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绽记事以来,几乎每年暑假都会被送到乡下住一阵子。

    乡下房子大、地方也开阔,门前有河、里头小鱼小虾捞不完,后山大片竹林,里头散养着几十只鸡,每天早上都能听见公鸡打鸣,叽叽咯咯一天不停,屋后还有一片种着荷花的水塘,几只鸭子在里头扑腾,再远的地方就是田,外婆很早起来下地干活,太阳升起来才回屋叫醒苏绽,带着她刷牙洗脸,再去鸡窝里捡新鲜鸡蛋。

    小时候胆小的很,她怕鸡,总觉得它们扑闪着翅膀就会冲上来啄人,红鸡冠大眼睛看着吓人,跑起来还快,追在她屁股后头总要叨她两口;她也怕猪,厕所跟猪圈连在一起,小山似的母猪隔着木栏冲她大声哼叫,拿大脑袋撞木柱子,好像下一秒就会冲出来,她死活不肯自己去厕所,总要外婆在旁边站着给她拦着大肥猪。

    外婆有时候不耐烦,懒得搭理她,她只能憋着,憋不住了才蹭着石头墙边往厕所里去,还得分出神跟大肥猪打商量让它别过来,或者从旁边的篮子里捡几片菜叶子扔进去转移它的注意力。

    外婆也没少揍她,小孩睡觉不老实,一米八的床都不够她发挥,伸胳膊蹬腿的力气还不小,把人蹬醒就算了,蹬到腰肚胸口这些位置,还得疼两天,小孩子一天吃了睡睡了吃、份量不轻,被她胳膊腿压一晚上,一整天都不得劲儿,说一次两次不改,后来只要她动静大点,外婆就一巴掌把她拍醒,让她重新睡,她迷迷糊糊不知道疼,自己摸两下吧唧着嘴又睡了,第二天早上一边吃鸡蛋羹一边跟外婆撒娇说昨天做梦被人打了、可疼,外婆哈哈哈笑,桌下绕着腿觅食的土狗都被她吓跑了。

    小时候的许多事都只在心里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爸妈去世之后,她跟外婆住,两人都睡不着,一个讲一个听,开心的就笑、不开心的就沉默,像贫穷的人翻出仅有的几样压箱底宝贝,每天夜里都要清点一遍,唯恐丢失了,那些跟爸妈有关的记忆,外婆有一段、苏绽有一段,她们合在一起,好像就能让逝去的人多留一会儿,哪怕是留在记忆里。

    翻来覆去的讲、抽丝剥茧的储存,像是老屋强上挂着的那幅字,年久墨迹越淡,但每年农闲时节,总要取下来描一遍,再挂上去,所以那副字看上去一直是新的。

    纵然苏绽早已离开了那里,却还是记得那副挂在堂屋正墙上的字,家和万事兴。上个月回去,乡下的土坯房已经废弃,舅舅家的新房子建在靠近景区公路的位置,那副字还留在老屋的墙上,墨迹淡的难以分辨。

    她把那幅字取下来,烧在外公外婆相伴的坟前,那幅字是外公年轻时写的,他过世的早,外婆一遍遍描他的字,或许就是一种怀念他的方式,老一辈的人,爱和牵挂都不宣之于口,融化在日常的行迹里。

    外婆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老太太,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跟舅妈吵嘴的时候总是吃亏,但她是唯一一个跟苏绽说,不必因为没有爸爸妈妈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人,在那之前,苏绽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农村是比镇上更封闭的小社会,从她来到村里的第二天起,克父母、福运单薄的流言就传开来,那些人曾捏她的脸逗她、说她长得有福气,夸她可爱、给她塞糖果和甜糕,暑假里一起上山下河的玩伴都远远的躲开她,好像她是会吃人的怪物。

    十几岁的小姑娘敏感自尊,他人的眼神和言语都带刺,就像田埂野地里长的老虎刺,不小心碰到了就会划破皮肤,留下血痕,痛归痛、怕归怕,却绝不肯将伤口露于人前,显得她格外弱小可欺,她情愿揣着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从人前走过,像只不合群的高傲天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多虚多没底。

    还有莫子桉,当初如果不是外婆拍了板,他们可能早就分开了,山里冬天很冷,滴水成冰的晚上,木扇窗迎着北风哐哐作响,老式雕花床帘拉的厚实,外婆睡在中间,一边是苏绽另一边是莫子桉,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一点风都透不进来,早上迷迷糊糊被饭香叫醒,莫子桉在院子的水井旁边压水,大白狗跟在边上急呼呼的转圈,想把爪子伸到压水杆上帮忙。

    这样好的日子太稀有,所以每一天都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想,有外婆、有莫子桉,她也不算太苦,她还是个有人疼爱的小女孩,等他们长大了,挣了钱,将外婆接出去,就有了自己的家。

    现在都没有了。

    两间卧室的门都开着,莫子桉房间里的床单被套都是新的,衣柜里新旧衣服分区放着,新衣服买的不多,四季厚薄都有几套,想着等他出来自己挑喜欢的再买。

    夏夜里穿堂风吹的猛,卧室木质熏香的味道随着风散进客厅里,混着厨房里热着的鸡汤香味,孕育出一丝缠绵难舍的气味来,像家的味道。

    晚归的灯、饿时的饭、冷时的衣、雨天的伞,这些细碎的关于家的场景偶尔出现在她的想象里。

    鸡汤是聪聪外婆送来的,聪聪肠胃弱,硬了凉了都不好消化,所以家里常年炖着汤,鸡汤排骨老鸭,每周换着花样,只除了鱼汤不做,因为聪聪注意力不集中、反应迟钝,常被鱼刺卡嗓子,有时候嫌鱼腥不爱吃,慢慢的也就不做了。

    这些事儿,都是聪聪外婆念叨给她的,对门是三代人,母女两人守着个自闭症的孩子,老太太姓顾,她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广场舞,但她搬来的晚,同龄舞伴不熟,每天围着聪聪转,也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反倒是苏绽乐意听她讲那些细碎无聊的小事。

    苏绽回家晚,连续好几天,门口都有一个保温壶放着,里面盛着新鲜的汤水,或者新做的米糕凉糕绿豆糕之类,不多不少,一顿夜宵的份量。

    太晚了她不好去敲门,第二天将保温壶刷干净了送过去,还放了包巧克力进去,没说再别送了的话,只是每次都放点零食进去,算做回礼,这么一来一往,邻居间的关系日渐密切了起来。

    苏绽理解聪聪姥姥,以前外婆不论天晴雨雪,晚饭后都要在村子里转一圈,逗逗邻居家的狗和小孩、跟老太太老头说笑斗嘴、调解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夫妻,平日里自家地的活干完了,就去别家帮忙,一张小凳子坐着、手上摘着花生或者剥玉米,说说笑笑一下午。

    人越老越怕寂寞:开着没人看的电视、深夜里还响着的收音机、一遍遍重复惹人厌烦的唠叨、哪怕吵架要去见的同村老太太,苏绽那时候不懂。

    补偿也好,弥补也罢,她愿意迁就聪聪姥姥,一壶汤、一盘糕点,偶尔说说话、聊聊天,都可以。

    夏天里雨来的突然,下午下了场暴雨,楼下的树叶都被打落了不少,地面积了水坑,广场舞轮空,老太太端了盆花生在花坛边上坐着,一边剥壳一边看聪聪。

    “聪聪,你喜欢小黑吗?”

    小男孩安安静静的蹲在树下,拿着根树枝在草地上扒拉,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找什么,听见姥姥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转了一半头,没转完又转了回去,嘴里叨咕了一句:“小黑!”

    聪聪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弱,走路说话都比同龄孩子晚、个子也矮,家里人没当回事,只觉得孩子内向,长大了就好了,直到四岁那年确诊自闭症,沟通困难、感知力弱、注意力不集中、脾气差、智商发育迟缓,这些症状老太太如今都能背下来了,要耐心、要鼓励、要启发,星星的孩子有自己的宇宙,能不能走进去都看机缘。

    顾老太太信佛,每逢年节都要去庙里上香,从前殿一路拜到藏经阁,再求一张开过光的符带回家,压在聪聪的旧枕头下,如今已是厚厚的一叠。

    家里带着聪聪去过不少地方,试了不少有的没的偏方,符水、针灸、中药,小孩被折磨的哭喊,大人也心疼,后来家里没了男人,反而不折腾了,安安生生找了家机构做行为矫正,如今聪聪要上小学了,面上看起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正常孩子,只是不太合群、喜欢自己呆着,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适应学校。

    心理医生说,小动物有助于提高感知,通过触摸互动刺激神经,自闭症儿童的世界跟正常人不一样,只能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来形成行为路径,使他能融入社会。

    “水!”聪聪不知何时走过来,在竹簸箕上重重拍了一掌,险些将花生拍翻,“水!”

    顾老太想的出神,连忙伸手稳住簸箕,另一只手在小孩儿屁股上拍了一掌:“死孩子,吓姥姥一跳,花生差点洒了!”

    聪聪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连一般小孩伸手摸屁股躲的动作都没有,又拍了一下簸箕,这次动作轻了点:“喝水!”

    顾老太将簸箕放在旁边,拿过另一边放着的小鸭子水壶打开递给他,伸手抹了一把小孩儿汗津津的脑门:“都没见你动,你还一身汗!”

    不远处的小广场热闹的很,玩滑板的、骑车的、疯跑的、拍球的、过家家的、打架的,三五扎堆,像一群放野的小猴子,争着从那条小斜坡上往下跑。

    聪聪自顾自咬着吸管喝水,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不知道在看哪里,完全不受同龄人的影响。

    “哎,聪聪什么时候能跟他们一起玩,姥姥死都瞑目了!”她伸手将他卷到肚子上的背心扯下来,顺手拍了拍他鼓囊囊的小肚子,“啥都不懂,就晓得自己呆着!”

    聪聪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肚子都鼓起来了,这会儿挺好奇的拿手指戳,软肉陷下去起来,连忙指给姥姥看,但姥姥低着头剥花生没看他,他撇了撇嘴转头往边上看,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往外跑:“小黑!小黑!小黑!”

    顾老太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终归是慢了一步,等她把簸箕放好,聪聪已经没了影子,夏天树长的密,下头还有低矮灌木和草,路灯光被遮的严实,小孩动静小,一闪眼就不见了。

    聪聪胆小,很少一个人跑远,但他不认路,教多少遍也不记得,老太太着急了,顾不得簸箕,转身要去追,刚走了两步,就看聪聪从路弯处跑了过来,后头还拉着个人,被他拉的踉跄。

    “别跑别跑,小心摔着!”顾老太将孩子拦下,这才注意到被拉着人是苏绽,手里提了个袋子,被孩子拉扯着,侧着身子往前走,“快放开阿姨!抓坏她了!”

    孩子激动起来手上没数,胳膊挥起来不知道收劲儿,她自己还有聪聪妈都没少受伤,家里常备的碘酒创口贴红花油之类,隔阵子就得买新的,看苏绽的表情,聪聪没少用力气,没准手腕子都被抓青了。

    聪聪左冲右突,又不肯放开苏绽,被姥姥拦下了,着急的伸手抓脸:“小黑!”

    执拗不听劝,越不让越上劲,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以为只是淘气不听话,大人烦了就上手揍一顿,如今才知道,这是病,刻板行为、重复路径,不能像以前那样急躁的对待。

    顾老太弯腰凑近看了看他的脸,蚊子包肿的不小,红红的一片,她不当回事的抹了自己口水涂上去:“轻点挠,别抠破了!先放开阿姨好不好?”

    苏绽这会儿还有点愣,聪聪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把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他拉扯着往前跑,毕竟是小孩子,她用点力气也能挣脱,可她想起上次聪聪发病的场景,总觉得这孩子虚弱的很,怕弄伤他,只得任他抓着,这会儿手指都有点麻了。

    她看着顾老太细声细语的哄,聪聪左顾右盼的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似的,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先朝她弯腰鞠了个躬,接着抬头看向她,黑豆似的小眼睛在夜色里发光:“阿姨,我找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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