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酌是个急性子,少年时就是,篮球场上谁犹豫久了都要被他怼的,带了他高中三年的班主任临毕业时还玩笑说要把他这些年写的检讨、没收的课外书都还给他,纪念他冲动急躁的青春期。

    经了社会的打磨,从粗糙宽松的球衣换成合体贴身的西装,人也成熟稳重起来,但还是会在某些时刻露出些幼稚急躁的行迹,两人前一天吃了饭,当晚他就拉了个群,除了周静安之外,还有几个同在上海、偶尔碰面的高中同学。

    几个人在群里一通胡侃瞎聊,插科打诨互揭老底、追忆往昔又青春不再,约着过年回高中母校看一看,那几个人莫子桉并不相熟,一开始有些局促,屏幕上消息一直刷刷的跳,他还没想好话怎么说,上一个话题已经过去了,不过他们聊到的老师同学还有些往事,他都能记起来,觉得亲切,那点不安也就慢慢消解了。

    周静安的头像是一只趴在墙头上的大白猫,绿莹莹的眼睛泛着光正对着镜头,矜持又自在的模样,群里热热闹闹的,她只在被圈到的时候回应几句,显得严肃又冷淡。

    不过想想也是,这群算是他们高中校友群,骑小电驴上下班的英语老师、总在教室后门探头的年级主任、升旗仪式上大放厥词的某位同学,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陈酌是为了他才拉这个群的,大概是想让他重新建立人际关系网。

    身处低谷的人,最能识别他人的善意,更不会辜负这份善意,从十几岁开始,莫子桉的心里就有一本账,小学班主任齐老师、初中英语老师赵老师、社区的那位助养人、高中的四眼儿、陈酌、资助他上大学的好心人,对他好的人和事,他都记着,想着以后总要回报些什么,只是如今念头仍在,行动却是滞缓了,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能做什么来回报那些善意。

    第二天早上莫子桉从简陋的铁架床上醒来,睁眼看着灰扑扑的墙顶,冬天天亮的晚,活动板房窗子小,还遮了一层防风的厚布帘,这会儿整个房间还昏暗着,同宿舍的工友还在床上酣睡,呼噜声时高时低,活动板房隔音差,隔壁咳嗽翻身的动静都能传过来。

    他尽量放轻动作翻了个身,胳膊膈到个硬东西,伸手掏起来一看是手机,本能的举起来检查了一圈,怕压坏了,智能手机屏幕那么大,总觉得很脆弱,往常他睡前都会好好将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只有昨晚玩着手机睡着的,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

    手机网络一直开着,大概消耗了不少流量,这样想着,他也没管,先打开了微信的图标,群里昨晚最后一条信息是陈酌发的,12点左右,是一个打哈欠的小人在挥手,大概是要去睡了的意思。

    微信通讯录上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是那只趴在墙上的大白猫,他愣了一下,从头像点进去,不甚熟练的下滑屏幕。这手机一千多,他用了小半年,功能上是熟悉的差不多了,但心理上却始终觉得生疏,不太能理解那些总低头看手机的人,注册了微信但几乎不发朋友圈,出门查路线的时候会用到,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放在外套口袋里的。

    周静安的朋友圈很干净,内容也不多,他随意翻了几条多是风景照片,要么就是学校的通知之类,并没有太多的私人信息。他昨天其实犹豫了挺久要不要主动去加她,陈酌说他们两特意去J城找他,还花了不少时间在那边,至少得说一声谢谢。

    但他还是没按下那个绿色的添加键,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此刻看到这则消息,一时有点自惭形秽起来,好像自己胆怯退缩,总不如别人大方敞亮。

    外面过道上渐渐开始有人走动的声响,清嗓子咳痰、胶鞋刮着地板,工友呼噜声轻了些,没搭严实的布帘外头,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这工地靠居民区,开工时间有严格限制,太早太晚扰民,所以工作时间十分规律,工友们空闲时间打牌喝酒闲逛,他很少参与,顶多在工棚旁边的水泥地上打会儿篮球。

    昨天碰见陈酌,就是在篮球场上,被认出来的那一刻,他有点后悔,要是那会儿在宿舍睡觉就好了。

    起床之前他他终于通过了申请,打了挺长的一段话过去,主要是感谢周静安的关心。

    陈酌还像他高中时那样热情外向,中途接了几个电话,举手投足间透着淡定矜贵,是他曾想象过的社会精英的模样。

    他很羡慕,又觉得恍如隔世,昨天回来路上经过工地管理层宿舍区,碰见项目经理,对方很是热切的向他打听陈酌,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热情的让人难以招架。

    这种人生境遇上的参差感,在那一刻格外清晰,偌大的工地好几个工段,工头更多,各工班还有班头,他一个普通的技工,顶多在月度检查的时候,隔着一片安全帽看见穿着白衬衫的项目经理,何曾被这样礼遇过?

    他克制不住心里那颗自卑的种子,它见缝插针的在每一个可能地方探出头来,跃跃欲试的想要顶破皮囊,淬成一柄带了毒的剑,刺向靠近他的人,再反过来在他自己心里越扎越深。

    原本想上海这么大的城市,他一颗不起眼的尘土,不会被谁认识、被谁看到,被谁提醒他曾经会有怎样的未来。

    但陈酌不打招呼突然出现,打乱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

    工地上干活是不能走神的,每天上工前,班头工头都得扯着嗓子让大家皮紧一点、别搞出事故,一人受伤全家倒霉、老婆孩子都没着落,钱没了命没了、源头都在一根烟,话糙理不糙,可惜每日都念叨一遍,不像警钟倒像是蚊子嗡叫了。

    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个警惕性,不事到临头是不知道怕的,每隔一两天就有工头在宿舍劈头盖脸的骂人,要么就是有人在工地抽烟,要么就是有人工具没收好、丢三落四,要么就有人插头忘拔、差点起火,

    莫子桉是很让人放心的,他在工地上算年轻的,但又不像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那么毛燥爱惹事,也不像年纪更大那些那么油滑偷懒,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干活的时候几乎不跟旁人聊天,更不会跟人起冲突,工头是很喜欢他的。

    可这天上午,莫子桉一连出了好几次错,接错线爆火花、材料乱摆绊着人、自己还差点踩空脚手架,刚好被巡查的安全员抓到,当下把工头叫来一顿批,四十多岁的工头被小一大截的小年轻指着鼻子骂还不能回嘴,憋屈的很,低头哈腰将人送走转头就对着莫子桉一顿批,唾沫横飞的,让他今天别干活了,去找找脑子丢哪了。

    莫子桉自知理亏,抹干净脸上的吐沫,认个错收了工具回宿舍去了,正是干活的时间,宿舍区空荡荡的,门卫板房外拴着大黄狗在太阳底下趴着,听见动静懒洋洋的甩了甩尾巴,瞥了他一眼又趴回去。

    工地本就在郊区,旁边大片都是农田荒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生活区在工地边的空地上,平了地铺了水泥搭的活动板房,灰砖简易围墙跟外面隔开,生活区里有食堂,也卖些方便面烟酒之类,基本的生活需求都能满足,要换口味就得去两公里之外的登荣街,就是李记饭馆所在的那条街。

    不上班也无事可做,莫子桉换下身上的工作服,顺手洗了晾好,在宿舍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决定出去转转,来上海两个多月,他还没出自己出过门,活动范围就在工地附近一两公里,不夸张的说,离了登荣街,他压根不知道路往哪边开。

    登荣街的公交总站有三条线,往东往南,莫子桉在站台上看了一会儿,选了去往市中心的车,全程有二十多站,起点站上车人不多,他挑了个后排靠窗的座,晃晃悠悠往城里去。

    低矮楼房和开阔荒地渐渐被密集的高楼和人流取代,车带起的风裹着路边梧桐树的枯叶打着旋儿下坠,在枯黄的草坪上积下厚厚一层,早上还算明亮的太阳此刻转了阴,湿意浸透了风,开门的一瞬就从外面钻进来,带来外头空气里水腥气。

    上海的冬天不算太冷,作为一个在北方呆惯了的南方人,甚至在这湿冷里找到一点稀碎的熟悉感,他偶尔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忆起青堤那幢二层的小木楼,恍然觉得自己还睡在那张吱吱呀呀的旧木床上,睁眼能看见生了霉斑的木楼板,窗外小河的雾气穿过窗缝,带着湿意的水腥气无孔不入,很快就被不知谁家早餐香气盖过,萝卜丝煎饼、炒鸡蛋、南瓜粥、葱油拌面······总在吃到嘴里的前一刻骤然醒来,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缺憾。

    以前他很少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似乎人在睡梦里都记着不要回头看,那场大火之前,青堤的日子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公交车开进繁华的商业区,马路不宽,好在两边都是多层的洋房也不显得逼仄,路边绿意葱茏的掩映下露出灰砖洋房的一角,拱门上一圈红砖,绿色藤萝沿着二楼黑色铁艺栏杆泼洒而下,冬日的寒冷肃杀全被隔绝在外,就连从风里漏出来的丝丝香气也是馥郁醇厚的,是商场一楼奢侈品专柜的那种气味,是这繁华城市的矜贵之味。

    干净到近乎透明的落地玻璃橱窗白天也亮着灯,红红绿绿的花环和贴纸遮蔽了视线,商场门口矗立着数人高的圣诞树和礼品盒,路边微笑摆手的白胡子老人,笑容可掬的向路过的行人派一支红色的花,被拒绝了就默默后退一步,再往下一个人走过去。

    即使是祝福,也未必会被每个人接受。

    莫子桉转过头往前看,这才意识到原来圣诞节就要来了,一年已到末尾,提醒人们辞旧迎新,将旧年的一切封存,迎接全新的一年。

    圣诞节是他为数不多愿意过的节日,比起端午、中秋、春节这些总是弥漫着团圆气氛的节日,圣诞节不总是需要家人的存在,同学、室友、社团、老乡,只要他愿意,总能找到一个容纳他的群体,吃饭、打牌、唱歌、摆摊、或者就在学校操场上喝酒吹牛,有时还能收到包装精美的平安果,热热闹闹过一个平安夜。

    圣诞节是他的“年”,是他辞旧迎新、展望未来的日子,这是他自由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躁动了起来,眼看车门就要关上,他也没开口叫师傅,自己闷着头往外冲,恰赶在门完全关上的前一瞬踏上站台。

    这片人多车多,车开不快,这点小变故丝毫没有影响司机慢悠悠往前的姿态,他只是瞥了一眼后门的画面,确认没人再下车,轻车熟路的一脚油门溜进了前行的车道里。

    莫子桉盯着车尾亮着的车号看了一会儿,确认回去的路线,这才转身往商场去,路上遇到派花的圣诞老人,被塞了一支在手里。

    远看着只觉红的灿烂带着喜气,拿到手里才发现是塑料的,闻起来有股刺鼻的塑胶味,做工粗糙,怨不得不少人摆手拒绝,不远处的垃圾桶里也塞了不少,莫子桉手朝垃圾桶伸了一半,想到什么又收了回来,将塑料花揣进外套口袋里,跟在人后面走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虽然是工作日的中午,商场还是挺热闹,电梯口很多人等,他便没跟着去挤,扶梯去了底下一层,商场楼层导视显示是美食街和超市,他打算逛逛然后解决午饭,根据他仅有的几次逛商场的经验,地下层的消费应该是相对便宜的。

    一楼奢侈品的香氛被麻辣火锅混着奶油的甜香盖住,娃娃机乌拉乌拉唱着歌,推着购物车长龙的大姐一路吆喝着避让,吵吵嚷嚷、人来人往,跟衣香魅影、高贵矜持的一层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正值午饭时间,不少店都挤的满满当当,人们似乎都不着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慢悠悠的逛,四川火锅、西安面馆、日式拉面、湘菜小馆,宛若地方美食大赏。

    莫子桉看热闹似的逛了一圈,挑了一家有空座的小碗菜坐下,比照别人面前的菜点了餐,安静坐在位置上等,他不像其他人要么跟同桌聊天、要么盯着手机,只挺着身子直直坐着,像是有人监督着不能松懈下来似的,远看去十分显眼。

    餐上的很快,他低声说了句谢,拆开一次性筷子准备开吃,突然被人拍了肩膀:“莫子桉?”

章节目录

原是好景如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落日气泡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落日气泡水并收藏原是好景如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