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夏日的雨湿热黏腻,打在屋脊如珠串散落,光影明灭间,莳萝又做了梦。

    梦中有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像,不变的是,她仍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雪地之中,看不到前路的尽头。

    冷得麻木,她的身子很重很乏,背上仿佛压了座山似的重,且随着她每多向前走一步,那山就重一分,重量压到了极致时,有如琴弦崩断。

    一瞬的疼痛过后,是难以描摹的轻快,仿佛卸下了所有肉身上的负累一般,她走得再不吃力,甚至还有余力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大雪封山,连绵无际,她不知道她究竟走出去了多远,只知道她后来跌跌撞撞撞上了个古怪的青衣女郎。

    说古怪,是因为这样的寒冬腊月,那女郎竟是赤足行在雪地里的,而更为古怪的是,这样的时节,女郎一身有如苍翠山林般沉郁的曳地长裙,却分毫都未被雪水沾湿赃污。

    那女郎逆光而立,莳萝即便再是仰头,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不知怎的,她却能知晓,女郎看自己的神情很是慈悲。

    莳萝心头模糊不清的那念头一下子清晰起来,是了,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她就是来找她的,来找眼前这个有如神明临世的神秘女郎的。

    “我想活下去。”莳萝听见跪伏在地的小小女童这样说,“求你救我。”

    那青衣女郎讶然看着她,动了动唇,似是说了些什么,但莳萝没能听清……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莳萝困惑许久,只觉被堵塞在了原地。

    “这是……离魂之相?”正当她浑浑噩噩之际,在这方天地之外,忽然响起了一道干净低沉的男子声线。

    他清雅的声线压得极低,似是在诊断,又像是在疑虑,但总之梦境内外的声线交叠,莳萝福至心灵,一下子辨明了青衣女郎所说但话,是了,正是离魂。

    一时间风雪尽散,远山崩裂,满目只余漆黑一片,伴着一阵头痛欲裂,莳萝缓缓睁眼。

    床头两个碳盆源源不断传来暖意,将房内蒸得如同日下酷暑,这时节换做旁人,恐怕在这房内一刻钟都待不住,但莳萝却是在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无意识侧过脸凑近了那热源。

    卧房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莳萝听着雨声静静躺了一会,等到周身全然回暖再无冷意时,她穿衣起身走了出去。

    自古以北为尊,位于长安城南边的昌明坊,从来不是什么权贵青睐的好去处,旁的朝臣入宫若要提前半个时辰,居于此处便要提前一个多时辰。

    两进小院,唯二的好处,一是便宜,二是清净。

    夏天的雨来得急,停得也急,莳萝行过空旷的院子,没瞧见郎古的影子,再往里走,远远便见着书房的门扉半开半敞,似是有人的模样。

    还未靠近,里面就隐隐有人声传了出来。

    率先开口的女声出言暴躁话带讥讽,一听便知是流霞:“技不如人,被抓我认了,要关金吾狱,你关就是了,何必再多此一举,惺惺作这些个姿态。”

    透过半掩的门扉空隙,现出原型的白鹤簌簌抖翅,即便是落在旁人手中有如刀下鱼肉,嘴巴却也硬得像焊了铁块。

    而房内垂眼包扎的郎君,眉眼不动,只平声道:“金吾狱关不住大妖,况且前辈自九嶷而逃,若谈论罪算囚,也当是由九嶷先论。”

    流霞闻言冷哼一声,抵触的语气未变:“那你还不趁我虚弱,把我交出去向九嶷邀功?怎么着……是那个小丫头病得起不来了?”

    商陆手上动作一顿,他不言不语地紧了紧手中绷带,成功换得了手下鹤妖的一声低嘶。

    半敞的门扉外,莳萝弯了弯眼睫,抬手便欲推门而入,却冷不丁又听见房内的郎君,忽然开口道:“在将前辈送回九嶷之前,某有一桩永嘉十九年的旧事,想要问一问前辈。”

    莳萝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倏然有些进退两难,向前怕是窥探旁人秘辛,退后则又显得她先前像是个刻意偷听的。

    正迟疑着,背对着她而立的商陆,已放下了手中的纱布转过了身来。

    四目相对,商陆垂眼打量了一阵她的面色,便知晓她已无大碍,如同看透了她此刻犹疑的心思般,他主动上前拉开了那扇半掩的门,让莳萝走了进来。

    房内大妖显然与商陆一样,早就发现了莳萝的踪迹,见她入内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扑扇羽翼飞至了书房内的竹木屏风后。

    几息的功夫,张扬肆意的绯衣女妖踱步而出,语气仍是不善:“永嘉十九年?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哪还能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况且就算我还记得,我又凭什么告诉你小子?”

    “就凭我是阶下囚?还是凭……”

    “凭前辈应当是某的表姑。”不等流霞继续发作,商陆忽而淡声打断道。

    将将进门寻了个位置坐下的莳萝震撼抬头,却见商陆面色镇定如常,仿似方才开口抛下惊雷的不是他一般。

    好在另一方僵住的女妖,满面的惊色恰是与她一般无二,莳萝才算是心下稍微平衡了些。

    商陆略微停顿了一阵,以供失语的女妖反应,而后接着又平声道:“家父商穆,或许前辈已忘记了某了,但某幼年时,也曾与前辈有过几面之缘。”

    “你、你……”过往久远的记忆被强行召回,流霞看了看身前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格外冷然沉静的郎君,脑海中所浮现的,却是那个只到她腰高,蹦蹦哒哒守着溪流喂鱼吃饭的小郎君。

    两相对比,难以想象,更何况……流霞面色阴沉道:“你说是就是了,你有什么证据?老娘虽然初回西京,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诓骗的,若你胆敢借着我已故亲眷的名义招摇撞骗,那拼上这条命,我也要与你不死不休。”

    不同与先前的简单的嘴上不饶人,此时言谈之间,女妖杀意毕现。

    商陆定定地望了几息疾言厉色的大妖,没有答话,转而行至房内博古架前,从高处的某个匣子内,抽出一叠泛黄古朴的信件,一一摆在了流霞身前的桌案上。

    “这是数年间某在昔日家中所寻到的。”商陆道。

    秉持着求知精神,莳萝微微偏头,瞧了一眼那叠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信件。

    最前面那一封,也就是最早的那一封,所标注的时间,乃是永嘉十七年春,距今甚至已有十六年之久。

    匆匆一眼,毕竟是旁人的信件往来,莳萝本不打算往下读,盖不住其中某些名字格外醒目熟悉,只瞥了一眼,就叫人生出无限好奇,堪称是抓心挠肝遐想无限。

    莳萝便有些挪不开眼了,一偏头,身侧的流霞怔在那处没有动静,而商陆垂眼望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索性上前拿起一封信件,在商陆眼前晃了晃,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阻拦的意思,唯一的心理负担也就此卸去,莳萝当即坐下专心读了起来。

    【阿穆表兄,初来西京,一切于我而言都十分新奇,你果真没有骗我,长安城真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你乐不思蜀留在了这里不愿回去!

    对了,我最近还捡到了个凡人朋友,她叫元英,虽然瘦瘦小小还丑丑的,但她于算学一道上却很是厉害,六十岁的老账房都算不过她!

    人间真有意思,我改主意了,我要在长安多待一段时间,起码把一百零八坊都玩遍了再说。】

    女妖落笔很是随性,开头开得仓促,结尾也结束得猝不及防,信尾落款流霞二字更是写得龙飞凤舞。

    若非末尾时间永嘉十七年春的旁边,还伴了个墨水印出鸟爪印,莳萝都有些难以确定那落款名字。

    莳萝接着拿起下一封信件,只见信中时间已经由春转夏,跨越到了永嘉十七年六月。

    【阿穆表兄,这几个月来,长安城内外我都已经玩遍了,在我看来啊,城里最有趣的地方,不是你曾经同我说的皇宫内院,而是东市和西市。

    以前我看的那些人族话本真是害妖不浅,做女侠劫富济贫有什么意思,卖东西赚钱才是人间至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旁人问价掏钱时,所露出的那种不舍肉疼的表情,实在是太舒爽了,羽毛都要炸开的那一种舒爽。

    我和元英约好了,我们要在西京城里开一家举世无双的店,店里呢能够容纳九州四海当中最珍贵的所有宝物,名字也起好了,就叫珍宝阁,通俗易懂,三岁小儿也能明白是做什么的,到时候我做大掌柜,就让元英给我做二掌柜。

    所以……表兄,你能帮我在城里寻一处好的铺面吗?最好是在西市,找到了必有重谢!!!】

    统共十几封信件,一一逐字细看,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去,余下的信,莳萝一目十行地粗略扫过,囫囵吞枣匆匆看了个大概。

    既是同一人所书的,就与先前两封差异不大,其中内容不是讲述生活里的琐事烦恼,便是寻求关于铺面里的意见和帮助,偶尔还间杂了些许节日赠礼赠言。

    【表兄,铺子开张那日谢谢你,你和表嫂送来的赠礼,我们已经收到了,元英托我向你道谢……】

    【表兄,最近店里来了个极难缠的客人……】

    【表兄新年安康,表嫂想吃的岭南干果,流霞已随信奉上……】

    从永嘉十七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永嘉十九年的夏天,两年的时光呈于薄薄的信纸之中,又于如今跃然纸上。

    厚厚一叠信纸,只剩下最后一封,而这一封不但纸张粗糙,字迹也是极其凌乱无序,显然是于极端情况下所写的,莳萝不由放缓了速度。

    【表兄,长话短说,我运气不太好惹了些麻烦,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西京了。

    我知晓按你先前同我说的计划,这时候你应当已经启程离开长安城了,可若是你还未启程,若是这封信还能到你手上的话,劳烦你替我照拂元英一二,珍重勿念,流霞。】

    匆匆几语写毕的简单书信,没有标注时间,但算上上一封信的时间,与流霞被囚入九嶷的时间,稍稍推测一二,却也能估量出个大概情况。

    永嘉十九年的最后一封信中,所说的惹了麻烦,应当是流霞杀人被她阿娘撞上,短时间回不了西京了,是因为要被囚在九嶷受刑。

    陈年信件之中,最出乎莳萝意料的,一是流霞与商陆父亲的关系,二就是她与那位元家掌柜的关系。

    如今刀剑相向、不死不休,当年却竟是亲密至极,就连自己祸到临头时,尤不忘托人照料。

    “啪嗒”一声响,清醒过来的流霞,躬身捡起被她失神打落的书册,再起身时,她眸子当中燃起亮光,声线也带了些颤:“你、你没有死……那表嫂?”

    商陆垂下眼睑,第一时间没有作答,室内无声,外间窸窸窣窣的,好似又落了雨,无端咱得幽谧。

    莳萝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看向立在窗棂之前观雨的郎君。

    不是当值的时辰,他已换下了那身甲衣,兴许是因为身在熟悉安全的环境下,他周身平日里那份锋利冷峻的气韵弱了许多,更显得十足温润,不像个将军,倒像个她想象当中的文弱读书人。

    “阿娘已故去十四年了。”商陆倏然开口,面上无悲亦无喜,“某想问的是,表姑同家父信中所言的计划是何事,家父当年又究竟去了哪里?”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流霞沉默了许久,凝望着商陆的眸光一阵明暗,尽是旁人所读不懂的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流霞忽而开口道:“你知道东市元家吧。”

    话题一转,商陆蹙眉未言,却也点头作答。

    “那你知晓……元家正在筹备的拍卖吗?”流霞顿了又顿,终是闭目出声,“你若是近日无事,就同我去东市走一遭吧,你要的答案,十之八九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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