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厚爱,臣女没齿难忘。”她端起杯子,鼻尖闻到了与前世害她武功尽失如出一辙的味道,细说起来是一种土腥味,被掩盖在茶水里面,似有似无的能嗅出来一点,叫人喝下去的时候无知无觉,直到毒发时,感受到一直引以为傲的武功,全数离自己而去,已然没了回天之力。

    这时候躲是躲不掉的,若是病倒在宫里,显然逃不掉,太医或者宫人都能给她灌到嘴里,可若是不喝,皇帝必然不满,一套说辞下来,挨一顿打都是轻轻揭过的君恩。

    陆审确心中的火气大盛,让心跳都快了不少,脸上却沉静。

    老皇帝的伪装拙劣,一副不喝就打的样儿,而沉迷酒的小皇帝,想要臣子听话赴死的时候,连装样子都不愿意不装。

    当年的小皇帝是用直言。

    彼时陆审确已经在家,被冷落了很多年,他便没有用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把预备好的药递到了她面前,坐在将军府年主座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朕知道你武功好,但是宫里从来不缺武功超群的人,你进宫,做朕的皇后,端庄贤良便好。”

    陆审确本不想喝,但是又突兀地想起来父兄的教诲,在战场上,舍弃掉一些东西,比如自己的命,换得更珍贵的战果,怎么样应用都不为过,不做亏本生意便是唯一准则。

    她当时的本意是真正对百姓负责,若是想不再耗在府里冷眼旁观局势,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这世间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如果进入后宫能一点点握住权力,真正让天下黎庶有所庇荫,那失去过去十几年的武功,也勉强算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这场交易中,小皇帝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她可以抗旨,而后丢下一切,跟随母亲去做个江湖浪荡客,但是她孤注一掷地喝了。

    “谢陛下。”说完这话陆审确当着他的面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高烧,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然过了好多天,身上没了练了十几年的一身功夫,还落下来了吹风便会轻易觉得头疼脑热的毛病。

    现下对比起来,老皇帝还非要在前面铺垫那么多温情脉脉地戏码,趁着‘猎物’不备的时候,又突然一刀砍出来。

    如果说小皇帝的防备光明正大,那老东西的试探则充满了阴险的意味,拉着自己的父亲给他固守着边疆,一边又要防备着父兄看他不顺眼,想要取他而代之的野心。

    自己算是看透了不愿意相信君父的那种人,就算老皇帝说她有不敬君上的嫌疑,她也可以认。

    可是父亲并未失去对他的尊崇,却还是要受这种无端的猜忌,那凭什么父兄还要替他卖命?

    万般思绪在脑海里一晃而过,陆审确心下不耻此等所作所为,面上装作无知无觉,礼仪上挑不出一丝错处地轻抿了一口茶水,喉咙滚动的间隙却装出一副被呛到的样子,喝下的部分同咳出来的相差无几。

    她咳得厉害,弯下腰,脸都憋的发红了。

    趁着个时候,用帕子掩住了唇,轻轻擦掉了。

    这药起效算不上快,喝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就发作,时间上给足了人准备时间,似乎宽和,等人都放松了警惕,才慢慢靠一场高烧摧毁掉身上的内力。

    想来有趣,前世在府中闭门不出的十年时间,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再上战场,甚至一直如同年有时候一般,从来没有放下过枪。

    可真当她被皇室中人想起来的时候,他们却告诉她,想要的只是一只听话的笼中鸟,不挣扎。

    宠物吗,那自然是要剪掉羽毛的。

    陆审确自然知晓这样一直咳嗽,算是御前失仪,压下了心底的愤怒之后,低头请罪道:“臣女失仪,陛下责罚。”

    老皇帝看她这幅样子,一时间竟轻飘飘地觉得这杯茶准备的,没什么用武之地。

    从她进门起,老皇帝都一直在观察着陆审确的一举一动,最初进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头顶的虚汗又完全不是能装出来的,这样的人,别说骑马打仗了,连日常生活都得有人照顾才能行吧?

    若是能被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子威胁了江山,那他程洛必然是要被历代祖先笑掉了大牙的。

    固然老皇帝心中还有疑虑,但是却不再如临大敌,因而面上更加温和,笑着安抚:“起来吧。你既然病着,这些时日便好生修养,朕与你父亲情同手足,这位彭太医便也随你出宫去府上。等过段时间小皇子殿下回京了,朕会再叫你入宫的,下去吧。”

    陆审确:“谢陛下厚爱,臣女告退。”

    出门重新看见外面的天光,她才听见打板子的声音,那个没有及时把椅子送到她身边的小内侍,已然被押着在院子里挨打了。

    皇帝身边近身侍奉的人一贯来都金贵,能爬到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佼佼者,倘若他是靠自己能力争上来的,必然花费了巨大的心力,因此事一朝沦落,又怎么能不恨?

    棍棒敲在人身上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骨头可能都因为这顿板子出了问题。

    陆审确在军中多年,打眼一看便知道,这伤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不养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站不起来,而宫里面,做不了事又被皇上厌弃的宫人,向来都只有自生自灭这一个下场。

    他们一贯拜高踩低,又怎么会有人愿意送他一瓶药?

    这张脸在陆审确看来寂寂无名,换句话说,他前世没有活到小皇子登基。

    类似的槛,皇帝身边必然一个接一个,他熬得过去这次,也未必能熬得过日后的每一次。

    陆审确原本想走,不多管这位内侍的闲事,却在转身的刹那,瞟了一眼那个趴在行刑凳上受刑内侍的眼睛。眼看见他已然出气多进气少,却一直没有叫,那双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因疼痛而造就汗水之中。

    皇帝还在内殿,她做不了什么越俎代庖的事,只从袖口摸出来一瓶金疮药放在了那人面前的地上。

    若是能活着,还是活下来吧,这人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演戏而受的这一顿折磨。

    旁边的人也没有阻止。

    在她走后,板子砸下来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不像是原本那样,置人于死地的板子声了。

    出宫的时候,皇帝为了昭示自己对于臣下的体恤,没让陆审确走,而是破例地让全鹿寻了个滑竿抬她出去。

    之前老皇帝的一顿板子,算作杀鸡儆猴也完全没错。

    这次内侍们都已经学乖了,没有人再敢怠慢她,连抬轿的都显得四平八稳,生怕颠了这位主子。

    陆审确无暇顾及别人都在想些什么,面上端的一副病弱苍白,闭眸回想的却是刚刚的应答,确认皇帝态度的转变都是足够自然,而非暂时稳住她的缓兵之计。

    出去宫门的时候,碰到了有事进宫,正下轿的老相爷董敬辰。

    脾气倔的出奇的老头看一眼她,而后呼出口气,将自己的胡子吹得一抖,就抱着奏折径直往宫里走,走路还刻意把步子迈得颇大,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儿。

    那一眼看过来的意味在这时候突然变得很好猜,这爷子应该是在嫌弃她娇气呢。这老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倔驴脾气陆审确都被怼了多少次了,自然心里有数,也不生气,只是笑着。

    回家之后借着身体不适需要休养躲进房间,抠着嗓子把胃里的东西尽数呕出来之后,才在魁星给她掖被角的时候悄悄地在她耳边:“去寻那位郎中。”

    陆审确说话的嗓音实在太过于干涩沙哑,魁星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小姐当真要如此吗?这样看你,实在太难受了。”

    陆审确难得的没有答案,却哑着嗓子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时示弱,咱们后面才有活路走。”

    她闭眸回忆起那个药的起效时间。

    她刚刚的行为实在太过于匆忙,在皇帝怀疑的目光之中,将药量控制的尽量少,所以总是要叫人查验一下才放心。

    一直以来,陆审确都没有准备过应对化功散的药,因为边关从来没寻到过如此歹毒的方子,更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功夫给人做实验。

    陆审确虽然有防备,却难得的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次见面才知道,原来老皇帝的防备已经到了见第一面就要给她化功散的程度。

    这次实在是太过于轻敌了,得快点叫自己的人过来才能安心。

    老皇帝派来的御医就在府里客房住下,具体得了什么指示还不清楚。是给她的饭食里动手脚都也同样没有办法防备。万一要给她把脉,确认她确实失了武功再去回禀,便还得要靠着那位鲁青大夫才能抗的过去。

    看来又欠了姚清规的。

    “小姐放心。”魁星当下的状态,像是回到了前世那种高压状态下的冷淡样子,话少,别人无法从只言片语里猜透她的心思,甚至行走时也会下意识地忽略了她,比在外面儿要显得难以接近的多少。

    “会好起来的,姜姑娘的商会已经安排到京城了。小姐,咱们和自己的人也要抽空见一下才是。”魁星说完,点了点头,飞身出门寻鲁青了。

    陆审确等她离开,在确定过四下无人之后,自己又斟了一杯茶喝下去,刚刚吐得厉害,嗓子哑的难受。

    郎中来敲门的时候,陆审确微微有一点犯困,见他到了,勉强笑道:“劳烦您又跑一趟了。”

    “不必挂怀,您初入京城,自然是用人的时候,老夫诊个脉。”明明早上才见过,下午就被人请到府里再度问诊,这位郎中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不满,而是认真的将左右手的脉细细摸了,才道:“姑娘脉息紊乱,心绪不宁,安神即可,其余看起来并无大碍。”

    “我喝了可能会废掉武功的药,当真无碍?”

    郎中沉吟片刻,又把左右手的脉都摸了一遍,看着她笑了一下,指指一旁没有用过的痰盂,笃定道:“无碍的,姑娘自己处置的很好,药量不至于有问题,您要是还觉得不放心,喝点儿绿豆汤也是解药的,至于骗过太医,这事儿就交给老朽来吧。”

    陆审确长舒一口气,想了想还是起身问道:“您妙手,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皇帝不放心,带了个太医回府上,怕是还要装几日的病,才能让皇帝疑心打消,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老头闻言,立刻摇头要的像是拨浪鼓一样,他认真看着陆审确的眼睛:“陆姑娘,姚先生是要我这些时日,以小姐身体为重,是因为他说过,您担得起生民的担子。老朽信他的判断,便可以为小姐奔波。可我也曾发过愿的,一生救济贫苦百姓,药铺里虽然有徒弟在,但是疑难的病患实在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能处理的,恕老朽不能从命。”

    陆审确怔住,继而诚心低头躬身赔礼道:“自然该以民为先,是我一时间疏忽了,忘了老先生是开药铺济世救民的。那有劳先生操心,日后若是我有事儿,便叫魁星去寻您。”

    “无碍,我腿脚快,误不了姑娘和姚先生的事。”鲁大夫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似乎真如姚清规所说一般有个好的上位者样子,欣慰地笑了一笑:“姑娘把喝的药剩的给我看看,晚间儿我叫人把配的解药和日后要吃的药都给您送来。”

    陆审确把帕子拿出来,鲁青便走了。

    之后的几日,陆审确喝过了鲁郎中配的药,确实发起了烧,彭太医每日来摸一次她的脉,开的药方便没有什么问题,都是调养身体的方子,甚至于用的药还有皇宫里寻来老参。

    陆审确内力不虚,所以心里有底,这些症状都是药物造出来的表象,当着太医的面喝过一次之后,就赶紧把那截老参送去给鲁郎中了。

    鲁青只是笑着说:您身体健康血气方刚的人喝多了补药,鼻血不日便会登门造访,而后便抱着那诸参不撒手的傻乐去了。

    据送完药回来的魁星说,老头一时间感恩戴德,像是要为了有需要的百姓给她磕一个似得,幸好当时魁星自己手快,赶紧伸手拦住:“您为我家姑娘忙前忙后一番,这便当成她给先生的酬劳把。”

    老头由此对陆审确说话的时候除了做该做的之外,便多了几分来自长辈的鞭策,有时候偷偷把自己做的养生丸和做了给她应急用的各种丸药装在陶瓷罐里备用。

    皇帝的看来是已经打消了疑虑,现在生怕陆审确活不长,等哪天万一身体抱恙,不知道远在边关的陆自民会不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

    太医看她状况稳定之后,开了个调养的方子,离开了大将军府,陆审确自然是照旧不喝。

    皇帝疑心仍旧能够随时故态复萌,她的危险期还没有完全过去。

    稳住了旁人的耳目眼线,却还没等到军府里自己的人过来,所以还不能出门与人交友,更不是扩展势力的好机会。她便安心地在府里躺着,有时候还会在屋里跟魁星用文斗解闷。

    “魁星,有时间往西北送个信,别叫我爹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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