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冷宫斑驳的墙壁,鼻息里是似曾相识的霉味。郭精奇缓回神开始打量周遭已是更深露重了。没有烛光,没有人语,她还是渐渐从回忆里找到了重合的画面,原来这里是瑶华宫。

    她不禁苦笑道,“从终点回到起点。难不成我一个现代人要生生被古代的封建迷信逼死吗?”怎么想怎么荒唐,最荒唐的是这竟是事实。

    七日,死期将近。

    而怨念过后,她擦干眼泪仍心存侥幸。因为她不相信赵祯真的会放弃她,哪怕他那般绝决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仍信他。信他会有办法,信他只是以退为进,信他会不惜代价保全她。不过三日,或者不过两日,他就会来救她,告诉她他的万全之策。虽然她想不出他有什么办法,可她就是相信他可以。

    宫外可不是这般静待花开的好心态,与此同时狄青正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话说郭精奇的判决不过一日,此消息便以西夏的最高机密传到李元昊手上。再不过半个时辰,接到密信的狄青就火速赶到了约定地点。

    听到赵祯亲自下旨要郭精奇的命,狄青充分怀疑李元昊撒谎,而当他看到李元昊焦急到泛红的眼睛时,他却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你沿着这图上的路线走,所经之处马匹补给皆有安排。”李元昊递给狄青两样东西,一张路线图和一个卷轴,“另外一份是本王下给赵祯的战书,替本王告诉你们的皇帝,精奇在则和约在,否则本王必卷土重来,踏平中原,叫整个大宋给她陪葬!”

    李元昊说这番话时,狄青分明看到他眼里的狠绝,一场生死浩劫就在眼前。

    “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她一定会活着,这一次我绝不放手,我会带她走,去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她想过的日子!”

    李元昊没有反驳,或许那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她活着就好!

    眼下的百灵就跟没头的苍蝇一样,她散尽积蓄招兵买马,一方面打算劫法场,一方面重金传信给苏舜钦,还有扬州方向,可谓是不遗余力想尽办法,最坏的打算莫过于与郭精奇共赴黄泉。

    狄青不分昼夜赶赴京城,一路上果真如李元昊所言,粮草骏马步步接应,驿站之密配合之利令狄青大为震撼,这就是赵祯历年来铲除不掉又求而不得的党项暗探网络了吧! 如若用在颠覆皇权上确实是不容小觑的力量,而如今全线暴露,只为救一人。狄青越发意识到这场危机不容乐观,郭精奇命悬一线,立时狠狠往马肚上踢,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城。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眼看第六日的太阳都快落下了,郭精奇也没有等到赵祯的到来。

    她开始慌了,她开始相信他真的放弃她了,她开始下意识地计算她为数不多的时日。

    岂能坐以待毙?

    她使劲搓搓脸,让自己振作清醒,开始找寻一切可以逃生的机会。

    然而往日的地道已被填埋;破旧的宫墙已被加固垒高,不再是她能逾越的高度;整个瑶华宫外禁卫军十步一岗,被围得水泄不通……

    忙活了到大半夜,除了筋疲力尽,一无所得。

    她大吵大闹拼命砸门,非要见赵祯一面。

    直到声音嘶哑精疲力竭,冷宫的大门终于打开,在火把的照应下赵祯板着脸于门外冷冷俯视着门里瘫软在地的郭精奇,无半分怜悯之色。

    郭精奇颤颤巍巍地往赵祯那边爬,然而仅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了,却被禁卫拦下。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却像是远隔于两个世界,遥不可及。

    郭精奇哽咽着,一句话就几个字却被她说得断断续续,“放我,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赵祯有些嘶哑的声音道,“朕已无能为力。”

    郭精奇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再求道,“不要火刑好不好?我不想一点一点被烧死,那一定很疼。白绫或鸩酒,可以吗?”

    又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声音清冷且坚决,“唯有从民意,才可平民愤。明日午时三刻,午门,火刑!”

    说罢,赵祯利落转身,大步远去。

    从这一刻起,郭精奇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灵魂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副要在世人面前烧成灰烬的躯壳。

    第七日到了,午门外早早就聚集了数万民众,火刑所需的刑场已布置完毕,一层层木炭高高垒起,烧化一个人足够。

    随着行刑时间的一点点临近,午门外嘈杂热闹。百灵手指甲已经掐进肉里,袖口藏着的那把匕首随时准备着要别人的或自己的命。

    这时只见一席白衣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闯进了本就拥挤的午门外,说是白色,其实这一人一马灰突突的,若不是马匹急停时抖落了一身灰,若不是男子行走时带起的风掀起白色的里,还真难辨出他们原本的颜色。

    待百灵辨认出来者何人时,大为兴奋。

    “苏公子,是苏公子,他来救姐姐了!”

    苏舜钦目不斜视,直奔宫门,亮出腰牌,进了宫。

    然而直到郭精奇被押入刑场,百灵也再未寻到苏舜钦的身影。她哪知皇宫里延和殿中君臣二人刚刚那场激烈对峙。当苏舜钦苦劝皇帝收回圣旨不成,想要挟天子以命众人却失败被擒,她的希望便已落空了。

    从被推出宫门到被绑到火刑架上,郭精奇面对激愤的人群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吧,看得百灵心如刀割。

    正当百灵心一横准备下令命众多死士往前冲时,一只手突然摁住她的手,她吃惊地扭头看。那人手一抬,没等百灵看清人,只觉烟雾拂面,无知无觉。

    行刑官一声令下,火刑架下堆积如山的木炭被点燃顿时燎起一条条火舌黑烟四起。郭精奇抬头看那当空的烈日,火热地与脚下的炭火遥相呼应。哪怕这烈日刺得眼疼,她也想多看看,因为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直到阳光刺得她眼睛酸痛泪流满面,她才移开目光看向人群。当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时,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露出恬静的淡淡的笑容,就这样一直盯着那张脸看。四目相对心有灵犀,此时无声胜有声。

    站在宫楼上的小皇后眺望午门外,眼看着这一切真地发生了,她却有些恍惚。就在火焰燎起郭精奇的衣裙,眼看她整个人瞬间烧成了人形火把,她蓦地转过身,再没有勇气多看一眼。

    扶着白玉栏杆拾阶而下,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这台阶这么难走。每一步都颤颤巍巍地踩不踏实,每一寸扶手都滑溜地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这一阶一阶不是心愿达成的快意,反而是她与郭精奇姐妹相称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断地翻涌浮现。

    停下脚步抬头放眼望向层层叠叠的宫殿,小皇后扪心自问,“如若你我不是爱上同一个男子,那么会成为将心比心的真姐妹吧?”回望午门外缭绕的烟雾,她轻叹一声悠悠道,“世间再无郭精奇。”

    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时辰,烧红了午门外的半边天。直到一切化为灰烬,事了了,人散了,这一场民愤貌似由一个人的彻底消失而尘埃落定。

    夕阳西沉,当狄青摔落马下,眼见还冒着青烟的一大片灰烬里百灵不顾烫伤的双手正哭着在地上收拾什么时,他整个人都傻了。

    “精奇呢?她在哪?我来了,我来救她了!”

    百灵双眼隔着水雾看清来人时又不能自抑地痛哭起来,“狄将军,呜呜……你怎么才来啊!”百灵捧起收了半盒的骨灰,颤声道,“姐姐,姐姐在这里……”

    狄青一口血喷出,不省人事。

    天空顿时乌云密布,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很多人说这是因为妖女伏法所以天降甘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那场所谓失败的人工降雨不是失败了,只是迟到了。

    “陛下,妖女已伏法。”延和殿里行刑官奉旨回禀。

    赵祯面无表情地仍在伏案盯着劄子,却好像被定格了一动不动不声不响。

    行刑官没听到皇帝的回应,偷偷抬头瞄过去,李灼会意地朝他轻轻摆了摆手,行刑官领会地退出殿去。

    赵祯的脸仍是让人看不透的面无表情,可眼里拘不住的那汪温热却不受控制地落到了劄子上。

    这时外面宫人通传有言官请求奏对。

    赵祯苦笑自语道,“来的还真是快啊!”

    他霍的仰起头,把剩余的眼泪逼回去,再平视前方时眼里已是波澜不兴,“叫他们进来。”

    各部大臣来了不少,洋洋洒洒一顿义正词严,中心思想唯有一个。

    “妖女虽已伏法,但其妖众尚在。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若不将妖众连根拔除恐有后患!”

    “爱卿所言极是。”赵祯平静回应。

    次日,当狄青闯到延和殿时赵祯刚批阅完手里的劄子。眼瞅着莽莽撞撞一身酒气头发凌乱邋里邋遢的这么个人欲与阻拦他的禁卫军大打出手时,赵祯下令不要拦他,放他进来。

    狄青再不像往昔那般恪守君臣之礼,而是一进殿门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一掌拍在御案上,案上的羊毫笔被震得七零八落。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绝情,非要赶尽杀绝吗?”

    “清除余孽,永绝后患。面对风险,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消除它,不是吗?”

    狄青气得嘴唇都在颤抖,半晌倒过一口气道,“精奇唯有对你死心塌地。如今她被你处死,对错不论,至少放过她在乎的人吧,不要让她的灵魂恨你入骨。”

    “肉身都没了,灵魂又算什么?如若恨,便让她恨得彻底,不留余地。”

    狄青险些把银牙咬碎,抬手将一副卷轴砸在御案上,由于动作之猛,卷轴被震开,里面的字徐徐呈现。

    “这是李元昊的战书。你狠,他比你更狠!”

    狄青说罢转身而去,临出殿门前,听到身后赵祯道,“紫芙现已伏法,百灵已被打入死牢,不日便会处决。史密斯虽在逃,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狄将军莫要做无为之争,你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

    狄青猛地转身,两眼猩红,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郭精奇那个傻姑娘,一颗真心竟是错付了!”

    他说罢,没再停留,大步离开。

    赵祯再也忍不住,捂住胸口,脸色煞白,额头已渗出一层薄汗。

    不过三日,一道道加急军报如雪片般涌入皇城,和那份战书一起铺满了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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