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你到哪了?”电话里小婶声音有些急,又勉力压住自己别显的太急躁吓着对方,“你别着急,我们都在旁边呢!”

    “我刚下飞机,呆会儿去打车,我爸情况怎么样?”到达大厅吵吵嚷嚷的,广播一直各种通知,她不得不捂了半边耳朵,将背包拎在手上,一边往肩上背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

    “这会儿还在手术室呢?你慢慢来,千万注意安全。”小婶喘了口气,似乎正在走路,不多时听见电梯报楼层的动静。

    “好,小婶你先忙,我到了联系你。”挂了电话已经走到出租车的地方,这会儿没什么人排队,她很快上了车往医院去了。

    暑热已尽、秋老虎余威犹存,不多时就闷出了一身汗,早上刚上班接到小婶电话,马不停蹄请假往回赶,一路奔波到这会儿才勉强安定了些。

    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出租车空调开的不足,车窗紧闭不透风,车里萦绕着汽油混着不明物的味道,她早饭吃的早,飞机上心神不宁没吃东西,胃酸泛上来,一阵阵的干呕,感觉张嘴就能吐出来。

    司机气定神闲的哼着小调,手机摆在面前支架上,时不时点开群里的语音听,本是她熟悉的方言,这会让听起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钝钝的鼓动耳膜,带来尖利的刺痛。

    她不想开口说话,于是伸手将车窗开了条缝,风吹进来,带动空气流动,深呼吸几口将翻腾的恶心感压下去,人总算是好受了些。

    窗外成列的高大乔木快速后退,车交替着穿过树荫和阳光,一深一浅的映照人此刻的心境,像平静的湖水,底下却掩藏汹涌的波涛,但在风来以前,就连湖自己也不确定那波涛是否存在。

    人心复杂幽微,语言却总是苍白匮乏,聪明睿智如周静安,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本以为自己对爸爸是没什么感情的,小时候爸爸对她好,要什么给什么,遇事有商有量,不会越俎代庖、把她当成屁事不懂的小孩,鼓励她志存高远、也提醒她脚踏实地。

    童年是人一生的底色,人的命运或许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开始分野,泾渭分明的边界渐渐被成长模糊交换,贫乏者贪婪、骄纵者散漫、乖顺者反叛、孤独者偏激,幸运的人可能一直幸运也可能失去幸运,之后泥沙俱下往深渊处坠去;不幸的人挣扎着寻求治愈,有的人走出了原生家庭的桎梏,有的人一辈子都停在无法逃脱的泥沼里。

    人在不顺时才会不由自主的回忆过去,寻找能解释不顺的理由:贪婪是因为从小得到的太少、散漫是因为没人引导陪伴、偏激是因为从未被偏爱,当下的不顺都是原生家庭造成的阴影。

    可这世上少有完美的家庭,有的是爬满虱子的锦袍,有的是破破烂烂的木椽,再光鲜亮丽的背后也有难以被外人窥见的阴暗,青堤镇上的周家,曾是人人艳羡的对象,男人周正能干、女人漂亮持家、女儿乖巧好学。

    小白楼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它不是一般人家自建的那种黑灰砖房,更偏向小洋楼的风格,富贵雅致,院子开阔,不像寻常人家的水泥地做晒场、总是塞满杂物,草坪翠绿开阔,中间撑着阳伞,秋天架在院墙边的树下,竹篱围着的花坛四季都有花开,妈妈不像镇上的其它女人,总是忙忙碌碌,要么在工厂干活、要么打零工补贴家用,她清清静静的打理院子、种花莳草,像是不染凡尘的仙女。

    甚至于那一场大火,外人也只是觉得灾祸突如其来、感慨唏嘘,没人知道被大火湮灭的秘密。

    人足够成熟,才能坦然审视自己,手术刀似的一寸寸割开内心的那些阴暗角落和夹缝,看到那些自私、不堪、贪婪,那些有平日里不会被发现的负面。

    爸爸是辜负了妈妈,不负责任的出走,导致了家庭的破裂,可那个家庭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分裂了,只不过从外面看起来还完整而已,一家人都困在那个快破了的壳子里。

    细究起来,爸爸并没有亏待她,她十三岁之前,过的比大多数人都好,想买的衣服玩具、想去的地方、想学的东西,从未因为缺钱遭遇任何困窘,富足固然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但贫穷却一定会带来更多艰难,小学买不起铅笔盒的同学、初中交不上学费差点辍学的后桌、高中交不起费不参加团体活动的室友、大学靠自己打工挣生活费的朋友,她都看在眼里,势利也罢、功利也罢,这都是事实。

    爸爸消失之后,她再也不用担心爸妈随时可能爆发的争吵、不用应付妈妈时不时神经质的监视和诘问,寄人篱下固然难受,但也觉得轻松,如果爸妈早点分开,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咔”的一声响,司机翻了信号灯,将车停稳:“医院那条小路断头,你就在这下吧!过个红绿灯就到。”

    她正被车里的味道熏的难受,毫不犹豫的付钱下了车,这会儿天阴了下来,风将树叶吹的翻卷,红黄相间的花毯中间枯了一片,像是被人挖了个洞,灌木丛边一株孤零零的波斯菊倒是开的茂盛,鸠占鹊巢,不知是抢夺了谁的营养。

    匆匆忙忙一路,这会儿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反倒没那么着急了,机场过来近一个小时,路上小婶没再打电话过来,对于守在手术室门口的家属而言,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

    她随身背了只挺大的双肩背,出国之前爸爸让小叔转交的那张卡就放在里面,如果需要住院费,这里面的钱应该能负担。

    电梯门开,一个中年大姐推着轮椅等在门口,电梯里人不少,她自觉往角落里退过去,留出位置让人进来。

    轮椅上是位老奶奶,病号服外面套着件灰色毛衫,半长的灰白头发掖在耳后,面有病容却并无愁苦之态,收拾的优雅利落,电梯内拥挤轮椅不好转向,老奶奶背朝门口,刚好跟周静安对面,笑了一下,轻声道了句谢。

    她很希望等自己到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要么爸爸已经顺利出了手术室、度过了危险期,要么一切已无法挽回,她不想在手术室门口焦灼的等待,不想在等待中一层层剖析对爸爸的感情。

    天不如人愿,手术室的门紧闭着,手术仍在进行中,小婶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头看手机,她走过去,将楼下售货机买的果汁递过去:“婶儿,喝点水!”

    小婶抬眼看她,接过水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来啦!坐吧!估计快结束了!我正跟你小叔交代呢!”

    小叔去省城封闭式培训,对外联络受限,这会儿发的消息大概要到晚上才能看到。

    周静安听话的坐下,恰好与对面椅子上坐着的女人对上视线,彼此神情里都带了些打量。

    女人一身葱绿色的长裙,波浪长发用同色发带束着,画着淡妆,面色莹白,双手放在小肚子的位置,拿小手袋挡着,那手袋是C牌的小号经典款,价格不菲。

    不知道对方身份,她没看太久就收回了视线,正要开口跟小婶说话,却见小婶站起身把果汁递了过去:“喝点水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对方笑了笑,弯腰调整了下姿势,仍拿手捂着肚子,“生理期。”

    “静安啊!走廊那边有热水,你去倒一杯过来?”生理期的人忌生冷,这是作为医生的小婶刻在骨子里的养生观。

    周静安放下背包去倒水,递给她的时候碰到手,才发现对方一直在冒冷汗,手很凉,脸因为出汗有些脱妆,应该真的很不舒服,但一直在忍。

    远看美眉眼精致、打扮也很入时,这会儿近了能看见眼角和脖子上的纹路,发顶有些微白发,应该也没那么年轻。

    “谢谢!你爸在工地上出的事,还好送的及时。”她接了水,拿在手里捂着,细细看了周静安一会儿,“你跟他长的很像,他总炫耀自己有个很有出息的女儿,又说他对不起你,不敢见你。”

    周静安一时百感交集,但又不愿露了行迹,于是低头虚应了一句,回到小婶那边去了,如果方才她还犹疑对方的身份,这会儿已经八九不离十,她是爸爸的情人。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爸爸和莫兰阿姨不计后果的私奔,结果并没有相守,可见爱情只是一时冲动飞蛾扑火,淡了之后各奔东西。

    她不太吃惊,因为爸爸就是那样的人,他当年的行为,放在如今,应该叫习惯性出轨,贪新鲜好玩,脑子里没有对谁忠诚的观念,可能根本不会再婚。

    儿女不该置喙父母,可是与非、善与恶皆有一条清晰的界线,爸爸不算是好人,这是她老早就明白的事,可她又很疑惑,她继承了他一半血脉,她此刻的清醒冷漠是否也是来自于他?

    没有着急、没有慌乱,好像手术室里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牵动她的心神。

    手术室门口的灯灭了,不多时病床推了出来,周静安回过神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迎了上去,医生说手术成功,但病人麻醉期未过,伤口需要时间恢复,要小心护理。

    那杯热水喝了一半,人跟着去了病房,周静安落在后面,视线落在晃晃悠悠的输液管上,很难说清这会儿是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心生退意。

    但事到临头,退是退不了的,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先去了尽头的医生办公室,痛经的人不可能陪床,青春期的周奇没了大人看住就要翻天,照顾病人的任务只能由她来。

    目前病人还昏迷着,因为神经受伤短期内无法下床,最好有护工帮忙,这样家属能轻松一些,周静安依照医生建议找了护工,一个看上去力气很大的中年男人,姓秦,说是做这行很多年,付了定金,说好了今晚上岗。

    将小婶送上出租车之后,她回到了病房里,双人间现在只住了爸爸一个病人,麻醉没过,人还昏睡着,因为是深度麻醉,估计要睡到明天。

    病房陈设简单,进门右手是卫生间,两张病床靠墙,中间隔着柜子,对面贴墙立着双门金属柜,用于存放物品,爸爸的病床靠窗,楼层不高,能看见窗外郁郁葱葱的树,那是医院的小花园,一个不喷水的喷泉池在中间,周围环绕着绿植花丛和坐凳,这会儿太阳将落,没那么热但天色还很亮,不少人在花园散心。

    陪护凳是金属的,硬邦邦的也没有靠背,人只能直挺挺的坐着,她面朝着花园坐了很久,天将黑的时候,才终于把视线放到了病床上的人身上。

    窗边的仪器声音很响,但因为很规律不太引人注意,这场景于她并不陌生,当年有一段时间,妈妈也一直处于这样毫无生机的环境里,她当时想,人的生命如此具象,心跳、血压、体温、呼吸、频率,像是一条看似散漫却又紧密相连的链条,一旦哪处断裂了,就意味着生命的终止。

    爸爸跟记忆里不太一样了,当年的儒雅书生发胖变黑,嘴边两道明显的法令纹,头发上还沾了点干涸的血渍,鬓角微微有些花白,有些狼狈但并不至于凄惨,沾了血和灰的衣服手术时剪了,此时被人放在另一张陪护凳上,她略看过一眼,皮带是H牌的,价格不菲。

    中年发福是生活安稳幸福的象征,他这些年大概过的还不错,不管他内心是否惭愧煎熬,至少物质丰裕,没有吃苦受罪。

    小婶离开之前,简单交代了爸爸的情况,他没结婚但一直有伴,那位小十岁的情人是他秘书,出事时就在旁边,跟着救护车过来的。

    “安安啊,我知道你替你妈不忿,但人家姑娘没做错什么,你别想歪了,等你爸稳定了,你还回上海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什么都不会变,不过,”小婶顿了顿,“有些结留在心里终归是难受,你要是有心想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至少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他老了,也只有你一个孩子。”

    “我没想要他给我留什么。”周静安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捏了捏衣角,声音也慢慢变小,“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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