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急诊半夜也灯火通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混着消毒水的味儿，刺的人眼睛发酸，莫子桉照着护士的指示，上上下下跑了一路，眼看手术室的门还紧闭着，就在门口椅子上坐了下来。
黄老太晚饭时胸闷，没吃几口就去床上躺着了，夜里突然吐血昏迷，莫子桉被连忙叫了救护车将人拉来医院。
其实她的病按照医生一早的论断，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开春之后好了一阵子，还去二监看了黄毛，也没让莫子桉陪着，她想法很单纯，既然从他那地方出来了，自然是一辈子都远离的好，最好再也不靠近那方圆三里，听到二监名字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莫子桉当初来到杳安巷子，自我介绍姓莫，坦陈自己是黄毛的狱友，黄老太很是唏嘘了一阵儿，觉得莫子桉一副学生模样，斯文秀气，怎么会犯法坐牢，不过她感慨归感慨，并没有多问，出院不久就收拾了房间，让莫子桉住下了。
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变成了同住一个家的室友，彼此照拂、偶尔也聊天，但都是些家长里短，早餐没卖完、茶叶蛋咸了、药吃完了，彼此默契的保持距离。
莫子桉扪心自问，不觉得自己对黄老太有多深的感情，可方才的救护车上，听着心电图滴滴的示警、医生一边按压一边拿毛巾擦她嘴边上的血，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凉。
明明已经是夏天了，后脑勺吹来的风都是冰冷的，他靠着手术室门口墙上的瓷砖，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看，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茫然无边的汪洋之上，五感尽失，什么都感觉不到。
医生早就说过，黄老太目前的病情基本就是熬日子了，能活多久全看天意，他无悲无喜，只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发呆。
黄老太在救护车上醒过一次，摸索着抓住莫子桉的手，气息微弱的说自己到日子了，麻烦他联系黄毛，又说了家里存折的位置，最后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谢谢他，让他别被黄毛拖累。
也就几句话，她断断续续，说一段喘一阵儿，到医院门口才又闭上眼睛。
新华医院是里杳安巷子最近的三甲医院，七公里左右的路程，晚上路面空荡，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病人咳血一直没停、心跳微弱，人立即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刚才救护车上的话，实在太像遗言，这多少有点不吉利，但这会儿也不顾不上，他想了想，起身往护士站走去，从裤袋里掏出二监的联络卡，请医院通知黄毛，如果赶得及，希望黄毛能和黄老太见最后一面。
护士这会儿正忙，看了一眼联络卡，随手将号码记在手边的纸上，请他稍等。
他往手术室方向瞄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习惯性的将帽檐压低，回到门口椅子上坐下了，莫名想起晚饭时黄老太的念叨。
她一反常态，问起莫子桉家里的情况，问他为什么出狱了不回家？
她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问完就热切的盯着他，似乎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我没有家。”莫子桉低头扒了口饭，想到什么又轻笑了一声，“比黄毛还惨！”
黄老太以为他是跟家里闹了意见，念念叨叨的说亲人都是缘分，有什么心结都是能解开的，怨恨牵挂都是活人的事，别等到人都没了再来后悔。
莫子桉也不搭话，就随她念叨，照他的经验，她说累了就自己闭嘴了，但黄老太却说上了瘾似的，精神百倍的一直没停。
“我妈她跟人跑了，我没有家！”
黄老太打了个顿儿，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他，枯树皮似的手掌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这么好儿子不要了是她的损失，这不就让我赚着啦！”
这些年，莫子桉从来没对人说过莫兰的事情，当年那些事情的知情人只有他和周静安，苏绽那会儿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也许是这段时间跟黄老太的相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跟莫兰相依为命的时候，口味清淡的家常菜、两人对坐的小餐桌、昏黄温暖的室内光，他突然觉得，那些平凡宁静的日常过去太久，甚至有些不真实了。
杳安巷子和青堤千里之遥，毫不相像，却让他体会到了一点久违的寻常和宁静，尽管这不属于他，某种程度上，是他从黄毛那偷来的。
他有时候会偷偷的想，如果时光回转重来，莫兰到了黄老太的年纪，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仍对他严厉？会不会觉得儿子不符合她的期待？会不会唠叨催儿子成家生子？
或许黄老太是对的，亲人都是缘分，这世上没有什么完美的家庭，再紧密的血缘关系也会有难以弥合的缝隙，有埋怨、有不满、有排斥、有分歧，若是怀着一腔怨恨，好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莫兰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牵，他站在爸爸年久失修的坟包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记不起爸爸和奶奶的模样了。
当年种下的桑树长高了，地上密密麻麻一层叠一层的全是桑葚的痕迹，桑叶茂盛的张开来，遮住了大半坟头；家中久无人住，后头的土坯被水冲垮了一块，屋瓦滑落破损，抬头就能看见黑暗天幕中闪烁的星星，院子里的那棵红枫死了大半，明明是草木萌芽的春天，树干却光秃秃的，他看不出它生了什么毛病，离开的时候给它松了松土，浇透了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人在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执着的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对已有的东西视若无睹。爸爸活在记忆里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大方、越来越耐心；奶奶也活在记忆里，从来不凶他、更不会揍他，只有妈在眼前，骂他不懂事、嫌他犯懒、逼他照顾苏绽，他们都比妈妈好，小时候他甚至大逆不道的想过，要是爸爸带着他也比妈妈好。
“先生你好！”护士走过来打断了他到处飞散的思绪，“我们已经给监狱那边打了电话，他们会走程序，不过病人那边还是得有人在。”
“明白了，我会在这等着！”莫子桉抹了把脸试着驱散困意，效果甚微，这会儿快十二点，平常正是他熟睡的时候，生物钟已经形成，难以抵抗。
护士一走，他站起身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准备洗把脸清醒一下。
原本安静门口呜哇呜哇的再度热闹起来，不多时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车还没停稳，门就打开了，急救人员扯着嗓子一边卸人一边交代情况：“6岁儿童突发癫痫，有自闭症，心跳过速，有外伤！”
护士将小男孩放上轮床，脚下不停的往里推：“好，明白了，我们接手！病人家属呢？”
一名年轻女孩扶着一个干瘦老太太跟在病床旁边，紧跟着往里冲，老太太忙忙举手：“在这在这！”
说话间人已经推到诊室，护士训练有素的一声拉上布帘，冲年轻女孩道：“病人家属先去办手续！小赵，先去调病历，我去找医生过来！”
“好！”年轻女孩也不犹豫，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往外头去了。
“病人心跳骤停，脑电波异常！”白大褂的医生刚走到病床前，就听护士接连警告，急忙赶上来开始做急救。
原本还算平静的急症大厅顿时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吵吵闹闹的紧张起来。
莫子桉从卫生间出来，被这动静吸引，看见了旁边忙忙合着掌拜佛求神的老太太，生老病死谁都不能免俗，医学再昌明，事临到头还得向神佛求点慰藉。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拿着几张单子朝老太太走过去，低头在说什么。
医院这种地方，谁的故事讲起来都是一段悲惨世界，他无意多看，转眼望向手术室，却莫名觉得那女孩的神态有些眼熟，正要转头细看，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了，他快步迎上去。
等他听完医生的嘱咐，暂时放下心朝那头看过去，诊室已经空了，老太太和年轻女孩都没了踪影，他动了动僵了的脖颈，将黄老太推去病房，将那点不知何处来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新华医院急诊门口，苏绽惊魂未定扶着靠墙的椅子坐下，不锈钢的凳子冰凉，慢慢的被手心焐热了，她才松了手轻呼出一口气。
这可太刺激了！人生第二次上救护车，好歹比之前有进步，不会慌慌张张的六神无主，虽然害怕，好歹是顺顺利利的将人送到了医院。
小孩子突然抽搐实在吓人，直眉瞪眼的、手脚全不受控、嘴里还吐白沫，好几次打到老太太的脸，老太太压不住，大声喊苏绽帮忙掰开孩子的嘴，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好在苏绽虽然吃惊，但反应还算快，当机立断扯了杯盘上遮灰的布，团了团塞进聪聪嘴里，一边按着小孩儿脑袋，一边打了120。
窗外夜色正深，能看见树影随着风摆动，风停的时候像一个沉默的怪人，救护车呜哇呜哇着驶近又开远，受伤的小孩在哭喊、犯病的老人在□□，家属一边安慰病人一边拉扯护士要病床。
聪聪已经被送去检查，他姥姥跟着去了，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一老一小实在让人不放心，苏绽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外头的小店里买了两瓶水，在门口显眼处坐着等。
夜风吹来，外头夜宵摊的香气跟着风钻了进来，此消彼长，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淡了些，她有些困了，站起身活动手脚，骤然想起还在别人家的猫，很担心回去之后要面临一地狼藉，当时又慌又乱，小黑跑到阳台上就没进来，该不会跑到外面去吧？
没等她想出个头尾，一辆电瓶车直冲过来，速度很快刹不住车似的，快碰到台阶才停下，一个胖胖的女人下了车，车没来及锁，头盔没取就忙着往里跑，她下意识的站起身拦了一下：“聪聪妈妈？”
苏绽声音不大，来人大概没听到，见人拦就下意识的伸手推，力气还不小，苏绽被推了个踉跄，勉强站住提高音量：“聪聪去检查了！我带你去！”
胖女人脱了头盔，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将粘上脸的头发扒开，总算听清了苏绽的话：“聪聪是我儿子，我们快走！”
聪聪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抽搐状况已经好了一些，不过人还昏迷着，时不时的吭哧气短，间或抽搐一下，从老太太的反应来看，这状况大概不是第一次出现。
苏绽三言两语说明了晚上的事，引着人从楼梯上去，聪聪已经做完了检查，急诊没有病床，姥姥抱着他在二楼角落人少的休息区坐着挂点滴，他有点发烧，额头上的磕伤已经包扎过。
医生说小孩癫痫抽搐是常见病症，情绪骤变、过敏、吓到了，都可能引起，主要避免发作期间受伤，大人要注意看护。
聪聪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已经在姥姥怀里睡着了，大半边脸埋在怀里，小手还揪着胸前一片衣角，老太太到家就换了一身宽松的居家短袖，被聪聪抓的有点变形了，露出大片胸口。
聪聪妈伸手试了试儿子额头的温度，没有烫到吓人，这才放松下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妈，我来抱吧！你累一晚上了！”
“不用。”老太太犟的很，微微撇了撇身子躲开，“你先谢谢人家姑娘，跟着跑了一路！”
聪聪妈起身冲苏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许久没有直起身来，苏绽伸手去扶碰到她手腕，盛夏天里冰凉凉的，不知是出了一身冷汗还是什么，便把手里的水递给她：“大家都是邻居，举手之劳应该的，不必客气！”
药水挂完还要一会儿，苏绽没急着走，聪聪中间醒了闹着要妈妈抱，姥姥起身去了趟卫生间，不知道从哪弄来条热毛巾，将聪聪打针的手裹住：“这样就聪聪不会冷啦！”
苏绽愣愣的看了一会儿，聪聪一只手伸过来拨弄她手链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轻响，她移开目光，想起了过世的外婆。
在老家的方言里，外婆叫“嘎嘎”，鸭子叫似的，但没那么尖锐，小孩子声音软软的叫起来很是亲热，从几岁到十几岁，她生病打针的时候，外婆也会用热毛巾给她捂手。
黄老太晚饭时胸闷，没吃几口就去床上躺着了，夜里突然吐血昏迷，莫子桉被连忙叫了救护车将人拉来医院。
其实她的病按照医生一早的论断，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开春之后好了一阵子，还去二监看了黄毛，也没让莫子桉陪着，她想法很单纯，既然从他那地方出来了，自然是一辈子都远离的好，最好再也不靠近那方圆三里，听到二监名字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莫子桉当初来到杳安巷子，自我介绍姓莫，坦陈自己是黄毛的狱友，黄老太很是唏嘘了一阵儿，觉得莫子桉一副学生模样，斯文秀气，怎么会犯法坐牢，不过她感慨归感慨，并没有多问，出院不久就收拾了房间，让莫子桉住下了。
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变成了同住一个家的室友，彼此照拂、偶尔也聊天，但都是些家长里短，早餐没卖完、茶叶蛋咸了、药吃完了，彼此默契的保持距离。
莫子桉扪心自问，不觉得自己对黄老太有多深的感情，可方才的救护车上，听着心电图滴滴的示警、医生一边按压一边拿毛巾擦她嘴边上的血，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凉。
明明已经是夏天了，后脑勺吹来的风都是冰冷的，他靠着手术室门口墙上的瓷砖，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看，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茫然无边的汪洋之上，五感尽失，什么都感觉不到。
医生早就说过，黄老太目前的病情基本就是熬日子了，能活多久全看天意，他无悲无喜，只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发呆。
黄老太在救护车上醒过一次，摸索着抓住莫子桉的手，气息微弱的说自己到日子了，麻烦他联系黄毛，又说了家里存折的位置，最后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谢谢他，让他别被黄毛拖累。
也就几句话，她断断续续，说一段喘一阵儿，到医院门口才又闭上眼睛。
新华医院是里杳安巷子最近的三甲医院，七公里左右的路程，晚上路面空荡，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病人咳血一直没停、心跳微弱，人立即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刚才救护车上的话，实在太像遗言，这多少有点不吉利，但这会儿也不顾不上，他想了想，起身往护士站走去，从裤袋里掏出二监的联络卡，请医院通知黄毛，如果赶得及，希望黄毛能和黄老太见最后一面。
护士这会儿正忙，看了一眼联络卡，随手将号码记在手边的纸上，请他稍等。
他往手术室方向瞄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习惯性的将帽檐压低，回到门口椅子上坐下了，莫名想起晚饭时黄老太的念叨。
她一反常态，问起莫子桉家里的情况，问他为什么出狱了不回家？
她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问完就热切的盯着他，似乎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我没有家。”莫子桉低头扒了口饭，想到什么又轻笑了一声，“比黄毛还惨！”
黄老太以为他是跟家里闹了意见，念念叨叨的说亲人都是缘分，有什么心结都是能解开的，怨恨牵挂都是活人的事，别等到人都没了再来后悔。
莫子桉也不搭话，就随她念叨，照他的经验，她说累了就自己闭嘴了，但黄老太却说上了瘾似的，精神百倍的一直没停。
“我妈她跟人跑了，我没有家！”
黄老太打了个顿儿，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他，枯树皮似的手掌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这么好儿子不要了是她的损失，这不就让我赚着啦！”
这些年，莫子桉从来没对人说过莫兰的事情，当年那些事情的知情人只有他和周静安，苏绽那会儿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也许是这段时间跟黄老太的相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跟莫兰相依为命的时候，口味清淡的家常菜、两人对坐的小餐桌、昏黄温暖的室内光，他突然觉得，那些平凡宁静的日常过去太久，甚至有些不真实了。
杳安巷子和青堤千里之遥，毫不相像，却让他体会到了一点久违的寻常和宁静，尽管这不属于他，某种程度上，是他从黄毛那偷来的。
他有时候会偷偷的想，如果时光回转重来，莫兰到了黄老太的年纪，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仍对他严厉？会不会觉得儿子不符合她的期待？会不会唠叨催儿子成家生子？
或许黄老太是对的，亲人都是缘分，这世上没有什么完美的家庭，再紧密的血缘关系也会有难以弥合的缝隙，有埋怨、有不满、有排斥、有分歧，若是怀着一腔怨恨，好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莫兰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牵，他站在爸爸年久失修的坟包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记不起爸爸和奶奶的模样了。
当年种下的桑树长高了，地上密密麻麻一层叠一层的全是桑葚的痕迹，桑叶茂盛的张开来，遮住了大半坟头；家中久无人住，后头的土坯被水冲垮了一块，屋瓦滑落破损，抬头就能看见黑暗天幕中闪烁的星星，院子里的那棵红枫死了大半，明明是草木萌芽的春天，树干却光秃秃的，他看不出它生了什么毛病，离开的时候给它松了松土，浇透了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人在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执着的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对已有的东西视若无睹。爸爸活在记忆里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大方、越来越耐心；奶奶也活在记忆里，从来不凶他、更不会揍他，只有妈在眼前，骂他不懂事、嫌他犯懒、逼他照顾苏绽，他们都比妈妈好，小时候他甚至大逆不道的想过，要是爸爸带着他也比妈妈好。
“先生你好！”护士走过来打断了他到处飞散的思绪，“我们已经给监狱那边打了电话，他们会走程序，不过病人那边还是得有人在。”
“明白了，我会在这等着！”莫子桉抹了把脸试着驱散困意，效果甚微，这会儿快十二点，平常正是他熟睡的时候，生物钟已经形成，难以抵抗。
护士一走，他站起身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准备洗把脸清醒一下。
原本安静门口呜哇呜哇的再度热闹起来，不多时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车还没停稳，门就打开了，急救人员扯着嗓子一边卸人一边交代情况：“6岁儿童突发癫痫，有自闭症，心跳过速，有外伤！”
护士将小男孩放上轮床，脚下不停的往里推：“好，明白了，我们接手！病人家属呢？”
一名年轻女孩扶着一个干瘦老太太跟在病床旁边，紧跟着往里冲，老太太忙忙举手：“在这在这！”
说话间人已经推到诊室，护士训练有素的一声拉上布帘，冲年轻女孩道：“病人家属先去办手续！小赵，先去调病历，我去找医生过来！”
“好！”年轻女孩也不犹豫，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往外头去了。
“病人心跳骤停，脑电波异常！”白大褂的医生刚走到病床前，就听护士接连警告，急忙赶上来开始做急救。
原本还算平静的急症大厅顿时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吵吵闹闹的紧张起来。
莫子桉从卫生间出来，被这动静吸引，看见了旁边忙忙合着掌拜佛求神的老太太，生老病死谁都不能免俗，医学再昌明，事临到头还得向神佛求点慰藉。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拿着几张单子朝老太太走过去，低头在说什么。
医院这种地方，谁的故事讲起来都是一段悲惨世界，他无意多看，转眼望向手术室，却莫名觉得那女孩的神态有些眼熟，正要转头细看，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了，他快步迎上去。
等他听完医生的嘱咐，暂时放下心朝那头看过去，诊室已经空了，老太太和年轻女孩都没了踪影，他动了动僵了的脖颈，将黄老太推去病房，将那点不知何处来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新华医院急诊门口，苏绽惊魂未定扶着靠墙的椅子坐下，不锈钢的凳子冰凉，慢慢的被手心焐热了，她才松了手轻呼出一口气。
这可太刺激了！人生第二次上救护车，好歹比之前有进步，不会慌慌张张的六神无主，虽然害怕，好歹是顺顺利利的将人送到了医院。
小孩子突然抽搐实在吓人，直眉瞪眼的、手脚全不受控、嘴里还吐白沫，好几次打到老太太的脸，老太太压不住，大声喊苏绽帮忙掰开孩子的嘴，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好在苏绽虽然吃惊，但反应还算快，当机立断扯了杯盘上遮灰的布，团了团塞进聪聪嘴里，一边按着小孩儿脑袋，一边打了120。
窗外夜色正深，能看见树影随着风摆动，风停的时候像一个沉默的怪人，救护车呜哇呜哇着驶近又开远，受伤的小孩在哭喊、犯病的老人在□□，家属一边安慰病人一边拉扯护士要病床。
聪聪已经被送去检查，他姥姥跟着去了，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一老一小实在让人不放心，苏绽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外头的小店里买了两瓶水，在门口显眼处坐着等。
夜风吹来，外头夜宵摊的香气跟着风钻了进来，此消彼长，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淡了些，她有些困了，站起身活动手脚，骤然想起还在别人家的猫，很担心回去之后要面临一地狼藉，当时又慌又乱，小黑跑到阳台上就没进来，该不会跑到外面去吧？
没等她想出个头尾，一辆电瓶车直冲过来，速度很快刹不住车似的，快碰到台阶才停下，一个胖胖的女人下了车，车没来及锁，头盔没取就忙着往里跑，她下意识的站起身拦了一下：“聪聪妈妈？”
苏绽声音不大，来人大概没听到，见人拦就下意识的伸手推，力气还不小，苏绽被推了个踉跄，勉强站住提高音量：“聪聪去检查了！我带你去！”
胖女人脱了头盔，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将粘上脸的头发扒开，总算听清了苏绽的话：“聪聪是我儿子，我们快走！”
聪聪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抽搐状况已经好了一些，不过人还昏迷着，时不时的吭哧气短，间或抽搐一下，从老太太的反应来看，这状况大概不是第一次出现。
苏绽三言两语说明了晚上的事，引着人从楼梯上去，聪聪已经做完了检查，急诊没有病床，姥姥抱着他在二楼角落人少的休息区坐着挂点滴，他有点发烧，额头上的磕伤已经包扎过。
医生说小孩癫痫抽搐是常见病症，情绪骤变、过敏、吓到了，都可能引起，主要避免发作期间受伤，大人要注意看护。
聪聪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已经在姥姥怀里睡着了，大半边脸埋在怀里，小手还揪着胸前一片衣角，老太太到家就换了一身宽松的居家短袖，被聪聪抓的有点变形了，露出大片胸口。
聪聪妈伸手试了试儿子额头的温度，没有烫到吓人，这才放松下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妈，我来抱吧！你累一晚上了！”
“不用。”老太太犟的很，微微撇了撇身子躲开，“你先谢谢人家姑娘，跟着跑了一路！”
聪聪妈起身冲苏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许久没有直起身来，苏绽伸手去扶碰到她手腕，盛夏天里冰凉凉的，不知是出了一身冷汗还是什么，便把手里的水递给她：“大家都是邻居，举手之劳应该的，不必客气！”
药水挂完还要一会儿，苏绽没急着走，聪聪中间醒了闹着要妈妈抱，姥姥起身去了趟卫生间，不知道从哪弄来条热毛巾，将聪聪打针的手裹住：“这样就聪聪不会冷啦！”
苏绽愣愣的看了一会儿，聪聪一只手伸过来拨弄她手链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轻响，她移开目光，想起了过世的外婆。
在老家的方言里，外婆叫“嘎嘎”，鸭子叫似的，但没那么尖锐，小孩子声音软软的叫起来很是亲热，从几岁到十几岁，她生病打针的时候，外婆也会用热毛巾给她捂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