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1号下午，上海外滩踩踏事故已致36人遇难，49人受伤，市民纷纷前事故现场悼念，正值新年假期，各地景点预计仍将保持客流高峰，呼吁市民错峰出行、避开拥堵路段、关注自身安全。”
“跨年夜踩踏事件造成36人死亡的悲剧，生命的逝去令人痛心，也唤起社会各界对公共安全和应急管理的关切，我们的城市已经具备了成熟的抗风险能力？事故发生之前是否有相关预警？”
公交车上开着广播，一路过来几乎全是跨年夜踩踏事故的新闻，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市中心的地段，发生这样的事故，想来就让人心悸后怕。
前座两个中年女人从上车起就一直在讨论这事，带着沪腔的普通话，莫子桉勉强能听懂一点，说世事无常、说年轻人可惜、说地方不吉利、说今年是凶年，最后约着要去山上拜一拜。
那天原本有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工友约着要去外滩凑热闹，奈何没挤上公交车、又舍不得打车，最后无奈作罢，得知事故发生之后，高呼自己福星高照、人品爆棚，去彩票店花100块买了彩票，结果颗粒无收，回到宿舍被工头骂的狗血淋头。
队里的年轻人都是工头从老家带出来的、论起来都沾亲带故，刚成年的小孩儿不定性，工头既是老板也是长辈，怕他们走歪出事自然管的严，性子急的动起手来鸡飞狗跳的。
纵然莫子桉每天都只是闷头干活，比高考生还专注封闭，但这事太近又太大，听的多的难免入了心，那些因为失去而痛哭的人、那些因为怯懦留下遗憾的人、那些倒在新年到来之前的人，跟那么庞大沉重的悲恸比起来，他那一点微小顽固的自尊心，不值一提。
人未必都能感同身受，却大多容易触景生情，得知莫兰已过世那一刻涌上来的诸多情绪，久违的涌上他心头，最刻骨的后悔，明明是在意的，却一直假装不在意，要是他早点自我坦白，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陈酌和周静安是他唯二的两个“朋友”，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至少他们表达了善意，他便不好将这份善意拒之门外，于是他主动约了周静安见面。
此刻华灯初上，路口红灯前车流停止，骑着三轮车的大爷慢悠悠的往前蹬、旧车架上五颜六色的花束迎着夜风摇曳，电动车后座上的小女孩一手拉着妈妈的衣角、一手抓着黄色的动画人物气球，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红灯读秒，公交车终于开过了最挤的那段路，车速略微快了起来，窗外街景一闪而过：商店橱窗上节日的窗花还没拆、树干上缠绕的灯带连成灯海、公园门口欢度元旦的条幅被大灯照的发白，车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有股淡淡的腥味，到站时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吹散又慢慢涌上来。
摇摇晃晃的困意将人席卷之前，车总算到了站，莫子桉下车站定对着地图辨认方向，紧走几步，差点就要跑起来，他已经晚了。
一路辗转到达约好的咖啡厅时，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低估了上海晚上的拥堵程度，也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手机地图并不是总靠谱。咖啡厅沿街是大片的玻璃窗，有些反光并不能完全看清里头的场景，倒映出了他自己局促不前的模样，他本能的扯了扯夹棉外套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拍了拍裤子上莫须有的灰、最后抹了一把扎手的平头，这才平复了呼吸，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进去。
室内开着空调，进门就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地方不大，迎面是咖啡吧台，四周散布着座椅，整体都是实木的浅咖色，灯光下冰冷的白墙也泛着暖色，墙角的唱片机吟着英文小调，这会儿过了八点，大概不是咖啡厅上客的高峰期，只有几张桌边坐着人，茫然四顾之下，这才想起两人多年未见，也没像网友见面似的定暗号，只好掏出手机给人发消息。
“我到了，”三个字才打了一半，一个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在他左边响起：“子桉，这里！”
语气熟稔甚至带着一点亲密，好像他们是差三岔五约出来常常见面的好友，踩着假期的尾巴分享彼此生活中的大小事。
他还愣着，一个身穿黑色羊毛裙的高个子女生已经从墙角卡座站起身来冲他轻轻招手，那卡座椅背挺高，还被吧台后头的柜子遮挡着，他刚乍看之下没发现那有人。
人高马大的男人定在原地，二愣子似的，吧台里的服务员忍不住好奇的视线，好在只是一两眼，等他走过去坐下，服务员上了杯热香草拿铁，一丝多余的注意力都没再分给他。
“不好意思，明明是我约的时间，结果我还迟到了。”等服务员走开，他立刻开口道歉，“让你大晚上等这么久。”
周静安将口罩往上提了提，遮住口鼻，先咳嗽了两声才哑着嗓子摆手：“没事，我晚上也没什么事，这会儿也还早，不耽误什么。”
“感冒了？”莫子桉嘴上问着，手上已经将她手边的咖啡挪开，招手要了杯热柠檬水，“补点维c吧，咖啡别喝了”
干咳完了嗓子痒，周静安原本正伸手去拿咖啡，一把抓了个空，反应不过来、蜷了蜷手指才收回手，接着掩饰什么似的又咳了两声：“前两天降温吹了冷风，又被人传染的，好几天了。”
莫子桉后知后觉，柠檬水上来才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了，但事已做了半截，只能硬着头皮找补：“感冒喝咖啡睡不着，要好好休息才行，咖啡因会让中枢神经活跃，所以茶也不能喝，这会儿又是晚上了，以前苏绽感冒的时候······”
他絮絮叨叨了一长串，说到苏绽骤然停了下来，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张了张嘴却没出再出声。
周静安原本捧着热柠檬水耐心在听，看他的反应心里有些疑惑但没开口问，反倒将话头扯开了：“来上海多久了？还适应吗？”
“还行！”莫子桉很快回神，“有活干，有饭吃，就挺好了。”
几句话交流完近况，两人一时沉默，态度再自然亲切，他们也是十几年未见的故人、是如今已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中间隔着种种尴尬龃龉却不好言明的人，这样的关系，就算他们能回想起昔日青堤小镇上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避不开父母的私情以及苏绽家破人亡的结局。
视线无处可落，莫子桉转头望向外头的街景，华灯闪烁、车流涌动、高楼迭起，圣诞节的红色还浸染在城市的空气里，过往的行人衣着光鲜、行色匆匆，消失在马路转角或者发光的旋转门中。
记忆里模糊的昔日影像，低矮杂乱的平房、曲曲折折的巷子、滴雨透风的檐角、陡峭难爬的木楼梯，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谁也说不清，他连过去的游乐场都忘了，怎么偏偏记得那间住了两三天的旧旅馆，还在网上搜到了它早年拆迁的消息。
万象更新的城市，没有为渺小如尘的外地小孩留下哪怕一个代表往昔的逗点。
挫败和沮丧见缝插针的涌进来，他转开脸看向对面的女孩，小小的一张木方桌，两人距离很近，女孩白净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几缕额发沾湿了粘哒在一起，喝水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先抿一下唇，室内空调开的高，她两颊微微泛着红，让他想到了路边橱窗里摆着的漂亮红苹果。
周静安感觉到他的视线，捧着热水抬眼觑过来，他心跳漏了一拍，逃避似的移开视线，去看柱子边的那盆郁郁葱葱的绿植，心虚的喝了口咖啡，咽下嘴里发苦的甜味。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吧台上方的灯带突然变的模糊起来，一晃一晃的让人眼晕，莫子桉闭了闭眼，意识一时有些散乱。
周静安放下已经没了热气的柠檬水，热水润过的嗓子比先前好了不少：“我们学校有成教学院，认可度还不错，有了学历能找个更好的工作，工地毕竟太辛苦，你之前学的东西也都白费了。”
视线里晃来晃去的灯带骤然变的清晰起来，甚至有点亮的刺眼，好像从某个暖和梦境里清醒，被扔进了冰冷的现实中，莫子桉不假思索的拒绝道：“不用，我现在这样很好。”
他话说的又急又冲，就像是一直堵在喉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涌出来一样，周静安愣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我只是建议，以你自己的想法为主。”
好像莫子桉是一个正处叛逆期的高中生，听到什么话不管好孬都得先反驳几句。
他张了张嘴又没说什么，拿起桌上变冷的拿铁喝了一大口。
周静安的工作就是察言观色、洞察人心，自然看出来他这会儿情绪不佳，也就没上赶着再追问，转而说起陈酌来。
毕竟他们能一起聊起来的人，只有苏绽和陈酌。
陈酌是知道他们今天见面的，要是高中那会儿，他保准得跟着来凑热闹，但如今毕竟是有身份地位的陈总了，见人经事都多了，原先漏斗大的心眼如今也纤细了起来，想起见苏绽那次，那气氛怎么都不像旧友重逢，含恨带怨的、不知藏着什么纠葛，他俩这些年没见，难保也有些不能对外人展露的情绪，他在场终归是不合适。
“陈酌很厉害，上次去我们工地，都说他年轻有为、拿得住事、镇得住场。”莫子桉抿了抿嘴里的苦味，“他叫我那会儿，我都想躲。”
小时候青堤的那些小孩都说周静安不爱搭理人、傲气的很，说她是城里来的洋气人，跟他们不是一类，都远远躲着又满眼羡慕的偷偷看，暗地里偷偷议论她新买的练习册、漂亮的头花、说话时有点上扬的尾音，学习成绩好总被老师夸、学期末的奖状都有好几张，她的优秀和早熟让她鹤立鸡群，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就连莫子桉，在学校也从来不会主动跟她搭话的。
人会长大，若他们认识现在的周静安，大概会很感慨，昔日高傲发光的天鹅敛去了刺眼的光环，没那么耀眼却多了一种沉静亲和的气质，被那双眼睛看着的时候，好像心里什么东西都藏不住，都会被她看穿。
此时的莫子桉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顺着周静安起的话头，忆起了高中时候的陈酌：“他艺术生爱玩，朋友也多，就是偏科，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听过不少他的事迹，后面熟了有时候一起玩，说起来我们会熟起来，也有你的原因。”
“嗯？”周静安重新叫了杯热水捧着，闻声抬眼看向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记的我们是英语竞赛的时候碰见的吧，在酒吧，我同学喝多了。”
“你给我号码，但我没手机，就存在他那了，后来我们在学校碰见，他就总问我，那个美女同学怎么总不打电话、想主动找你聊天，这样次数多了，才成了朋友。”
“是吗？”周静安笑了笑，有点意外，“我之前在美国碰见他的，他去出差，我们一起去见客户，他那会儿还不能独当一面，紧张又会嘴瓢，英文磕磕巴巴的，有现在这个成就，也没少辛苦。”
“苦尽甘来了吧！功成名就，”莫子桉往椅背上靠过去，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双臂不自觉的抱在胸前，“所以你们想着要帮我，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拼命追也赶不上了。”
周静安皱了皱眉，她想过莫子桉会因为坐牢自卑，却没想过会他会将好意曲解成优越感，扪心自问，她想帮他完全是出自真心，并未掺杂其它，听他这样说话，多少有点委屈，但两人久别重逢，这种情绪不合时宜，只能转而说些开解的话：
“我们都在爬山，有人脚程快所以看到了山顶的风景，有的人还在山路上艰难跋涉，有的人甚至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入口，但我们其实都只要看着自己的路就好，别人的再好再坏，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我们都避免不了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无形的日程表推着人往前走，但这日程表只是一套普世的规则，并不代表我们就得按部就班照着走，又不是上学的课表。”
心理治疗中，倾诉与聆听是很重要的手段，引导病人将心里的事说出来、逐一分析找到症结，拨云见日，很多时候，病人只是需要一个说出来的契机，在大部分场景中，愿意开口的病人总比拒绝沟通好的多，想通这一点，周静安几乎是本能的进入了心理医生的角色，想引导莫子桉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摆脱过去的阴影，尽管心理医生自己这会儿难受的很。
感冒味觉失灵，蛋糕咖啡都忌口，她只能就着那杯热柠檬水说话。
莫子桉安静听着，甚至很认真的跟她对上视线，但神色间淡淡的、显然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或许听了还在心里默默反驳，只是看她病的辛苦才没有开口说出来。
在周静安又一连串的喷嚏和咳嗽之后，他请服务员新上了一杯热水，打断了她的循循善诱：“喝完这杯热水就回去睡吧！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拳头打在棉花上，周静安的失望溢于言表，她刚咳的辛苦，微扬的眼角一抹淡淡的红、鼻头也是红的，抬眼看向他的时候无端显得委屈又可怜。
他突然想起某年春夜，石桥头的樱花树下，饥肠辘辘的少年心里记挂着苏妈妈炖的猪脚，风风火火的，却被樱花树下抱膝坐着的女孩绊住脚步，漫天泼洒的白色花海裹着银润月光，河水轻荡，夜风渐起，女孩粉蓝色的布鞋被花瓣盖了一层又一层，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月亮刚好被乌云遮蔽，如雪如盖的花树点亮了黑沉的夜色，不知何处来的香风吹来，轻轻柔柔拂过他的脸、在他心上捏了一下，他低了头觉得自己唐突毛躁，不敢再看女孩的眼睛。
记忆里那双明亮的泪眼与此刻重合，心头莫名一软，莫子桉抢先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先回去吧！我们来日方长！”
“跨年夜踩踏事件造成36人死亡的悲剧，生命的逝去令人痛心，也唤起社会各界对公共安全和应急管理的关切，我们的城市已经具备了成熟的抗风险能力？事故发生之前是否有相关预警？”
公交车上开着广播，一路过来几乎全是跨年夜踩踏事故的新闻，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市中心的地段，发生这样的事故，想来就让人心悸后怕。
前座两个中年女人从上车起就一直在讨论这事，带着沪腔的普通话，莫子桉勉强能听懂一点，说世事无常、说年轻人可惜、说地方不吉利、说今年是凶年，最后约着要去山上拜一拜。
那天原本有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工友约着要去外滩凑热闹，奈何没挤上公交车、又舍不得打车，最后无奈作罢，得知事故发生之后，高呼自己福星高照、人品爆棚，去彩票店花100块买了彩票，结果颗粒无收，回到宿舍被工头骂的狗血淋头。
队里的年轻人都是工头从老家带出来的、论起来都沾亲带故，刚成年的小孩儿不定性，工头既是老板也是长辈，怕他们走歪出事自然管的严，性子急的动起手来鸡飞狗跳的。
纵然莫子桉每天都只是闷头干活，比高考生还专注封闭，但这事太近又太大，听的多的难免入了心，那些因为失去而痛哭的人、那些因为怯懦留下遗憾的人、那些倒在新年到来之前的人，跟那么庞大沉重的悲恸比起来，他那一点微小顽固的自尊心，不值一提。
人未必都能感同身受，却大多容易触景生情，得知莫兰已过世那一刻涌上来的诸多情绪，久违的涌上他心头，最刻骨的后悔，明明是在意的，却一直假装不在意，要是他早点自我坦白，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陈酌和周静安是他唯二的两个“朋友”，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至少他们表达了善意，他便不好将这份善意拒之门外，于是他主动约了周静安见面。
此刻华灯初上，路口红灯前车流停止，骑着三轮车的大爷慢悠悠的往前蹬、旧车架上五颜六色的花束迎着夜风摇曳，电动车后座上的小女孩一手拉着妈妈的衣角、一手抓着黄色的动画人物气球，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红灯读秒，公交车终于开过了最挤的那段路，车速略微快了起来，窗外街景一闪而过：商店橱窗上节日的窗花还没拆、树干上缠绕的灯带连成灯海、公园门口欢度元旦的条幅被大灯照的发白，车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有股淡淡的腥味，到站时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吹散又慢慢涌上来。
摇摇晃晃的困意将人席卷之前，车总算到了站，莫子桉下车站定对着地图辨认方向，紧走几步，差点就要跑起来，他已经晚了。
一路辗转到达约好的咖啡厅时，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低估了上海晚上的拥堵程度，也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手机地图并不是总靠谱。咖啡厅沿街是大片的玻璃窗，有些反光并不能完全看清里头的场景，倒映出了他自己局促不前的模样，他本能的扯了扯夹棉外套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拍了拍裤子上莫须有的灰、最后抹了一把扎手的平头，这才平复了呼吸，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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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了？”莫子桉嘴上问着，手上已经将她手边的咖啡挪开，招手要了杯热柠檬水，“补点维c吧，咖啡别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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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桉后知后觉，柠檬水上来才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了，但事已做了半截，只能硬着头皮找补：“感冒喝咖啡睡不着，要好好休息才行，咖啡因会让中枢神经活跃，所以茶也不能喝，这会儿又是晚上了，以前苏绽感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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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莫子桉很快回神，“有活干，有饭吃，就挺好了。”
几句话交流完近况，两人一时沉默，态度再自然亲切，他们也是十几年未见的故人、是如今已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中间隔着种种尴尬龃龉却不好言明的人，这样的关系，就算他们能回想起昔日青堤小镇上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避不开父母的私情以及苏绽家破人亡的结局。
视线无处可落，莫子桉转头望向外头的街景，华灯闪烁、车流涌动、高楼迭起，圣诞节的红色还浸染在城市的空气里，过往的行人衣着光鲜、行色匆匆，消失在马路转角或者发光的旋转门中。
记忆里模糊的昔日影像，低矮杂乱的平房、曲曲折折的巷子、滴雨透风的檐角、陡峭难爬的木楼梯，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谁也说不清，他连过去的游乐场都忘了，怎么偏偏记得那间住了两三天的旧旅馆，还在网上搜到了它早年拆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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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和沮丧见缝插针的涌进来，他转开脸看向对面的女孩，小小的一张木方桌，两人距离很近，女孩白净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几缕额发沾湿了粘哒在一起，喝水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先抿一下唇，室内空调开的高，她两颊微微泛着红，让他想到了路边橱窗里摆着的漂亮红苹果。
周静安感觉到他的视线，捧着热水抬眼觑过来，他心跳漏了一拍，逃避似的移开视线，去看柱子边的那盆郁郁葱葱的绿植，心虚的喝了口咖啡，咽下嘴里发苦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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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静安放下已经没了热气的柠檬水，热水润过的嗓子比先前好了不少：“我们学校有成教学院，认可度还不错，有了学历能找个更好的工作，工地毕竟太辛苦，你之前学的东西也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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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莫子桉是一个正处叛逆期的高中生，听到什么话不管好孬都得先反驳几句。
他张了张嘴又没说什么，拿起桌上变冷的拿铁喝了一大口。
周静安的工作就是察言观色、洞察人心，自然看出来他这会儿情绪不佳，也就没上赶着再追问，转而说起陈酌来。
毕竟他们能一起聊起来的人，只有苏绽和陈酌。
陈酌是知道他们今天见面的，要是高中那会儿，他保准得跟着来凑热闹，但如今毕竟是有身份地位的陈总了，见人经事都多了，原先漏斗大的心眼如今也纤细了起来，想起见苏绽那次，那气氛怎么都不像旧友重逢，含恨带怨的、不知藏着什么纠葛，他俩这些年没见，难保也有些不能对外人展露的情绪，他在场终归是不合适。
“陈酌很厉害，上次去我们工地，都说他年轻有为、拿得住事、镇得住场。”莫子桉抿了抿嘴里的苦味，“他叫我那会儿，我都想躲。”
小时候青堤的那些小孩都说周静安不爱搭理人、傲气的很，说她是城里来的洋气人，跟他们不是一类，都远远躲着又满眼羡慕的偷偷看，暗地里偷偷议论她新买的练习册、漂亮的头花、说话时有点上扬的尾音，学习成绩好总被老师夸、学期末的奖状都有好几张，她的优秀和早熟让她鹤立鸡群，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就连莫子桉，在学校也从来不会主动跟她搭话的。
人会长大，若他们认识现在的周静安，大概会很感慨，昔日高傲发光的天鹅敛去了刺眼的光环，没那么耀眼却多了一种沉静亲和的气质，被那双眼睛看着的时候，好像心里什么东西都藏不住，都会被她看穿。
此时的莫子桉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顺着周静安起的话头，忆起了高中时候的陈酌：“他艺术生爱玩，朋友也多，就是偏科，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听过不少他的事迹，后面熟了有时候一起玩，说起来我们会熟起来，也有你的原因。”
“嗯？”周静安重新叫了杯热水捧着，闻声抬眼看向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记的我们是英语竞赛的时候碰见的吧，在酒吧，我同学喝多了。”
“你给我号码，但我没手机，就存在他那了，后来我们在学校碰见，他就总问我，那个美女同学怎么总不打电话、想主动找你聊天，这样次数多了，才成了朋友。”
“是吗？”周静安笑了笑，有点意外，“我之前在美国碰见他的，他去出差，我们一起去见客户，他那会儿还不能独当一面，紧张又会嘴瓢，英文磕磕巴巴的，有现在这个成就，也没少辛苦。”
“苦尽甘来了吧！功成名就，”莫子桉往椅背上靠过去，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双臂不自觉的抱在胸前，“所以你们想着要帮我，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拼命追也赶不上了。”
周静安皱了皱眉，她想过莫子桉会因为坐牢自卑，却没想过会他会将好意曲解成优越感，扪心自问，她想帮他完全是出自真心，并未掺杂其它，听他这样说话，多少有点委屈，但两人久别重逢，这种情绪不合时宜，只能转而说些开解的话：
“我们都在爬山，有人脚程快所以看到了山顶的风景，有的人还在山路上艰难跋涉，有的人甚至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入口，但我们其实都只要看着自己的路就好，别人的再好再坏，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我们都避免不了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无形的日程表推着人往前走，但这日程表只是一套普世的规则，并不代表我们就得按部就班照着走，又不是上学的课表。”
心理治疗中，倾诉与聆听是很重要的手段，引导病人将心里的事说出来、逐一分析找到症结，拨云见日，很多时候，病人只是需要一个说出来的契机，在大部分场景中，愿意开口的病人总比拒绝沟通好的多，想通这一点，周静安几乎是本能的进入了心理医生的角色，想引导莫子桉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摆脱过去的阴影，尽管心理医生自己这会儿难受的很。
感冒味觉失灵，蛋糕咖啡都忌口，她只能就着那杯热柠檬水说话。
莫子桉安静听着，甚至很认真的跟她对上视线，但神色间淡淡的、显然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或许听了还在心里默默反驳，只是看她病的辛苦才没有开口说出来。
在周静安又一连串的喷嚏和咳嗽之后，他请服务员新上了一杯热水，打断了她的循循善诱：“喝完这杯热水就回去睡吧！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拳头打在棉花上，周静安的失望溢于言表，她刚咳的辛苦，微扬的眼角一抹淡淡的红、鼻头也是红的，抬眼看向他的时候无端显得委屈又可怜。
他突然想起某年春夜，石桥头的樱花树下，饥肠辘辘的少年心里记挂着苏妈妈炖的猪脚，风风火火的，却被樱花树下抱膝坐着的女孩绊住脚步，漫天泼洒的白色花海裹着银润月光，河水轻荡，夜风渐起，女孩粉蓝色的布鞋被花瓣盖了一层又一层，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月亮刚好被乌云遮蔽，如雪如盖的花树点亮了黑沉的夜色，不知何处来的香风吹来，轻轻柔柔拂过他的脸、在他心上捏了一下，他低了头觉得自己唐突毛躁，不敢再看女孩的眼睛。
记忆里那双明亮的泪眼与此刻重合，心头莫名一软，莫子桉抢先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先回去吧！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