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能够回中原了。”

    赶了一夜的路之后,婉颜和宇文邕终于找到一个山洞休憩,他们将当归系在靠近洞口的灌木丛旁,又捡了些木柴生火。因逐渐南下,故而不如在突厥王庭那般寒冷刺骨,就着一堆篝火,倒也能在白昼下停歇片刻。

    婉颜这一路再没主动和宇文邕聊些什么,不复平时生龙活虎的模样,她已经沉默很久了,久到宇文邕虽觉不对劲,但也颇为束手无策——她似乎不愿与他多说。

    “是啊,说过那么多次回中原,如今终于能实现了……”婉颜低低说道,似是感叹,又像茫然,“可是,回中原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从她刚到北恒州至现在从突厥逃亡出来,已经过去数月,再过一段时间便要到阖家团圆的正月了,但她……没有家。

    后面该怎么办呢……经历了这些事后,难道还是如之前想的那样,继续去四周游历吗?

    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抛下那些还未解决的事,那些还没水落石出的真相,任由他们自己去面对,而她置身事外……她好像做不到。

    “我之前说过,你可以来长安,”宇文邕定定地看着她,“长安城里有五湖四海的人来往,我相信你会喜欢那里。”

    “我没有忘记……”她长叹一声,“我也想去长安,我只是……”

    她只是忘不掉兰夫人尸骸的那般惨状。

    之前是因为由她牵头来发掘找真相,因此她必须镇定,必须冷静,唯有如此才能安众人之心,她若过分沉溺伤感之中,反而会让瑟尔曼和昭昀更不知所措。

    但如今逃了出来,反而有闲暇来停下脑中思考,此刻她便发现,兰夫人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没见过兰夫人,但看瑟尔曼兄妹的样貌,还有他们的回忆,也知她一定是一个温柔坚强的美人,但这样的人却以漆黑焦骨的模样呈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心中大骇。

    想也知道,不管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可汗都辜负了她——不管是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后来的纳妾,还是收到镯子后嘴上说着愧疚却再也没拿出来看过,以至于兰夫人的求救信号被尘封了十二年……都让她深深地见识了帝王之爱有多廉价,帝王的承诺有多虚假。

    兰夫人如果没有放弃医术,如果没有为了老可汗一人留在王庭孤立无援,想必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她原本是那样独立洒脱的女子,却因情字跌进了尘土里,实在是可惜可叹。

    她不希望她自己……也变成这样。

    “婉颜,如果有什么困扰,不妨说出来一起解决掉它。”宇文邕迟疑一瞬,还是伸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你曾说我可在你面前流露真情,那么你也是一样。”

    她抬眸看宇文邕,被他轻轻盖住的手背逐渐升温,她想抽离却又仿佛使不出力气似的难以挣脱,只得闷闷道:“逃离突厥之后,我们本来算是就此再无瓜葛……”

    “胡说。”宇文邕溢出一声轻笑,“不是有人说过,要在这里见证我的胜利吗,怎么这么早就着急离开。”

    “那么你呢?”婉颜憋不住心中盘旋已久的疑虑,她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宇文邕,“你是真心想让我留下吗?”

    问完她又察觉到话语里暗藏的期待,窘迫和烦躁袭上心头,她立马闭上了嘴。

    “你聪慧过人,又沉得住气,危难时刻奋不顾身,大胆勇敢,这样的人,我怎么会不愿意留在身边?”

    宇文邕加重手上力度,脸上浮现志在必得的笑容。

    “——朕此刻就以大周皇帝的身份请你留在朕的身边,助朕铲除奸邪、一统天下。”

    猛地被人一夸,婉颜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完宇文邕的话,她才如梦初醒——宇文邕看中的是她的能力和性格,他认为这些能成为他的助力。

    倒不如说……宇文邕会不会正是因为知晓她来自未来,才更要留下她?因为那样的话,纵然她不泄露历史走向,也会在时时刻刻顺应历史而为,这样他便能知道有何能做、有何不能做了吧。

    原来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她见宇文邕这般诚恳,突然放下了心,同时也多了一丝莫名的惆怅。

    她不想为情所困。还好宇文邕……还好宇文邕只是出于政治目的留她。

    这样也可以解释,他拖着病躯奔赴雪山救她,也是因为需要留她以备后用,不想就此失去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吧。

    此刻,宇文邕是在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向她发出政治邀请,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用“朕”这个自称。

    “但你身边明明还有很多有才之人,论为官为政,我并不如他们……”

    她必须要试探出,宇文邕留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换言之,她能在他身边如何周全地生存下去。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为朕只身涉险的勇气与果敢。”他说,“你身上有一股想做什么事便全力以赴在所不惜的果决,朕……非常欣赏。”

    他自己也是如此啊。婉颜腹诽道,这样一想,他们两人的性格在这一点上确实相似。

    她突然被激起了干劲,那是在因内心情感扰动而郁闷烦躁之下涌现出的、发自本性的积极昂扬,取代了她的犹豫——虽然在乱世中活命才是根本,但她从来没有只想活命。她在现代便不想庸庸碌碌了却一生,如今到了古代,虽迫于战乱而不得不先考虑生计,但有了宇文邕的邀请,她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发挥出更大作用了。

    她确实不再想单一考察那些实物了,她想就近接触更多的人,想了解这些个体所没有被历史记载下来的东西。

    比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说来也有几分狂妄,她更想清醒地过好每一天——或许那些事与她无关,但既然她遇见了,她就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做不了。

    而待在宇文邕阵营里,大抵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皇上决定让我如何留下?”她踌躇着开口,“我是指……以什么身份?又能有什么帮到你的地方?”

    “容朕再想想。”出乎她的意料,宇文邕这话倒更像是临时起意,“总之,你并非池中物,朕绝不会亏待你。”

    帝王对爱情的承诺或许轻如鸿毛,但帝王对臣子的承诺却重有千钧——尤其是宇文邕这样她早已看过他一生、知晓他禀性的帝王。

    或许这样便最好了,她只是作为辅佐之人留下,既能略尽绵薄之力来寻找各个事情的真相,又能近距离接触能左右这个时代的各色风云人物,进一步来说,她或许还可以逐渐扎牢自己的根基,就不会像兰夫人那样,不能全身而退了。

    所以果然是她多虑了,宇文邕那样三番两次救她,大概只是因为她对他有利用价值而已……他本来就不会亏待对自己忠心的臣下,何况在突厥只有他二人做伴,不拉拢她,他的处境更加困难。

    想通了之后,婉颜既高兴,却又仍有一丝怅惘久久不散。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事情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如往常那样冲他一笑:“那就多谢皇上啦!”

    “朕说过,私底下不必多礼。”见她终于舒展开眉头,他也淡淡笑了起来,“保持你原本的模样就好,朕喜……朕乐意看见你洒脱豁达的性子。”

    “好!”她在火焰上方用力搓手驱赶寒意,又揉了揉眼睛,“糟糕,这几天没怎么好好睡觉,现在一暖和,反倒有点困了……”

    “困了就睡吧。”他放轻了声音,“现在天色尚早,你小憩一个时辰,我们再赶路也不迟。之前来的路上朕观察过,再往南走几十里大概有一个小驿站,今天天黑之前我们能到那里,朕去给十一弟传个信,让他派人来接应我们。”

    十一弟……应当就是代王宇文达吧,原来他们关系这般好。

    婉颜点点头,又问道:“是在客栈接应我们吗?——对了,之前绛州城……”

    她还没来得及问过,宇文邕是如何敢微服离开朝廷来绛州城看石窟……

    等等,如此想来,事情或许太过凑巧了……

    怎么他之前在客栈时宇文护没有行动,要到他后来进了绛州城才让突厥人来犯呢?让他“不明不白”死在客栈岂不是更能掩人耳目。

    这件事……看来还没结束。

    “不是在驿站。”宇文邕摇头,“是在石窟接应我们。”

    “石窟?”婉颜惊讶地张大嘴巴,“我们之前没去看成的那个石窟?”

    “没错。”他将事情起因娓娓道来,“之前朕收到巡御史来报,绛州城太守与宇文护勾结,将青壮年男子都赶去石窟做苦力,荒废了农事,朕命他前去暗中纠察,但却没想到……他死在了绛州城。”

    “是太守和宇文护……”

    “是。”宇文邕冷哼一声,目光直视前方,“区区一个绛州城太守,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杀朕直接派遣的官员。”

    “所以朕,想要直接调查此事。”他深呼吸一口气,而后继续道,“朕和十一弟佯装微服私访出行,没有将行踪告知宗室其他人,只有神举和阿直知道这件事,朕让他们暂留朝廷替朕观察任何风吹草动,朕这边一有足够证据,便让他们出兵接应,给朕一举拿下宇文护。”

    “单凭石窟……能扳倒他吗?”

    “单凭他将劳力在农忙时征去服役确实不够定他的罪,但加上谋害朝廷命官,和地方太守结党营私,却可以让他本在邙山之战后就动摇的威信更加减弱。再者……”

    宇文邕又看向她。

    “若是寻常石窟也就罢了,但宇文护把石窟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很难不让朕心疑。若只是单纯修建石窟,不必耗这样多的劳力,更不必谋杀巡御史,所以朕想——石窟一定有其他东西。”

    “我记得当时从石窟出逃的人提过……他们偶然瞥见过其他兵器,难道是宇文护在私自训练军队?”

    “很有可能。”他叹了口气,“说起来,此事确是朕太过心急,考虑不周,才会在后来中了宇文护的埋伏。但……也有意外收获,比如那个哨子,比如那支诡异的军队,说不定就是宇文护勾结突厥东可汗的有力证据。加上他让突厥军队长驱直入绛州城,朕不认为朝廷百官都会赞成。”

    “至少这次回去之后,你可以多一些证据了。”婉颜将下颌搁在环抱胸前的手臂上,又冲宇文邕眨眨眼,“不过必须多加小心,宇文护起了杀心,就说明石窟真的有很重要的秘密。”

    暂不提宇文护之前对他到底有没有杀心,但后来突厥人围城,会不会是官兵将客栈的事报给了宇文护,然后他们干脆将计就计,放宇文邕进城,又让突厥人在其中制造混乱,以便宇文护据有的一支“突厥军”来精准刺杀宇文邕?

    “宇文护肯定没有料到,朕不仅活了下来,还会在此时逃出突厥,所以我们一定要趁他还没注意,再去石窟一趟。”宇文邕目光炯炯,言语虽压得很低,但却掷地有声,“这样,朕就算险些丢了性命,也值得。”

    “哎,说起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提及石窟,婉颜又想起自己来周国的目的——运城石窟那块困扰无数学者的浮雕,如今本尊就在眼前,她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嗯?”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要毁掉一座石窟,那你有可能留下其中某一块浮雕砖吗?你会留下什么样的浮雕砖呢?”

    “为什么要留下?”他有些迷惑地反问,“如果要毁掉整座石窟,留一块砖有何用?难道是那块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说实话,朕对佛教没有如此执念,大概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说了跟没说一样,婉颜暗戳戳翻个白眼,又悻悻然耷拉着脑袋,“好吧,我知道了。”

    这样说来他怎么会在灭佛行动中独留那块匪夷所思的浮雕砖呢!

    太奇怪了……看来她还要持续关注这个小细节。万一她能在这里待到武帝灭佛那一天呢,万一她能亲眼目睹那块砖未经风沙侵蚀的真容呢……那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困意又翻涌上来,婉颜背靠崎岖石壁寻到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便阖上眼开始休息。

    ……

    宇文邕并没有很困,他在朝中处理政务,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也不是没有过,因此此刻只是围坐篝火旁守着身侧的婉颜,时不时看看山洞外是否有野兽路过。似乎是等到婉颜这边传来一点轻浅的呼吸声,昭示着她已然入睡,他这才又缓缓低头看她。

    他的眼里尽是浓郁的琥珀色,宛如将上千年的时光凝固其中那般纯粹,又因逆光而添了些幽深,此刻这两道目光投在了她的脸颊上,扫过她的眉眼、鼻梁,直到唇瓣。阳光投射下,她的脸庞宛如披纱的雕塑一般柔和秀丽,虽然无声,却时时刻刻都用线条和光影诉说着她的故事。

    宇文邕喉头一动,又状若无事般移开了目光,随意把玩手中的狗尾草。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想留李婉颜在身边——并不只是这一个原因。虽然他常用这个原因来说服自己,但一些情绪越来越明显:他在看着她全神贯注挖土时发自内心的欣赏是真,他在听闻侍女说婉颜只身一人奔赴雪山为他取雪时的担心是真,他在用剑劈向雪狼救下婉颜后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晚来一步的释然也是真,往更早一点说,他在查木尔取出箭头时,见到婉颜握住自己的手让自己别忍着疼,那一刻的惊讶与暗喜也是真。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绪……但确实是从未对一个人有过的情绪。

    但是……不论是何感情,他都无比确定一点,李婉颜并非池中之物,他一定要尽可能给她提供条件,让她能尽情施展才能。

    所以,他只有先用这种方法,让她心甘情愿留下。

    或许这条路上从此有她相伴,也不那么难捱了吧。

    宇文邕兀自抿了抿唇,微微上扬起弧度,这时肩膀上传来些微重量,他侧头低垂眼帘,发现婉颜的头歪了过来。他伸手将她的脑袋更为稳妥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而后理了理她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做完这些后,宇文邕深吸一口气,又盯着篝火若有所思起来。

    ……

    待正午的太阳高悬,婉颜这才醒过来,她转了转略微酸涩的脖颈,突然意识到宇文邕的肩膀就在自己脸侧。

    “等下……”她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瞪大了眼睛,“我刚才不会……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冒犯到你的话我道歉!”

    “不用这般紧张,朕又不是洪水猛兽。”宇文邕笑出了声。

    婉颜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在对视好几秒后,确认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遮掩的表情,她这才移开视线。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了?难道借她靠个肩膀在宇文邕眼里是件无所谓的小事?

    真想不明白,也不好直接问……还是以后再说吧。

    “你精神还好吗?”婉颜迟疑问道,“我看你似乎没有好好休息……”

    “不碍事,即刻便可启程。”

    她随即熄灭火焰,与宇文邕驱马上路,待到黄昏时分,他们已赶到他所说的驿站。宇文邕提笔给宇文达修书一封,命驿使连夜送出,又与婉颜开了两间房,二人在驿站休整一天之后,因担心宇文护知道此事,便加快赶路,于第四日的早辰行至绛州城附近的山林。

    “上次朕与十一弟虽未成功探查石窟,但到过石窟附近,结合地形来看,应当再往西行十几里即可。”

    “好,”婉颜兴奋地环顾四周,“这样算来,今天就能与代王他们会合。”

    他们又如是前进,直到隐约可从树林掩映中瞥见黑灰色的巨石崖壁,凹凸不平的壁面上布满斑驳刻痕,小佛像的轮廓被横斜的树枝切割成了许多块。

    “运城石窟……”婉颜难掩心中喜悦而喃喃,“我终于来了!”

    “只是这周围……是否有些过于安静。”宇文邕皱了皱眉,他左顾右盼,并未发现宇文达及随从的身影。

    难道他们还在更接近石窟的地方吗……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婉颜和宇文邕一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还未看清马上何人,就听见一个低沉老迈的声音裹挟着讥讽和高傲而来:

    “臣宇文护迎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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