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刘榆请假结束后，回饭店继续上班。
她走进熟悉的八人寝，一进门就看见柯绿的床铺已经空了。
“她人呢？”刘榆指着那张空床位问其他人。
“昨天被一个警察带走了。”一个室友边聊手机边说。
“呵，我就知道，她这人还能干出啥好事。”刘榆又想起柯绿那灰扑扑的脸和一身的穷酸样，一如往常嗤笑道，“她干啥事进去了？”
“我又不清楚，你去问店长嘛，他晓得的。”
于是，在店里顾客不多的时刻，刘榆偷闲溜到店长身旁，好奇问他：“王哥，那个柯绿，昨天怎么被警察带走了？”
店长边看账边回答：“那是她哥。”
刘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啊？她哥是警察？”
“人家开着警车，带着证件来的，还能是假的？”
“那她还在这里打工一年，他哥都不让她读书的吗？”
“哎呀，别瞎猜了，那是她远房表哥，两人老久都没见过面了。”店主打了个哈欠，又补充道，“把她接过去，那肯定会送她去读书的。”
闻言，刘榆的心仿佛被扎过柠檬的针来回戳了几下，酸涩又刺挠不已。
“她竟然还有个当警察的表哥……”刘榆震惊地喃喃。
想起柯绿的悲惨身世，店主不禁感慨：“一命二运三风水，她命不好，但运还是不错的。”
刘榆不敢相信，那个她曾经鄙夷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个看上去就是苦命相的柯绿，三年后再次出现时，竟仿佛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五官还未发生太大的改变，刘榆都不敢确定那就是柯绿。
如此顺利地搭上周陆云这个人脉后，刘榆对柯绿的态度顷刻间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柯绿微笑应付着，实际上全无食欲，只吃了些四季时蔬。
“是不是这里的菜不合胃口？”周陆云关切地问。
“不是，我只是不太饿……”说着，柯绿的余光忽而扫到了不远处的楼梯。
在那宽敞的楼梯转台上，一名装修工和餐厅经理正在撕一幅巨大挂画的外包装纸。
而在楼梯下方，柯绿瞥见了将要走进女卫生间的刘榆。
“我去趟卫生间。”她放下筷子起身道。
“好。”周陆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即使明知她很快就会回来，但他仍旧不受控制地感到惶然若失。
紧接着，他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全然凝望那处楼梯。
此时，那幅嵌在巨大画框里的挂画也展尽了全貌。
那是一幅民俗风情画，画中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打枣丰收的场景，画面线条以毛笔勾勒，浓淡相宜，注重留白。
画里的枣树枝上朱黄点点，颇显金秋之象。一个大人踩着梯子，手拿长竿拍打枝条，红彤彤的枣掉在铺于地面的油布上，几个孩子则在下方弯腰拾捡。
那抹鲜艳的朱色，除了点在枣上，还变成红绸带，绑在了一个在树下吃枣的女孩的辫子上。
店内橙金暖光由上至下倾泻着，给画面铺设了一层类似老照片和凋叶的棕黄色调，仿佛时光的悄然褪色。
那画面中篱落疏疏的院子里，似乎传来了渺远的声音。
“小雪，没洗的枣不能吃。”
天空宛如倒扣的蓝水晶半球，清溪旁的农家小院在这水晶球内安然闲适地晒着太阳。
少年抓过女孩从油布上刚捡的枣，转身放在了一旁的竹箩里。
突然被夺了枣的小雪语气委屈：“我要吃，你都吃了的。”
少年轻弹小雪的脑袋，告诫说：“我吃了没事，你吃是要生病的。”
他的话好像一点都没进小雪的耳朵，她跑去正在选枣的奶奶身边哭诉：“呜，奶奶，哥哥抢我枣。”
满头银发的奶奶捏了捏小雪的脸，哄她说:“别哭，小乖宝，奶奶这有洗干净的枣，又脆又甜。”
“小雪，你还找奶奶告状。”少年正准备上前追小雪，忽然，他头上的树枝被挨了一棍，不可计数的红枣如冰雹纷纷坠了下来。
他被这噼里啪啦的“枣雨”打得狼狈，立刻仓皇地躲避到屋檐下。
看到哥哥吃瘪，小雪在奶奶身旁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仿佛金秋的风铃，在阳光小院的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
“啪嗒，啪嗒……”
如注的雨幕将阳光驱逐殆尽，也将往事的回忆逐渐推远。因阴郁的天光，落地窗变成镜子，映照出周陆云的身影。
那等待一人姿态，是此刻，也是千千万万个从前的习惯性动作；可那离散的人，无论昔时，无论今朝，都对此一无所知。
刘榆走到洗手池前时，发现柯绿正站在一旁低头洗手，好像没有看见自己。
想起刚刚的事，刘榆感到一阵尴尬。就在她想直接离开时，柯绿忽然叫住了她。
“刘姐，如果周医生问你一些有关我的事，你就说不清楚，可以吗？”柯绿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我不想让他知道。”
刘榆转过身来，立刻答应：“放心，我不会说的，那你也别告诉他那些事哈。”
“我知道。”柯绿望着刘榆说。
一阵沉默蓦然降临，柯绿的无言让刘榆如芒在背：“我先走了啊，店里事太多。”
“不要经常找周医生，”柯绿在她背后开口提醒，又补充说，“他什么时候都很忙。”
刘榆走后，墙上的圆镜只映着柯绿一人，四周的昏暗仅由一盏小圆灯奋力抵抗着，她注视着那微弱光亮，蓦然体会到了现实无可接受的沉重。
她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此地。
等她刚从楼梯之下出来时，她听到了头顶上画框碰击墙壁的声音，暂驻脚步的她，抬头望了一眼装修工所悬挂的画。
那幅木框画的一个挂钩已经钩在了墙面钉子上，装修工缓慢右移，正尝试寻找另一个钉子的位置。
“咔。”
一道极为清脆短暂的断裂声，仿佛冰封千里之河忽然发出的冰裂声，猝然传入到柯绿耳中。
刹那间，那幅巨大挂画骤然剥离了墙面，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朝着她的脸直直劈来。
四周好像在此刻按下了静音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而失真。
柯绿望着那不断逼近的画，明知要躲开、要逃离，可她的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般，没有反应地僵在原地。
就在一切已覆水难收时，她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挽住，一道身影围圈过她的身躯，带着她猛然向一旁倒去。
“呲……”类似尖刀划割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地震动着柯绿的耳膜，其后紧接着，就是整幅挂画坠地的砰响和玻璃乍碎的声音。
摔倒的疼痛让柯绿从迷惘失神中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身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惊骇到木然僵硬。
只见那原本应压在她身上的巨大挂画，此时蓦然断成两折倒在周陆云的脊背上。而她本人被周陆云用身体护着，近乎安然无恙。
他的后背，柯绿看到，已是鲜血淋漓，几股血流从他的腰侧钻出来，逐渐在满是玻璃渣的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小滩血泊。
“陆云哥，你……”柯绿的声音骤然变尖，半抬的手颤抖不止。
周陆云忍住血肉刺穿的剧痛，艰难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他望着身下的柯绿，声音嘶哑：“小绿，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双手和膝盖都抵在玻璃碎渣上，一动身，那压在他身上的画框刺啦响动，连带着一根钉子在他血肉中猝然一绞，让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此时，柯绿眼中仿佛有无数碎玻璃在研磨，酸涩的泪止不住地扑簌而落：“陆云哥，我没有受伤……你流了好多血。”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无一不惊惧到鸦雀无声，不远处的几个孩子回过神后忽然嚎啕大哭，饭店经理惊惶失措地从楼梯跑下来，立即拨打了120。
市中心医院。
孙护士看着周陆云背部鲜血淋漓的贯穿伤，即使是见惯了这种画面的她，此时也不由得揪心不已。
“周医生，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从周陆云背上的血洞中，孙护士取出了一根五六厘米长的铁钉。
除了贯穿伤，他的背上还有砸伤的淤青，淤青之上，一条长长的伤口中皮开肉绽，急需清创缝合。
“还好，一个多月就能恢复，”周陆云望着托盘里被取下来的长钉，无比庆幸它是扎在自己的血肉里，“小绿手上的伤处理了吗？”
孙护士边清理伤口边回答：“嗯，那个女孩只是皮外伤，现在正在外面等她哥过来呢。”
闻言，周陆云心中隐隐生痛，仿佛那根钉子是楔在了心口，一抽出来，既摧心痛深又茫然若失。
但转念一想，当时救下她的人是自己，周陆云忽又产生出某种微妙的傲然之意。
仿佛背上挂着的不是伤口，而是一枚枚象征荣誉的勋章。
“她没事就好。”
林修心急如焚地奔过一个又一个病房，终于在走廊深处看见了独自坐等的柯绿。
“小绿，你受伤了吗？”他迅速跑至柯绿身前，一眼便看见了她包着纱布的左手。
林修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他蹲下身，轻抬起她的手腕问：“手怎么了？”
“只是擦破了皮……”望着终于出现的林修，柯绿眉眼酸涩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前倾身体，双臂挽住他的脖颈，眼泪随即夺眶而出。
这一刻，她的哭不是大声的嚎啕，也不是轻微的啜泣，而是极致哀恸的失声痛哭。
“怎么了，小绿？”林修眉头紧皱，忧急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想拉开她的胳膊看她的脸，可她却反抗性地上下摆动了双臂。
“哥，让我哭一会……一会就好。”柯绿嘶哑地说完，便一头埋进林修的肩膀，决堤的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感觉五脏六腑无一不在绞结拧转，一口气都不能完整地吸上来，只能半挂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下一秒，林修也紧紧抱住了她。他的手抚着柯绿的头，像是触碰易碎之宝，动作缓慢，力道极轻。
她并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但他从未见过她如同此时般哭到力竭，仿佛只要稍一放手，她就会像失去支撑的布娃娃，无力地倾倒摔落于地。
渐渐地，林修感觉她哭得没有力气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呜咽。
他双手轻卡住她的肩窝，毫不费力就将她的上半身支了起来。
她的双眉此时已经拧成了疼痛的结，哭红的眼睛早已寻不见光彩与活力，只剩下深深的痛楚回荡其中。
林修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泪水涟涟的脸：“很疼吗？”
柯绿紧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如果眼泪能说话，那她已经道尽了一切的痛苦和悲凄。
没有谁能比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她更清楚周陆云舍身相救的意义。
——如果没有他，那根长钉应该楔入的，就是她的头盖骨了。这个念头一浮现，当她再看见手上洁白的纱布时，它也就和象征死亡的裹尸布全然无异了。
“哥，我差点，就……”
听到她吐出的支零破碎的字词，林修鼻子发酸，刹那间湿了眼眶。
他紧紧抱住她，堵塞的鼻子连吸气都艰难百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用手抹掉了自己流下的泪。
“都过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陆云哥，救了我。”柯绿揪紧林修的衣服，泪眼潸然地哽咽开口，“他流了好多血。”
林修记得，周陆云不是第一次见义勇为了，他边拍柯绿的背边安慰她：“别担心，他一定会平安的。”
往昔和周陆云相处的过往一一在柯绿心中复现，她此时才恍然意识到，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周陆云对她都一直表达着纯粹的善意。
那种善意，已经完美到令她无比自知——未来绝不会再出现一个比周陆云还关切照顾她的人。
想到这，她忽而陷入了无比痛苦的泥沼——她想把他从那个骇人身份中剥离出来，只要美好的周陆云，而不要恐怖的恶龙杀人魔。
但她知道她做不到，就像她无法从墨池里再分出墨与水，也无法让一棵树只繁荫而不枯落。
要么接受一切，要么毁灭一切，绝没有折中的路。
刘榆请假结束后，回饭店继续上班。
她走进熟悉的八人寝，一进门就看见柯绿的床铺已经空了。
“她人呢？”刘榆指着那张空床位问其他人。
“昨天被一个警察带走了。”一个室友边聊手机边说。
“呵，我就知道，她这人还能干出啥好事。”刘榆又想起柯绿那灰扑扑的脸和一身的穷酸样，一如往常嗤笑道，“她干啥事进去了？”
“我又不清楚，你去问店长嘛，他晓得的。”
于是，在店里顾客不多的时刻，刘榆偷闲溜到店长身旁，好奇问他：“王哥，那个柯绿，昨天怎么被警察带走了？”
店长边看账边回答：“那是她哥。”
刘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啊？她哥是警察？”
“人家开着警车，带着证件来的，还能是假的？”
“那她还在这里打工一年，他哥都不让她读书的吗？”
“哎呀，别瞎猜了，那是她远房表哥，两人老久都没见过面了。”店主打了个哈欠，又补充道，“把她接过去，那肯定会送她去读书的。”
闻言，刘榆的心仿佛被扎过柠檬的针来回戳了几下，酸涩又刺挠不已。
“她竟然还有个当警察的表哥……”刘榆震惊地喃喃。
想起柯绿的悲惨身世，店主不禁感慨：“一命二运三风水，她命不好，但运还是不错的。”
刘榆不敢相信，那个她曾经鄙夷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个看上去就是苦命相的柯绿，三年后再次出现时，竟仿佛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五官还未发生太大的改变，刘榆都不敢确定那就是柯绿。
如此顺利地搭上周陆云这个人脉后，刘榆对柯绿的态度顷刻间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柯绿微笑应付着，实际上全无食欲，只吃了些四季时蔬。
“是不是这里的菜不合胃口？”周陆云关切地问。
“不是，我只是不太饿……”说着，柯绿的余光忽而扫到了不远处的楼梯。
在那宽敞的楼梯转台上，一名装修工和餐厅经理正在撕一幅巨大挂画的外包装纸。
而在楼梯下方，柯绿瞥见了将要走进女卫生间的刘榆。
“我去趟卫生间。”她放下筷子起身道。
“好。”周陆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即使明知她很快就会回来，但他仍旧不受控制地感到惶然若失。
紧接着，他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全然凝望那处楼梯。
此时，那幅嵌在巨大画框里的挂画也展尽了全貌。
那是一幅民俗风情画，画中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打枣丰收的场景，画面线条以毛笔勾勒，浓淡相宜，注重留白。
画里的枣树枝上朱黄点点，颇显金秋之象。一个大人踩着梯子，手拿长竿拍打枝条，红彤彤的枣掉在铺于地面的油布上，几个孩子则在下方弯腰拾捡。
那抹鲜艳的朱色，除了点在枣上，还变成红绸带，绑在了一个在树下吃枣的女孩的辫子上。
店内橙金暖光由上至下倾泻着，给画面铺设了一层类似老照片和凋叶的棕黄色调，仿佛时光的悄然褪色。
那画面中篱落疏疏的院子里，似乎传来了渺远的声音。
“小雪，没洗的枣不能吃。”
天空宛如倒扣的蓝水晶半球，清溪旁的农家小院在这水晶球内安然闲适地晒着太阳。
少年抓过女孩从油布上刚捡的枣，转身放在了一旁的竹箩里。
突然被夺了枣的小雪语气委屈：“我要吃，你都吃了的。”
少年轻弹小雪的脑袋，告诫说：“我吃了没事，你吃是要生病的。”
他的话好像一点都没进小雪的耳朵，她跑去正在选枣的奶奶身边哭诉：“呜，奶奶，哥哥抢我枣。”
满头银发的奶奶捏了捏小雪的脸，哄她说:“别哭，小乖宝，奶奶这有洗干净的枣，又脆又甜。”
“小雪，你还找奶奶告状。”少年正准备上前追小雪，忽然，他头上的树枝被挨了一棍，不可计数的红枣如冰雹纷纷坠了下来。
他被这噼里啪啦的“枣雨”打得狼狈，立刻仓皇地躲避到屋檐下。
看到哥哥吃瘪，小雪在奶奶身旁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仿佛金秋的风铃，在阳光小院的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
“啪嗒，啪嗒……”
如注的雨幕将阳光驱逐殆尽，也将往事的回忆逐渐推远。因阴郁的天光，落地窗变成镜子，映照出周陆云的身影。
那等待一人姿态，是此刻，也是千千万万个从前的习惯性动作；可那离散的人，无论昔时，无论今朝，都对此一无所知。
刘榆走到洗手池前时，发现柯绿正站在一旁低头洗手，好像没有看见自己。
想起刚刚的事，刘榆感到一阵尴尬。就在她想直接离开时，柯绿忽然叫住了她。
“刘姐，如果周医生问你一些有关我的事，你就说不清楚，可以吗？”柯绿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我不想让他知道。”
刘榆转过身来，立刻答应：“放心，我不会说的，那你也别告诉他那些事哈。”
“我知道。”柯绿望着刘榆说。
一阵沉默蓦然降临，柯绿的无言让刘榆如芒在背：“我先走了啊，店里事太多。”
“不要经常找周医生，”柯绿在她背后开口提醒，又补充说，“他什么时候都很忙。”
刘榆走后，墙上的圆镜只映着柯绿一人，四周的昏暗仅由一盏小圆灯奋力抵抗着，她注视着那微弱光亮，蓦然体会到了现实无可接受的沉重。
她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此地。
等她刚从楼梯之下出来时，她听到了头顶上画框碰击墙壁的声音，暂驻脚步的她，抬头望了一眼装修工所悬挂的画。
那幅木框画的一个挂钩已经钩在了墙面钉子上，装修工缓慢右移，正尝试寻找另一个钉子的位置。
“咔。”
一道极为清脆短暂的断裂声，仿佛冰封千里之河忽然发出的冰裂声，猝然传入到柯绿耳中。
刹那间，那幅巨大挂画骤然剥离了墙面，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朝着她的脸直直劈来。
四周好像在此刻按下了静音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而失真。
柯绿望着那不断逼近的画，明知要躲开、要逃离，可她的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般，没有反应地僵在原地。
就在一切已覆水难收时，她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挽住，一道身影围圈过她的身躯，带着她猛然向一旁倒去。
“呲……”类似尖刀划割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地震动着柯绿的耳膜，其后紧接着，就是整幅挂画坠地的砰响和玻璃乍碎的声音。
摔倒的疼痛让柯绿从迷惘失神中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身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惊骇到木然僵硬。
只见那原本应压在她身上的巨大挂画，此时蓦然断成两折倒在周陆云的脊背上。而她本人被周陆云用身体护着，近乎安然无恙。
他的后背，柯绿看到，已是鲜血淋漓，几股血流从他的腰侧钻出来，逐渐在满是玻璃渣的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小滩血泊。
“陆云哥，你……”柯绿的声音骤然变尖，半抬的手颤抖不止。
周陆云忍住血肉刺穿的剧痛，艰难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他望着身下的柯绿，声音嘶哑：“小绿，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双手和膝盖都抵在玻璃碎渣上，一动身，那压在他身上的画框刺啦响动，连带着一根钉子在他血肉中猝然一绞，让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此时，柯绿眼中仿佛有无数碎玻璃在研磨，酸涩的泪止不住地扑簌而落：“陆云哥，我没有受伤……你流了好多血。”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无一不惊惧到鸦雀无声，不远处的几个孩子回过神后忽然嚎啕大哭，饭店经理惊惶失措地从楼梯跑下来，立即拨打了120。
市中心医院。
孙护士看着周陆云背部鲜血淋漓的贯穿伤，即使是见惯了这种画面的她，此时也不由得揪心不已。
“周医生，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从周陆云背上的血洞中，孙护士取出了一根五六厘米长的铁钉。
除了贯穿伤，他的背上还有砸伤的淤青，淤青之上，一条长长的伤口中皮开肉绽，急需清创缝合。
“还好，一个多月就能恢复，”周陆云望着托盘里被取下来的长钉，无比庆幸它是扎在自己的血肉里，“小绿手上的伤处理了吗？”
孙护士边清理伤口边回答：“嗯，那个女孩只是皮外伤，现在正在外面等她哥过来呢。”
闻言，周陆云心中隐隐生痛，仿佛那根钉子是楔在了心口，一抽出来，既摧心痛深又茫然若失。
但转念一想，当时救下她的人是自己，周陆云忽又产生出某种微妙的傲然之意。
仿佛背上挂着的不是伤口，而是一枚枚象征荣誉的勋章。
“她没事就好。”
林修心急如焚地奔过一个又一个病房，终于在走廊深处看见了独自坐等的柯绿。
“小绿，你受伤了吗？”他迅速跑至柯绿身前，一眼便看见了她包着纱布的左手。
林修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他蹲下身，轻抬起她的手腕问：“手怎么了？”
“只是擦破了皮……”望着终于出现的林修，柯绿眉眼酸涩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前倾身体，双臂挽住他的脖颈，眼泪随即夺眶而出。
这一刻，她的哭不是大声的嚎啕，也不是轻微的啜泣，而是极致哀恸的失声痛哭。
“怎么了，小绿？”林修眉头紧皱，忧急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想拉开她的胳膊看她的脸，可她却反抗性地上下摆动了双臂。
“哥，让我哭一会……一会就好。”柯绿嘶哑地说完，便一头埋进林修的肩膀，决堤的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感觉五脏六腑无一不在绞结拧转，一口气都不能完整地吸上来，只能半挂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下一秒，林修也紧紧抱住了她。他的手抚着柯绿的头，像是触碰易碎之宝，动作缓慢，力道极轻。
她并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但他从未见过她如同此时般哭到力竭，仿佛只要稍一放手，她就会像失去支撑的布娃娃，无力地倾倒摔落于地。
渐渐地，林修感觉她哭得没有力气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呜咽。
他双手轻卡住她的肩窝，毫不费力就将她的上半身支了起来。
她的双眉此时已经拧成了疼痛的结，哭红的眼睛早已寻不见光彩与活力，只剩下深深的痛楚回荡其中。
林修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泪水涟涟的脸：“很疼吗？”
柯绿紧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如果眼泪能说话，那她已经道尽了一切的痛苦和悲凄。
没有谁能比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她更清楚周陆云舍身相救的意义。
——如果没有他，那根长钉应该楔入的，就是她的头盖骨了。这个念头一浮现，当她再看见手上洁白的纱布时，它也就和象征死亡的裹尸布全然无异了。
“哥，我差点，就……”
听到她吐出的支零破碎的字词，林修鼻子发酸，刹那间湿了眼眶。
他紧紧抱住她，堵塞的鼻子连吸气都艰难百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用手抹掉了自己流下的泪。
“都过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陆云哥，救了我。”柯绿揪紧林修的衣服，泪眼潸然地哽咽开口，“他流了好多血。”
林修记得，周陆云不是第一次见义勇为了，他边拍柯绿的背边安慰她：“别担心，他一定会平安的。”
往昔和周陆云相处的过往一一在柯绿心中复现，她此时才恍然意识到，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周陆云对她都一直表达着纯粹的善意。
那种善意，已经完美到令她无比自知——未来绝不会再出现一个比周陆云还关切照顾她的人。
想到这，她忽而陷入了无比痛苦的泥沼——她想把他从那个骇人身份中剥离出来，只要美好的周陆云，而不要恐怖的恶龙杀人魔。
但她知道她做不到，就像她无法从墨池里再分出墨与水，也无法让一棵树只繁荫而不枯落。
要么接受一切，要么毁灭一切，绝没有折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