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沉默,偌大的半山公墓,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角的低语。

    耀眼的太阳逐渐移到山头中间,光线如刀般割破静默的半山,树林被晒的发干、叶片卷曲成团,蝉鸣一阵接一阵毫不停歇,些许微风从山口缺处吹过来,带起水泥板边缘未烧尽的黄纸。

    妈,我是子桉,这些年你还好吗?

    他在心里默默演练了无数遍和妈妈重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这句话是对着冰冷的墓碑说出来。

    石碑上的照片还很新,年轻女人一头浅棕色长卷发、妆容精致,眼睛含水似的发光,映着嘴角的笑意,笑容很陌生,但那件玫红色的裙子能在记忆里寻到痕迹。

    那笑意从心里升起来,映着上午的太阳,一点光凝在她微微上扬的眼角,每个与她对视的人都会被感染,不管真实的生活如何,至少她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很开心的。

    死亡是终结,也是起始,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过去的场景,好像有一根断掉的线,颤颤巍巍的重新连接起来,闪着火花,照亮记忆里那些昏暗的角落。

    妈妈喜欢亮色的衣服,她有一双巧手,衣柜里的裙子多是自己做的,他夏天的背心都是妈妈裙子的边角料,玫红、葱绿、湖蓝、莹白,比苏绽的小裙子还鲜艳,小时候还不觉得,大一点就不好意思穿了;

    妈妈总是香香的,春天桃花蜜泡水、夏天艾草熏香、秋天桂花头油,冬天还有暖乎乎的橘子香,他总喜欢在妈妈身边赖着,还偷偷溜进妈妈的房间,想知道妈妈到底为什么总是那么香。

    妈妈房间的床下面藏着个小箱子,里头是些他从来没见过的衣饰化妆品,还有一些形状怪异的塑料玩具,他只看过一次,觉得不好玩就抛诸脑后。

    刚到青堤的那两年,妈妈剪掉了原先的长发,穿着宽大的衬衫和粗布裤子,灰头土脸的忙碌,偶尔穿的漂亮还化妆的时候,晚上都不会在家,第二天才会回来。

    妈妈是很爱漂亮的,日子安定下来之后,她终于不再日日愁苦皱眉担忧,请了人将房子里外重新粉刷了一遍,房间里发了霉的天花板装了吊顶、换了陈旧褪色的窗帘,给莫子桉打了张新桌子,她的房间里新添了一个很大的梳妆台,抽屉里桌面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一个专门放发夹、发带的格子,苏绽有时候头发散了,妈妈会从里面挑一个小蝴蝶发圈重新绑好。

    小孩子对美丑的概念是模糊的,但他还是能意识到妈妈跟其它阿姨不一样,不单是穿着打扮上,更体现在她对人对事的态度上:妈妈总是很强硬、与人起了争执寸步不让,不会轻易服软,受了别人的好意总想着要回礼,甚至在与苏家的交往上,她一开始没想两家走的太近,还跟莫子桉说过让他少往那边去的话;可苏妈妈不一样,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有商有量,偶尔跟苏爸爸吵嘴也是软软的,只有揍苏绽的时候会凶一点,毕竟苏绽从小皮的很,一般的吓唬不顶用。

    苏妈妈身形圆润,圆脸圆眼睛跟苏绽很像,笑的时候脸颊的位置会有酒窝样的小坑,只有她跟莫子桉说过,要体谅妈妈的不容易,不要跟妈妈怄气生了嫌隙。

    可他那时候太小,又很粗心,知道妈妈不容易,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从来没有细想过,无根无基,除了一点裁缝手艺再无其他傍身的妈妈,是怎么带着他在青堤安下身来、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的。他的学费、两人的生活费、铺子进货、房子翻修,每一笔都是不小的花费。

    等到后来他成了苏绽的家长,为了两个人的生活,因为五块的菜钱斤斤计较、十块二十块的资料费捉襟见肘、一元钱要掰成两半花的时候,才体会到莫兰独撑家计的艰难,知道妈妈的不容易绝不像苏妈妈温温柔柔说出的话那么轻柔,那是一座压在妈妈单薄脊背上的小山。

    他当年肯定做了一些事情,试图减轻妈妈的负担,做家务、少花钱,十岁出头的男孩只能想到这些,人永远只能看到自己视线范围内的东西,若是他再大一点、成熟一点,他就能更细心的察觉到妈妈的需要:他和苏绽都看见过妈妈和男人约会,妈妈问过他想不想有爸爸,开茶叶店的齐婶上门做过媒,他都记得,但他以为自己都忘了。

    “妈,你后来想起过我吗?有没有怪我不懂事?”莫子桉擦干净沾了些泥灰的石碑,在旁边的石头上落座,“我明明知道你想要再婚?想要有人陪伴、有人疼爱,可是我说我已经有爸爸了。”

    “苏妈妈跟我说,不要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可是我总觉得爸爸还在看着我们,你和我一样,想念爸爸和奶奶,我不想让家里出现不认识的人。”

    “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我的感受,你要是真的再婚了,我顶多跟你斗气一阵子,我们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没有什么会改变。”

    “如果你早就再婚了,周叔叔就只是一个新搬来的邻居,后来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妈,你后悔过吗?”

    莫兰给他留了一封信,薄薄的两张纸,他攥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妈妈留给她最后的讯息,不是遗书、也不是日记,不包含分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也没说这些年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没有人能告诉他。

    她死在去年夏天的一场车祸里,莫子桉用手划过碑脚阴刻的日期,试图回想那一天他在做什么、是否感应到妈妈离开的预兆,可是一无所获,监狱里沉闷死板,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什么区别,生活是停滞的,他常常觉得胸闷心悸,却绝不会想到这是有事发生的征兆。

    身在高墙内,即使外面有事发生,他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他从不多想。

    正午的太阳正烈,屁股下坐着的石板已经晒的发烫,小时候大人们总吓唬人,说坐热石头会长疮、会拉肚子,也挡不住小孩儿赖叽,越不准越要犟。

    他心里想着太阳太大了、呆的够久了,应该起身下山去,但他就是没办法站起来,好像他身体里的能量已经耗尽。

    这处公墓很大,占了半边山,一条石阶通向山顶,中部平台处还有墓地平面图,墓地之间遍植松柏,几乎已经看不到原生的树林。

    上山的主路上,身穿蓝色工装的管理人员露了头,手上拿着记录板,一边左右看一边写着什么,不年不节又是大夏天,扫墓上香的人很少,但公墓管理有规定,出入登记、每日巡逻,夏天干燥易生山火,一旦有人进来,管理人员就得定时巡视,有固定的路线,沿主台阶上山绕整个园区,有拜祭的位置重点巡视。

    这个黑衣服的年轻人一早就过来了,但一直没下山,这会儿瘫在墓碑边上一动不动,管理员怕出事,犹豫了一下几步走过来,拍了拍人:“小伙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人死万事空,活着的人更受煎熬,他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见过悲恸哀嚎失态的、也见过谈笑风生不痛不痒的、见过心如死灰枯坐发呆的,劝慰的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年轻人睁开眼睛,先是目无焦距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的扶着石碑想站起来:“谢谢!”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一下子脚麻腿酸的没支棱起来,他连忙将记录板夹在咯吱窝下,伸手搭了一把:“这大热天的,别晒中暑了,早点回去吧!日子还长呢!”

    年轻人在墓前站的笔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他也没多说,转身接着巡视去了,等他爬了几十阶回头往下看,方才的位置腾起了一阵青烟,他看了看刺眼的日头,想着呆会儿还得再回去一趟。

    莫子桉在身上摸索着找到了打火机,点燃了信纸,火苗起的很快,火光映红他的眼睛,热度灼人,但他一步都没有后退。

    旧信纸抬头还是当年的旧纺织厂,被火苗燎的干净,最后剩下几笔变色的红迹,这信大概很早就写了,早在她抛弃儿子与人私奔之前。

    妈妈爱他,却也恨他;牵挂他,却也厌弃他,人心之宽,容纳相反的爱恨,人心之窄,放不下旧年的恩怨和遗憾,终被过去吞噬。

    你是好儿子,我却不是好妈妈。

    母子同心,这一刻,莫子桉体会到了相同的情感形状:尖利的怨恨、圆润的爱怜、曲折的纠结、漫长的煎熬,像两条来自不同时空的线,偏偏严丝合缝的交织到一起,以至重合。

    原来他们都一样,他爱她,也恨她,他念她,也怨她,自以为放下,却还是困在旧时。

    入狱的第二年,曾经频繁探望的师长朋友慢慢不再出现,只有苏绽每月两次的探视从不失约,坐牢有很多时间,缝扣子糊纸箱种西瓜之类的劳动之外,夜晚白天都一样漫长。

    监狱图书馆的老警察很照顾他,经常叫他去帮忙整理图书室,图书室就两间大屋,几排旧书架立在边上,书都是旧的,只有矮架子上摆着崭新的杂志和报纸,他常在架子脚边席地而坐,捧着一本书从头看到尾,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

    图书馆的书可以外借,只要及时还就行,他晚上睡不着就开着手电或者借着窄窗透进来的光看书,荣格老舍马克思、金庸琼瑶张小娴、法律建筑会计,不挑不拣,什么书都看。

    老郑说,年轻人就应该像海绵,学知识学经验,总有用得上的一天,读书总是好的。他瘸着一条腿在不大的图书室里走来走去,腿据说是某次行动受伤退下来的,要么就一手拿着报纸在门口桌子边上坐着,有人来就抬眼从滑落的眼镜片上面看人,严肃中带点滑稽。

    很像当年的小学班主任齐老师,她也总是这样,透过厚镜片巡视教室,盯着几个皮孩子语重心长的念叨“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小胖子傻乎乎举手问金乌是什么,有人开头就有人跟着起哄,哗啦啦翻书说没看见黄金,再下次语文考试就有人拿着“一卷书”的答案问老师为什么错了。明明是个数学老师,总被人拦着问语文课的问题。

    这件事里,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齐老师,当然若不是她,他可能根本就没机会上大学,而是跟着陈坚去学汽修挣钱去了。

    书确实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身在铁牢之中,却在书里拥有一个无比开阔丰饶的世界,

    愧疚悔恨遗憾释然伤感淡然,在他漫长的监狱生涯中,各类情绪在他的世界里走马灯似的来去,彼此摩擦冲撞,由人及己,让他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不再怨恨莫兰了,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了他,这并没有错,她才刚刚三十岁,过往几十年全为了别人活,想趁年轻为自己活一次,爱情也好、激情也罢,都是她应有的权利。

    既然抛弃了过往,背弃了亲情,就应该得偿所愿、幸福长久才对,她应该有亲密相爱的恋人、有和睦富足的家庭,被人照顾、被人疼爱,有依靠、有倚仗,不必太辛劳、可以有选择。

    就算母子再不相见、即使莫子桉孤苦度日,只要她过的好,过去的一切都值得。

    可她死在四十岁上,发未白、眼仍清,却悄无声息变成面前冰冷的石碑和无人拜祭的荒草堆。

    他孤独辛苦的那些年,自以为是的爱和恨、铭记和原谅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甚至恨上了苏绽,为什么要碰到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又怨自己,为什么不肯忘了放下?为什么偏要来求个答案?

    得到答案又怎么样呢?再见面又怎么样呢?

    被抛弃的痛苦是真的,孤独艰辛的日子是事实经历的,心里留下的刻痕不会被抚平,不如各自安好,一个幸福白头、一个独自长大。

    火盆里的灰渐渐冷了,未燃的碎纸片被风卷走,当年一场大火,什么照片都成了灰烬,父母的面容自此都只活在他的脑海里,他一遍遍的回想,刻字似的一层一层,唯恐自己忘记。

    可此刻墓碑照片上,鲜活的笑着的,不是他记忆里的妈妈,独属于他们的回忆早已被时光磨蚀,无论如何也无法寻回。

    他们没有共同的过去,也不会有更远的将来,他在这世上的血缘连接已经全部断裂。

    一身黑的男人两手抱着头在墓碑前蹲下,只觉得一股钝痛袭上额头,不多时连胃都翻腾着难受了起来。

    忘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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