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吉士(中)

    1

    他的确是喜欢书拉密的。

    喜欢她在汲取时不管不顾的劲头,娇弱和凶残的奇妙对比,也像他喜欢驯服一只略通人性的美丽小兽,教她穿上华贵的衣袍、跳起高雅的舞步,再以自己的血肉做奖赏。凭他的位格,他能简单清除体内的毒液,以他超自然的身心,怎会轻易屈从于“自然的本能”?……只不过,他偶尔也想沉溺其中,罢了。

    再者,比起满足,他更愿让等待满足的时间长一点,更长一点;甜蜜的、欲望的折磨……不如说,他享受的就是欲望本身。

    ——设想,你是一名顶着炎炎烈日、跋涉在无边沙漠的旅行者。

    你的水囊已经空了。一具被风干、被烤焦的行尸走肉,每一口都在呼吸火炭。

    这时,在你前方颤动的空气中,升起一片奇迹的绿洲;这或许是你濒死的幻觉,而你别无选择,挣扎着冲了过去。

    天啊,它是真的,感谢上苍,它是真的。

    你把头埋进水中,大口喝着,如此清凉、沁人心脾……生机回来了,你得救了。

    后来你注意到,这是个不大的水坑,满是泥沙和其他什么令人不悦的东西。之前之后,你品过许多饮料和名酒,但你记得,在那绿洲饮下的第一口水,是胜似天堂甘露的美味。

    他一直忍受到无法忍受的时候,直到欢愉转为痛苦,热烈转为焦灼。

    他爱抚怀中的女孩,而她柔顺地任他施为。微张的珠玉般的唇齿间,噙着一抹殷红——他的血。

    他极力放缓步调。他要下到核桃园里,看谷中的新绿、看葡萄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他要倾听斑鸠的鸣叫,啜饮泉水的甘纯,逗引百合花间的孪生羔羊。

    ——是的,就是这样。

    当你遍览大千世界,一切体验都习以为常,你发现,往昔所有的后必再有,前日所行的后必再行,太阳底下无新事。

    在这无趣、无聊的世间,“渴望”才是最稀罕的灵药。

    2

    伯特利打开了书拉密的眼界。在最初的一些宴会后,她有了自己的主意,于是他吩咐以撒等人,尊重她的意见,尽量配合。

    从跟踪一场活动的流程开始,涉及多少金钱、人手和物资,她开始学习一名女主人应当了解的一切。北大陆的会计准则相比百年前变化不小,但原理是相通的,于是她做账也做得很熟练。

    很快,她就能依葫芦画瓢,精准地复制每个环节。真正的疑难在“用人”,伯特利又能加以点拨,毕竟,他是精通人性的大师。

    出于某种恶趣味,他还专门指教了若干“卖弄风情”的常识——作为必要的淑女课程,优先级排在“礼仪、舞蹈、艺术鉴赏”之前。一把扇子,配合脉脉含情的眼神,能表达多少风流的含义,遮住脸,单凭体态和手势,能传达多少诱人的讯息……“可以不做,但你不能不懂,”伯特利笑道。她也不折不扣地学了。

    以撒采购了一批市面上流行的诗集和小说,方便她了解当代女士们的癖好;她读了,不太能捕捉其中情感关系的精妙。倒是一些更“客观”的著作——自然科学和哲学理论之类,得益于从前打下的学术基础,她还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按照伯特利的评估,这一时期的学术基本都是扯淡。)

    书籍不适合带进潮湿的温室,所以,不去温室的时候,她就待在书房。之前,朱利亚诺·梅迪奇带来的提灯——从前的投影机——也被伯特利安置于此。过了那天,它就跟一盏普通的提灯一样,不听她的呼唤了,书拉密非常担心,伯特利检查后说:“还活着。只是情绪很低落。”

    它破天荒地回应了:

    “啊,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它保持最低限度的照明——证明自己还活着,对书拉密依然不理不睬。不过,书拉密还是会跟它说说话,帮它擦擦灰。

    然而有一天,她刚进门,就看到提灯在无规律地闪。她连忙端起灯瞧,又听见轻轻的咳嗽一声。

    回头。但见梅迪奇——梅迪奇的投影——在书桌后坐着。

    一并投影过来的,还有他的半间办公室,看起来像个野战帐篷,到处张挂着地图,桌上摆着许多棋子和一面巨大的沙盘。统帅本人仰在宽大的扶手椅上,一手拿着点燃的雪茄。鲜红的军服外套敞开了,露出休闲款的打褶衬衫,松散的领巾搭在一边肩头。

    “……阿彼霞,你现在真像个精致的城里女人啦,”他懒洋洋地、吞云吐雾着说。

    时间是耶利哥的下午。伯特利不在,她偷懒,晨衣外披着一件青蓝色的罩衫,这跟“精致”肯定不沾边。而且,她不是很高兴……

    几个月前,书拉密见到双胞胎给她们的哥哥写信,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常,于是,她也写了,寄给梅迪奇。梅迪奇没有回。她寄了三次,她的女仆都收到了回信,甚至乌洛琉斯都回了信——梅迪奇依然没有。

    现在,她的信——几枚印制精美的粉蓝色信笺——就搁在梅迪奇的面前。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拨弄着。

    “阿彼霞,你想我了吗?”

    书拉密点点头。

    “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我的引荐式订了一年……但我也很想真实教堂……很想在真实教堂的大家……”

    “慢着,慢着,”他轻叩桌面,“这也是我要说的。一年快到了,不过,我的工作还要持续一阵……”

    “怎么,进展不顺利吗?”书拉密急道。他摆摆手:“没有的事。”

    不如说,这回少有的还算顺利,让他觉得可以把几个小麻烦凑一起解决了……书拉密失望地呆了一下,慢慢垂下了头。

    “啊,有什么好急的,”他扶着头、似笑非笑着,“难不成,伯特利对你还不够好?”

    “他很好,”书拉密小声说。“可是,可是……我并不属于这里呀。”

    梅迪奇端详着书拉密,以一种沉吟的神色。接着,他把烟头掐了。

    “……你看,阿彼霞,我也很想你。很高兴你喜欢我每次送来的礼物……我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还有,别这么委屈……你看着又像个傻乎乎的乡下丫头啦。”

    他笑着,随着烟雾隐去。图书室恢复了原状。

    稍后,伯特利闻知此事。转头,他把提灯送去维修,一年半载都没有消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非凡者之间不乏便利的联系方式,但它不是万能的,起码,大人物们都会在家里布置干扰和反干扰的结界,再另设专人管理的通讯室。神秘学中,“隔墙有耳”可不是比方,再说,当真没限制的话,书拉密的闺房岂不会被情书塞满?

    这是公开的秘密:自从书拉密到来,本宅上下都大发其财。多少人想接近她,哪些人的钱能收,哪些不能,哪些人的手信得眼睁眼闭地放过,都是深刻的学问,多亏以撒洞明世故、从未闹出乱子。伯特利一直见缝插针地给她讲道理,不过迟早,书拉密得自己面对,自己把关。

    3

    非凡的世界当然不“唯物”。但唯物的政治经济学仍顽强地据有一席之地。

    制度和习俗应当与物质条件匹配。好比说帝都首善之地,城垒森严、更有序列1的封印物守护,想来定是安枕无忧了,然而,哪有那么简单?耶利哥尚如此,王城区中,那一座座“小耶利哥”又如何?

    整个社会体系围绕非凡等级搭建,同时,高阶非凡者互相威慑——这形成了一套食肉链式的平衡,类似于,顶级的狩猎者各有领地,且会尽量避免彼此的冲突,因为,哪怕是更强的狩猎者,也怕在争斗中受伤。在这个大体系下,小小的“冒犯”和“摩擦”也在所难免,老成的建议是——“差不多得了”。

    当然,各家会各尽所能,以深宅大院、结界、禁制、封印物等,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安全,社会环境也默认,家主们在各自领域享有生杀予夺之权;可是,谁会相信,从自家的子弟、到部属、到邻居、到对手,都听话、守规矩、不起小心思、不动歪脑筋?谁会以为,各种诡异能力和封印物的花样百出的渗透和入侵,能凭防御手段杜绝?……呵呵,差不多得了哈。

    只要不涉及“原则”,比如针对高位者的刺杀、镇宅之宝的失窃等,其他恶性和烈度不大的“小破坏”,还是“差不多得了”。年轻人嘛,总要搞点事的,有时,甚至高位者都会加入胡闹的行列呢,那就更说不得了。

    最终,在耶利哥上层形成了一套虚伪的“道德规范”,没有客观标准,全凭悟性自行领会。表面上看,非凡者的行径简直百无禁忌,可一旦破坏了“共识”,其后果的严厉也是难以想象的。

    总之,某些方面的“自由”和繁琐至极的“规矩”是彼此配合、一体两面的存在。要不,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怎么轻轻松松地连载几十卷?

    距离书拉密来到门先生家差不多一年。以她本人的名义,在王城区的梅迪奇大宅办了一场盛大的社交舞会(“终入式”);其自建成以来空置许久,而今终于派上了用场,宴会上服务的仆人一半来自真实教会和神圣护教军总部,一半来自亚伯拉罕大宅,书拉密是女主人,门先生是主宾——从此,她在耶利哥的社交场上,有了独立邀请和被邀请的资格。

    比如,芮夫人要办一场“女士限定”的赏花会。今年,她想邀请书拉密夫人(初入式后),就得把请柬发给门先生,请他携书拉密一道参加,而他会遗憾地谢绝,叫书拉密带着他的歉意赴约……终入式后不必如此,请柬可以直接发给书拉密了。

    有了自己的“独立寓所”——王城区的梅迪奇大宅——不代表,书拉密就不跟门先生同居了。事实上,终入式后,她又回到亚伯拉罕大宅,此后的多数活动也在此进行。总之,都是形式罢了。

    但“形式”确实改变了很多。

    终入式后的书拉密陡然收到许多邀约,和大量的情书——耶利哥排得上号的青年(?)才俊都送来礼物,并致以情意绵绵的问候。情书其实一直有,之前得偷偷来,现在,门先生不应干涉一位不处在他监护下的年轻(?)女士的交友权……理论是这样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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