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顺风时,果然都是会丧失警惕的,所谓“得意忘形”。

    周静安对着灰白墙壁上的秋日养生小Tips,第一百次自我反省:前几天把访问团圆满完整的送走,报告交上去得到一番好评,主任表示政府牵头的一个“青年领袖”项目,会把她报上去;数月前投递的论文过了初审,有望在年底发布,忙碌又充实,根本顾不得想其它事,她很喜欢这个状态。

    “骨头没事!”戴着眼镜的男大夫举着片子看了几眼,转头看向她高高肿起的脚踝,“就是肿的厉害,肌肉也拉伤了,好好修养一阵儿吧!别用劲儿,伤口也先别沾水,小心发炎!”

    诊室外吵吵嚷嚷,等的人不少,大夫一长串话说完,也不等人反应,刷刷开了单给过来,抬手叫了下一位。

    脚痛的钻心,周静安也顾不得礼貌,点了点头算是应答,撑着桌子站起来,动作做了一半被人拦腰扶住:“着什么急,还想单脚跳着走啊?”

    钱玻穿了件深色的大衣,这会儿头发跑的乱了,低头的时候掉了一缕在额前,另一只手拿着一双粉色的毛拖鞋,黑色的兔子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人看,塑料边缘的线头支棱着,上头还落了灰,显然是街边杂货店的陈年旧货,粗制滥造的十分坦然。

    跟事故一样潦草,不复杂不严重,但真的很突然,谁能想到早上出门还活蹦乱跳的,中午就变成了个瘸子呢?

    她跟钱玻约了吃午饭,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电瓶车横冲直撞的过来,她躲闪不及,整个人摔出去,落地的时候下意识拿手撑,脚被车砸了一下,这下手脚都包了纱布,尤其脚又红又肿,原本的鞋穿不下了,候诊的时候钱玻去给她买拖鞋。

    钱玻前两天才回国,路生的很,医院也不熟,跑了好几圈才找到,记挂着她没人陪,慌慌张张跑了一头汗,这会儿看人身残志坚的还想自己走,顿时有点急了。

    “这不是还有一只脚呢,医生说骨头还好,养养就行!”周静安挥了挥手上的单子,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扶墙,半靠着钱玻往前走,“吃饭吗?我饿了!”

    电瓶车摔的也挺厉害,但说到底是他超速,而且当时是绿灯,行人正常过马路,交警过来就让周静安先去医院,后续去交警队处理。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约好的午饭也只能是下午茶了,钱玻有些无奈的接过她的包,将病历单一股脑的塞进去:“我去拿药,你先坐会儿!”

    脚刚才冰敷过,医生还帮她按摩了一下,这会儿大概已经是痛习惯了,周静安靠墙坐着,看走廊里人来来去去,心里挺平静。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回想也没用,不过后面要去交警队处理事故,大概还得聊到医药费赔偿这些,挺麻烦的。

    面前路过一个半条腿打着石膏的病人,坐着轮椅,手里横抱了根拐杖,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粉红色的拖鞋,觉得自己比他好一点,应该用不上轮椅。

    钱玻回来的很快,看周静安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眉头紧皱着往她身前一蹲:“上来,我背你下去!”

    “不,不用。”周静安吓了一跳,赶紧抓住扶手,“我好多了,就是懒得动,电梯走两步就到。”

    两人原地僵持了一会儿,附近有人看过来,她拍了拍钱玻的肩膀:“好了,真的不用,我可重了,万一你背不动我多尴尬!”

    她说到做到,下了电梯没再单脚蹦,只是一瘸一拐的往前挪,怕不一不小心劲使大了加重伤势,钱玻绷着脸借她一只手臂,但又不肯弯腰就她,两人步调不一致,活像一对吵完架又不得不绑在一起的冤家。

    如此吃饭叙旧的心情自然是没了,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钱玻打车送周静安回家,他今天要是开车出门,估计就不用看着周静安出事故了,只可惜他刚回来,很多事都没搞定,暂时开不了车。

    武安里那片不少路都是单行道,不熟悉的司机开进去很容易迷路,她住的那片车开不进去,只能下车往里走。

    几百米的路平日里不算什么,但今天她受了伤,肿起来的脚一阵一阵的抽痛,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指了方向。

    “真不要我背?这会儿没人看见。”钱玻四处看了一圈,神情冷淡的开口,“知道你避嫌,这也没人认识我。”

    周静安皱了皱眉,轻轻抽了一口气,伸手扶住路边的树:“不习惯让人背,从小到大,只有我爸背过我。”

    钱玻无计可施,只得认命的伸出手给她做架子,这次总算记得弯腰让她借力,半托着人往前走,三两路人经过,没人关心他们是不是靠的太近。

    两人一步分两步,慢慢的往前挪,偶尔说几句话。

    “我这次回来以后就不回去了!”钱玻不在意形象,将周静安的挎包挂在胸前,走两步就得扒拉一下完全没型了的头发,“爷爷身体不好。”

    “Audrey跟你一起回来?”周静安走了一脑门汗,索性停下来歇了会儿,再拐个弯就到了。

    “我们离婚了,我想把孩子带回来,官司打了好几个月,前两天才和解。”钱玻站直身体,语气平淡的仿佛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之后还得回去一趟,孩子还在那边呢!”

    周静安原本正憋着气忍疼,闻言一下子泄了气,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拍了拍了钱玻的手臂,算是安慰。

    八月份她在美国参加了几场聚会,同行交流、同学叙旧,G城的华人是个圈,留学生就更抱团,但钱玻没出现,发的消息也没收到回复她没多想什么,觉得他大概是在忙。

    她回国之后,跟之前同事朋友联系的不多,没事不会闲聊,毕竟生活圈子相差太大了,她回国没多久,钱玻宣布当了爸爸,她寄了份礼物过去,之后音讯稀少。

    当初钱玻不回国,跟Audrey结婚成家,她以为他应该会在美国发展,结果不到两年,他们就离婚了,他们婚礼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她就是在那天碰见了陈酌,之后才找到了莫子桉,一步步走到现在。

    时过境迁原来是这种感觉,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一步步的往前挪步子,没再多问,钱玻也没再多说。

    比起亲戚朋友打着关心的旗号见缝插针的打听追问,他反而更喜欢周静安的尊重和沉默,尽管尊重背后可能是事不关己、沉默也可能是冷漠无感。

    他太了解周静安了。

    “周静安?”

    背后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安静,周静安本能的要回头,奈何身体不灵活,只得停下步子等人赶上来,倒是钱玻先转了身。

    一辆老式自行车在边上停住,莫子桉一只脚踩住地面,皱眉的模样跟钱玻如出一辙:“你脚怎么弄的?受伤了?”

    她那只奇形怪状的脚实在太乍眼,怪不得他一眼就发现了。

    “被车撞了,没伤到骨头,就是肿的厉害。”周静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三言两语交代的十分清楚。

    “上来,我带你回去!”莫子桉也没废话,径自将自行车扶正了,转而朝旁边的钱玻点头打招呼,“谢谢你送她回来!”

    方才钱玻一直安静的站在旁边,就这么几句话他也没有自我介绍的空间,被莫子桉这么顺理成章的一谢,心里顿时有些不爽,好像自己成了外人,对方跟周静安才更亲近。

    这种心情颇为微妙,他一时也没精力管对错,先拿一双挑剔的眼睛将人从头打量到脚:衣服鞋子都是看不出牌子的地摊货,旧的磨边掉色好在还干净,自行车跟家里车库那辆老古董差不多。

    说好听的是朴素,难听点就是寒碜。

    头发搭下来遮住了点眉眼,五官还算清秀,整个人有点弱不禁风的书生样,露出来的手腕细伶伶见骨,肤色偏黑,手指粗糙,像是做体力活的,脸上有些纹路,但笑起来显得单纯甚至有些稚气,他自诩阅人无数,一时竟分不出他的年纪。

    被钱玻的眼神盯的发毛,莫子桉按了两下车铃催周静安坐上来,等人侧身坐稳了,快速蹬了几下,将钱玻落在后面。

    钱玻倒也不计较,只埋头思量着两人的关系,取下周静安的包拎在手里慢悠悠的往前走,他刚才大可以把人交给对方自己先走,毕竟他下午还有事,改日再约更好,但他偏被心底一点不甘和好奇勾着要去探个究竟。

    要说他对周静安余情未了倒也不尽然,他刚结束一场婚姻,对感情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初的爱是真的,之后日渐消磨互相指责乃至怨恨,最后锱铢必较不欢而散也是真的,他没有幼稚到认为遇到另一人会不一样。

    相较起来,周静安对那个人亲近随意的态度让他更加好奇,周静安一路不让他背,一方面是避嫌,另一方面也是她独惯了,若非真的力有不逮,绝不会依赖他人,但她方才坐上自行车后坐,抓住对方腰的动作实在熟练又自然,好像做过很多次一样。

    亲戚?朋友?邻居?还是男朋友?

    短短几百米的路,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走进小洋楼的时候差点脱口发问,瞄到客厅躺椅上坐着的陌生老太太时,骨子里的家教让他本能先弯腰问好。

    尊重长辈是从小的教育,他又是跟爷爷长大,纪老太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看上去应该比爷爷年轻,是那种很精致的老太太。

    最近家里总有年轻人出没,纪老太太心情很好,但她向来不是热乎性子,即使开心也很少乐呵呵的笑,闻声朝钱玻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请坐!周小姐马上出来了!”

    方才走进武安里的时候他就有些疑惑,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纵然出国几年,家乡发展日新月异,固有的印象总是不会出错的,武安里这片虽处于市中心,却是上海人眼里的破落地,鱼龙混杂,拆迁再开发的消息传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落地,据说是因为各方条件没谈拢,成本太高。

    这里离周静安工作的学校并不算太近,她又不会开车,大概都是公共交通出行,这地方路窄车开不进,上下班通勤实在不算友好。

    得知纪老太太是房东,他就更迷茫了,在G城的头一年,他们都住两人间的学生公寓,破破烂烂的五层板楼,一楼厨房洗衣房公用,周静安的室友是个梳一头脏辫的黑人,每天在房间里放雷鬼音乐,晚上又睡得晚,有时候还跟朋友在房间里抽大麻,个人卫生也十分堪忧。

    周静安不在背后说人是非,钱玻是在半年后帮她搬家时才见到那女生,又听同学讲了些才知道的,她痛下决心花了多一倍的租金找了独居的公寓,发誓再也不要跟人合住了。

    “您真不是静安的亲戚?”今天的碰到的疑问太多,他忍不住开口问了,“她回国后就住在这儿了?”

    纪老太太将唱片机停了,拿起遥控开了电视:“我一个老太太,哪有亲戚,她去年住进来的,有点缘分的嘞!”

    钱玻服气了,不得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很大,短短一年多,周静安已经像变了个人似的,今天她若不是穿了高跟鞋,大概也不会伤的这么显眼。

    周静安个子高,在美国那会儿就常常鹤立鸡群,只在极少数诸如婚礼、晚宴之类的正式场合穿高跟鞋配礼服,工作中基本都是球鞋平底鞋,步伐利落,跟她的个性一样从不拖泥带水。

    感慨了一半,周静安从一楼的一扇门里挪出来,原本利落的大衣换成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整个人无端柔和了不少,那只受伤的脚让她显得更加可怜,钱玻几步起身走过去帮忙,半途中就被厨房走出来的人截了胡。

    周静安借着莫子桉的手在沙发上落座,顺手压了压他放上来的毛巾,里头的冰块露出小小一角,冷的钻心,这会儿已经麻木适应了,不觉得多疼,只觉得不太舒服。

    纪老太太问了几句车祸的事,打了个哈欠说要去躺会儿,关了房间门将空间留给他们,这算是他们的默契,这家里很少有访客,礼貌尽到就是,要给予空间。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拿抱枕将半条腿全档住,眼不见为净,简单给两人做了介绍。

    莫子桉刚才注意力都在周静安身上,只当钱玻是送她回来的同事,这会儿看他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矜贵,伸手来握的时候态度温和自然,却又流露出一些似不经意的优越,轻松倜傥是他写在骨子里的天赋,即使此刻他打理精致的发型有些凌乱,也不妨碍他的自在优雅。

    他本能的看向自己脚上的旧拖鞋,几乎下意识的自惭形秽起来,不过还好只是一瞬,他很快笑着应付过去,去厨房泡了杯茶端上来,自己回了楼上房间。

    听到门哐当一声响,钱玻轻笑一声,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放下:“我倒没想到,你还真能在学校做下去!我记得那会儿有好几家offer吧!”

    两人在专业上向来是有很多话题的,也算是一种习惯,一来一回间,都打开了话匣子,直聊到天擦黑才告别。

    钱玻踩着半暗的天色在路边点了支烟等车,抽了两口便掐了,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帮我查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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