门——柯绿真真切切是于心不忍。
氤氲茶香从杯口扩散开来，周陆云浅抿一口茶，缓缓道：“那她找我帮忙，我就更义不容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