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圣言录

    他们使我看守葡萄园,我自己的葡萄园却没有看守。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十四故人(上)

    1

    光辉纪元的大部分时期,伯特利·亚伯拉罕都是“法律意义上的单身者”,早年所娶的夫人都仙逝已久。他乐得自由,作为最好的旅行家,他对家庭生活的兴趣分毫也无。虽然,不结婚不代表没孩子,但亚伯拉罕的家风格外以私生子为耻;撒拉·亚伯拉罕,是时隔大几百年,第一个有资格叫他“父亲”的孩子。

    造物主的陨落掀起一个狂暴的时代,他选择结婚,部分是为了“排出多余特性”,更多是为了经营家族、以身作则。他将这个女儿视作天赐的宝物;她是天才的学徒,也是几百上千年来,唯一一个会唤起他童年记忆的孩子:

    撒拉真的很像他。

    当她刚刚诞生,伯特利将这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肉团抱在怀里,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决定叫她撒拉,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主曾告诉他,撒拉,在某种古语中,是“公主”的意思。她是族中头一个得到这名字的女孩,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伯特利曾反复地想,为什么一切会以悲剧收尾。或许因为,他当年受过更多的、有关继承人和责任感的教育,撒拉没有。又或许,他自己出生的时候,世界并不安定,家族还保留着大量濒临绝境的记忆,而撒拉虽活在纷争纪元——又一个人类的末世,但她作为“门先生”宠爱的女儿,不存在任何值得一提的风险。

    大概,这又应了一个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任你何等成功、智慧而备受尊敬,都没法让你疼爱的小儿子小女儿听你的话。更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不过撒拉,是绝对值得他的爱和关注的。

    在最初的那些年。

    坚强、聪明、敏锐而好奇,优良的品性与生俱来。她喜欢阅读父亲的旅行札记,也喜欢观察后院的毛虫和蚂蚁。在她走路还跌跌撞撞的时候,就已娴熟地掌握了传送,但等她更大些的时候,她反而不喜欢这么做了;她说,传送会让你错失许多大地上的细节。

    她喜欢爬山,用脚,用手,用登山钩。她的母亲怕她受伤,门先生觉得还行——对非凡者来说,受伤和治疗都不成问题。

    然后,她玩了把大的。

    十岁生日后,她消失了三天,把她的母亲吓得要疯。伯特利查到了她的下落:因为他的一篇记录,撒拉对“食人巨妖”产生了兴趣,孤身溜到一座偏远的海上小岛。

    出于某些考虑,伯特利没有抓她回家,而是向妻子撒谎,说撒拉跟他外出旅行了。他娇生惯养的女儿不怕累、不怕脏,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食人巨妖的小小聚落,而他,蹲在更隐蔽的地方,观察着她和它们。不知何时,撒拉察觉了父亲的存在。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持续了整整三月。

    事后,撒拉写了食人巨妖的观察报告,得意地指出,父亲旧记录中的种种失误。他笑道:“有没有考虑过,我曾在那岛上生活和频繁地落脚,以至对它们的习性产生了影响?”

    “……噢!”

    她跺脚,气恼万分。

    伯特利不禁设想,假如撒拉早生一千年,他的这位爱女会不会是他最好的旅行伙伴,而这几乎一定会改变他看世界的方式,乃至重塑他的非凡之路。不过,“假设”并不存在,诚如现在已不是光辉纪元。

    不知何时起,他的妻子开始反复劝说,女儿大了,要办一场像样的社交引荐式;她是帝都上流社会最显赫的成员之一,你纵容她活得像野人一样,就是不为她的前途考虑,就是害了她。“……非凡者有什么‘前途’,不就是位阶吗,”伯特利皱紧了眉头,“你的女儿将成为半神,甚至天使……这还不够?”

    ——不,这不够。

    女人们联手向他施压:不让撒拉进入社交界,不去结交其他上流社会的成员,就是糟蹋了她的前途,就是亏负了她。伯特利不胜其烦,终于松了口。于是,撒拉被抓起来,开始“淑女特训”了。

    这一切并不难,但撒拉抱着强烈的抵触心理。她怒冲冲地说,这些“规矩”有什么道理?食人巨妖的习性都比它们讲逻辑!

    ——伯特利其实同意她的意见,但他毕竟阅历深厚:想当年,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结婚,因为“有道理”才学礼节。先学着吧,反正不难,反正……你就习惯了。那时,他已接受了“撒拉要成为上流社会一员”的设定,她毕竟不会在食人巨妖的岛上生活;换一头食人巨妖来耶利哥,它也得从头开始学礼节、学规矩呢。

    终于,撒拉顺从了。夫人们觉得她想通了,他却感到隐隐的忧虑。

    撒拉的引荐式大获成功。才貌双全、出身显赫,连她落落寡合的风度都被赞为一种特别的贵族气派。但她赢得的一切敬意,有几分是因她本身的美质,还是为了“门先生的女儿”,就不得而知了。

    很快,人们开始传播流言蜚语。

    所罗门亲王当然出席了她的初入式,致送了丰富而珍贵的礼品。祂邀请撒拉跳舞,并在之后的每一场舞会上邀她跳舞。人们说,亲王八成已经爱上了她。

    所罗门的风流韵事,从祂少年到现在一直不断,这符合人们对一位“耶利哥王子”的想象。即便不是正妻,“第一夫人”(指芮蓓卡)的位置已经可以获得大量尊荣和利益,何况撒拉完全配得上做亲王妃。

    芮夫人在年轻时受过重伤,无法继续往高序列攀升,她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虚弱和衰老。亲王多少年都没有变过,始终是一位英武、强健的男子;现在,他们就是上下级的关系,大家都这么说。

    如果,祂有那个打算……

    一场家宴上,有好事者闲闲地挑起话题。门先生没说话,他其实没这打算,不表态,是不想遭到任何方向的解读,是与否,都会得罪许多人。但撒拉突然拍案而起:

    “谁想加入那种滥X男人的后宫啊!……”

    举座皆惊。

    这句“失言”迅速传遍全城。门先生陷入被动,不得不送她回老家的庄园。过了些日子,他去看望妻子(们)和女儿,震惊地发现,从来生气勃勃的撒拉,竟成了槁木死灰一般。

    ——夫人们对亲王的“追求”意见不一。但若祂愿许出“正妻之位”,有何不可?……只是,一切可能,都被傻丫头的疯话断送了。

    她真的吃了许多苦头。

    伯特利想安慰女儿。但她拒绝了,抛下一个嫌恶的眼神。

    这一刻,他不再抱有幻想。撒拉的“暴言”,与其说是骂所罗门,不如说,一大半在针对一向宠爱她的父亲。

    多少人艳羡的“妻妾成群”的福气,却没给他留下多少愉快的记忆。各种世交、长辈和盟友送来的新娘,伯特利与她们维持着尚可忍受的关系,有一点爱欲(短暂),多一些温情(稍长),最终全靠义务(到死)。

    他确实没有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待这些关系。或许因为,他可以选择——接近或不接近那些有时忧郁、有时暴躁的女子。但撒拉必须和“母亲们”生活在一起。

    她是旅行家,她想逃走。然而,“淑女教育”又把她扯回来,跌进这“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的尘世里。

    后来,她真的试了。

    她要远走高飞。

    ……

    2

    伯特利沉思着,抬手在虚空中抓出那幅“牧人受膏图”。画面又是一变——小瓶握在黑发黑衣的青年手里。

    它就是“异象”的关键。

    还有,那“水妖组画”……

    年轻天才的闪光,成了“异象”发动的契机。缺少灵性的死物,是无法成为“学徒”漫游的载体的;每年,都有许多学徒卡在墙里,送了性命。

    但这最多也就是个“契机”,导火索罢了。真正酿成这场危机的,是女人们的愤怒。

    由门先生接待书拉密并操办她的引荐式,本来就是个(应对萨林格尔成神的)临时决定,原定要来的夫人不能成行,这于她是极大的侮辱,更让所有的夫人都站在同仇敌忾的立场上:都是塔玛拉的女人,在今后的一年、甚至两年——她们都不能来耶利哥了。

    好吧,新仇旧恨一起算。

    哪怕是祂最恶毒的敌人,都不会这么轻率地做出找祂茬、打祂脸的决定。但那是你的女人……怎能指望她们对你真怀着一丁点的敬意呢?(嘲讽ing)

    如今的撒拉·亚伯拉罕仍然和母亲们一起生活,规规矩矩地打发每一个死水般的日子,在那片家族的领地里。她的举止不会有任何差错,她的眼中再无精灵的神采。

    她再也不会企图逃走。

    因为,自由再也不是她向往的东西。

    衣香鬓影的女人们,以扇掩口,轻轻地嗤笑。

    ——书拉密也会是这个样子,甚至,这样更好。因为,对祂来说,她不就是一个可爱的玩偶吗?只要顺从、只要可爱——这不就够了吗?

    但祂毕竟不能留下她……多么可惜。

    祂得把书拉密的神魂取回来,让她复元,将来,还要把她送回她归属的真实教会,和红天使梅迪奇那边;祂是一位强大的天使之王,治好她,对祂轻而易举……祂却让自己的女儿做一具行尸走肉。

    多么讽刺。

    “……我主,”以撒恭敬的话音打断了祂的沉思。

    “芮夫人来了,她在……”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门先生转过身来。那一排女人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幅——没有人、唯有空空襁褓的那一幅还在原处。她们确实知道如何伤害祂,时至今日,看到这个襁褓、想着自己抱起那红红肉团的日子——那一刻幸福的感觉——仍然让祂感到心痛。

    可是,刺痛祂有什么意义。

    女人呀,总爱爬上“道德的制高点”。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祂对撒拉的感情远比她们想的更深,但祂也能真正的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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