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医生家的小丫头,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头是几个白色的一次性餐盒,还有两瓶啤酒,正瞪着眼睛歪头看他,舔着嘴巴犯馋。

    “又给你爷买酒呢?”莫子桉拣了两串没那么辣的牛肉串递给她,“吃点?”

    “欸!”小丫头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刚要伸手又怯生生的缩回手背在后头,“我妈不让我吃这些,说不干净拉肚子。”

    说完凑过来说悄悄话似的压着嗓子,“肉都是假的,老鼠肉、死鸭肉,小莫哥你也别吃。”

    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一听这话更不想吃了,索性将盘子整个推到一边:“那你想吃点啥?哥哥请你!”

    小丫头小名诗诗,那群小孩叫她小狮子,说她跟狮子似的凶猛,平时跟男孩干仗一点都不怕,被揍的次数也不少,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的,好在家里开诊所,上药打针的都方便,家里大人吵也吵过,打也打了,主要是怕她女孩家家的,闹大了吃亏。

    莫子桉遇见她的那一次,她跟比她大好几岁的男孩打架,说是那群男孩心思不正、老掀小姑娘裙子,要么就在边上冲人说下流话,再要么就抢更小的小孩钱,她一个人从那条小路过去,就撞上了,那伙十来岁的男孩也没顾念她是个女孩,两三个人围着她一个打,要不是莫子桉瞎晃的时候碰见了,小狮子不知道得吃多大亏。

    莫子桉不是五大三粗的身材,看着也面生,打眼看上去唯唯诺诺的文弱的很,那几个小子也没当回事,冲上来拳脚相加,被他几下收拾了,拎到一边。

    十岁出头的小混子未必怕父母老师,但肯定怕街上的大混混,拳头硬、下手狠,派出所当自己家似的进,被莫子桉一顿揍,安生了不少,甚至觉得莫子桉身上有股老大的气质。

    小狮子干架的时候凶的很,但被打了也疼、被一群大孩子围着也怕,只不过性子犟撑着,等那群大孩子一散,原地趴着就哭嚎了起来,莫子桉原本只想着顺手管个闲事儿,这巷子里孩子多,他一个外来的,谁都不认识,完了就想走。

    看一个小女孩趴地上哭的凄惨,身上衣服乱糟糟的全是鞋印子,辫子扯散了、灰扑扑沾着泥灰,只能送佛送到西,将人抱起来问路送回了家。

    “小莫哥,我妈明儿带我去市里玩,你要不要一起去啊?”一大一小一坐一蹲,莫子桉重点了几串素串,小狮子埋头喝一碗甜汤,非常大方的分了一瓶爸爸的啤酒给他。

    杳安巷子有一趟公交车直达市中心国贸那边,车程一个小时左右,去市中心很方便,但莫子桉来了这小半年,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七公里外的新华医院,还是跟着黄老太急救过去的。

    “不去,我得找活干挣钱呢!”莫子桉将花菜细细的咬干净了,杆子丢进旁边的桶里,“不然你就得自己买甜汤了!”

    小狮子唏哩呼噜喝了几口甜汤,满足的砸吧了几下嘴,嘴角沾着沫抬头看他:“你净瞎说!我奶说你根本不缺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巷口有个小广场,大槐树下头圆水泥花坛,边上砌着看不出形状的石头假山,被小孩们的屁股磨的发光发亮,小狮子和奶奶都是那边的常客,大爷大妈聚在树下打牌说闲话,小孩在边上疯跑玩闹,算是消息集散中心。

    莫子桉笑了笑:“你还懂的挺多!闲话都往脑子里记,九九乘法表死活背不住,没少被你爸骂吧!”

    “那我,”小狮子不好意思的拿一次性勺子搅碗底的皮冻,脑袋一点一点的,“我还是小学生嘛!我才二年级呢!”

    “前两天还拍着胸脯跟我说,我马上三年级了。”莫子桉笑的更开,拍胸口学小姑娘那翘尾巴的模样,“现在又变成二年级小学生啦!”

    “哼!”小狮子不高兴了,毛都要炸起来,将勺子往空碗里一撇,“你一个大人,跟小孩子较真!”

    “不跟你说了!”她小脚一蹬,拎着袋子飞快的跑回家去了。

    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摸出来看了一眼,是老钱。

    这老人机是黄姨的,据说是翻垃圾时捡到的,还挺新,发现能用便一直收着了,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开始根本不觉得自己需要手机,没什么人需要联系的,但后来发现日常生活中需要手机的场合实在很多,连在社区诊所拿药都得填手机号,更别说找活干要联系人,都离不开。

    原先这手机只有黄姨一个联系人,渐渐地老钱、赵工、梁医生一个个出现在他的通讯录里,如今也有快十个人了。

    老钱是个四十多岁的包工头,修路建房装修,什么活都接,接了活再去组施工队,泥工瓦工电工的收起来,莫子桉跟他干过几次活,看中他踏实肯干,缺人就会找他。

    电话里说明天有个装修的活,缺电工,他应了明天一早巷口集合。

    他干活的时候,看着房子从地基一层层往上搭建,搭梁起柱,有了门有了窗,刷漆刮大白,通电通水,再到乔迁宴,从黑黢黢的荒地变成有烟火灯光的人家,想着大学学的那些东西大概也不算白费,同学之间当时讨论说,建筑系本科毕业离真正能上手建房子也还有很多年,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见自己设计的大楼平地起。

    曾经跟同学们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如今分道,他离开了卡尺和图纸,却看见了自己亲手建起来的房子,虽然不如当初设想的那些剧院、写字楼、度假村、图书馆,跟高迪、勒布朗、安藤忠雄、贝聿铭这些建筑大师天壤云泥,他还是能从中得到一点慰藉。

    一直吃苦的孩子,尝到一口甜便心满意足。

    “你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店里你也不去,天天往外跑,钱是烫手吗?”丽姐冲好奶粉,贴着脸试温度,不确定又在手腕内侧试了一下,“天塌了,日子不过了?”

    苏绽埋着脑袋一语不发,小晨晨在她怀里咕噜着大眼睛,时不时的就想咬手指,被阻止了就吚吚呜呜的冲妈妈挥舞小胳膊,一只手还揪着她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

    当初为了迎接新生活做的发型,如今懒于打理,弧度仍有但不成形状,乱糟糟的随便用根黑皮筋扎在脑后,干枯褪色,显得人格外憔悴。

    丽姐走过来把奶瓶塞进孩子嘴里,看他没哭,也就没急着接手,从桌上果盘里捞了颗费列罗喂给苏绽:“你也别嫌我烦,老跟你念叨,真是为你好!”

    巧克力个头大,她闭着嘴嚼了半天,腾不出空来说话,咽下去才开口:“我知道,可我得找到他。”

    “唉!”丽姐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伸手理了理婴儿的围兜,“那么大的人,既然自己走了,肯定是有打算的,他要真心想躲着人,你也找不到他。”

    苏绽脑袋一直没抬起来,圆乎乎的发旋都犟着劲儿:“我得找他!”

    小晨晨奶喝完了,开始伸胳膊蹬腿的活动,忽闪忽闪的看着苏绽,软软的手摸上她的脸,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她这么油盐不进,丽姐也真是没办法了,这两个月,苏绽就没在店里上过几天班,原本她想让苏绽把新店老店都抓起来,以后算作合伙也名正言顺,但苏绽的精力全然不在工作上,就算上班也总是丢三落四、被人投诉过好几次。

    丽姐知道莫子桉提前出狱却没联系苏绽,先是吃惊,她还记得那个清瘦高大的年轻男孩,脾气好、说话总是软软的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天不管不顾的打人把她吓一跳,身为从小带弟妹的长姐,她很能理解莫子桉对苏绽的付出和护佑,却自问很难做到,像他一样为弟妹牺牲自己的未来,更何况,苏绽根本不是他的亲妹妹。

    以莫子桉对苏绽的重视程度,他不应该一直不联系苏绽,就算坐牢时间长了跟外面脱节一时接受不了,也不会一点心消息都不给、不声不响的消失,这样很不负责任。

    可她毕竟只是个外人,不知道他俩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很多话都不能说的太明,最多劝她多往前看,别自乱阵脚,但效果有限。

    苏绽上个月几乎全在外面,先去了H城,之后又回了青堤,再回到J城已是五月末,人黑瘦了一圈,整个人低落又沉默。

    丽姐好不容易去店里抓了人带回家,做了顿好吃的,好说歹说劝她好好安下心好好上几天班,至少存点钱再出去寻人,不至于房贷断档,她请假期间只有点基础工资,房贷都不够,更何况她还欠着丽姐的钱。

    “丽姐,我知道了,我明天会早点去店里开工,多挣点钱!”在丽姐家呆了一个下午,苏绽总算听进了些话,“我跑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他,他可能还在生我的气。”

    丽姐如释重负,从家里冰箱搜罗了一堆吃的,肉丸、饺子、米糕,煮一下热一下就能吃,还有一箱猕猴桃,让苏绽拎回去,好好照顾自己。

    她刚从青堤回来没两天,当时得知莫子桉提早出狱,第一反应就是他会去找莫兰嬢嬢,毕竟他当时得知她下落很激动,要不是因为身在狱中肯定早就去了,就算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也行,可惜她去了H城,在莫兰那个小区门口从早到晚蹲了一周,一个熟悉的影子都没看见。

    她倒是想进去找,可惜门口保安拦的紧,她联系不到业主,差点闹到报警。

    离开H城之前,她去看何燃,清晨一大早去的,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那片公墓很大,但何燃一个孤儿,墓的位置很偏,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名字之外,连张照片都没有,她之前虽然来过,这次却费了些力气才找到。

    她其实已经不太能记清何燃的脸了,想起来的时候是一个高她半头的细瘦女孩,稚气掩藏在狡黠眼眸之后,走路慢悠悠的,饿了脸色就白惨惨的,生气的时候爱摆脸色、急了还动手打人,口袋里常年带着把折叠刀。

    命运凄苦的女孩死在成年之前,只拥有公墓角落里小小的一方石碑,没有家人、没有鲜花,就像她短暂的生命,一半流浪孤单、一半残缺腐烂。

    这都是苏绽十几岁时不会想到的事,但这次站在孤零零的墓碑前,却觉得心里攒了一堆的感慨忧愁,石碑像小时候的安安、像后来的树洞,何燃静静的长眠在草坪之下,可能没有耐心分神来听她念叨心事。

    可她是要说的,许多事不能对活人说,因为会被评判、会被指摘、会被阻扰、会被劝解,可对象变成了不会应答的死人,这些顾虑就都不存在了。

    何燃,我喜欢我哥哥!他看着我长大,我们睡过同一张床、吃同一锅饭、还一起洗过澡,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了。

    何燃,我很脏,我不纯洁了,他们说第一次要留给最爱的人,可我太蠢了,都是活该。

    何燃,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从树上掉下去、或者走着路就踩了空,醒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床,那时候我总爱贴着你睡,但总觉得你都不暖和,于是越贴越紧。

    何燃,我哥哥不要我了,他生我的气、怪我,不肯跟我见面。

    何燃,他们总说要我往前走,可是没有人拉着我、没有人陪着我,我看不到前面在哪里,我只想像小傻子似的不管世界怎么便,都只看着一个人的背影。

    何燃,我没有家了,青堤的废墟早已填平,变成了一个小广场,据说为了辟邪还竖了火神的雕像,舅舅还记得我,可舅妈还是不喜欢我,觉得我回去就是找他们要钱,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何燃,我要去找我哥哥,想他那时候找我一样,你知道的,我们那个时候在街头流浪,我后悔离家出走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更不好意思回去找他,对不起,你病倒的时候,我偷偷的开心过,这样我就有理由联系我哥哥了,我想回到他身边。

    何燃,求求你,如果你能看见,帮我找找哥哥,告诉他我在等他、我很爱他,或者让他不要消失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相依为命,我们可以一起往前走。

    何燃,哥哥他会回来找我的吧!一定会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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