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相一身紫色的官服，在绿色与绯红色的布料之间，如定海神针一般凸显。
不少人站着喝得已然摇摇晃晃，却在董相走过来的时候都摇了摇头，缓了片刻眼神都显得格外清明，说话的呼声在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见过董大人！”
勉强能进殿的绿袍官员便颇有眼力价的取了纸笔过来，跪在新清理出来的案台旁边，撑着不被弥散的酒意所开影响，安静地跪在边缘儿，坐在一旁提笔准备记录。
董敬辰的手拂过自己蓄起来的长胡子，笑着问道：“老远就听你们这一片笑的热闹，怎么，是这小姑娘有什么逾举的地方嘛？”
众人见了他纷纷收了笑，神色恭敬而郑重，躬身一揖：“相爷。”
陆审确自然跟在众人之间行礼，而后便正大光明地看着面前的老爷子，眼神中年轻人的一往无前显露无疑。她毫不意外地收获了老人家的回视，一双沟壑纵横地眼睛显示出了深切的不赞同来。
而宁曲鸣讪讪收回手，对着周遭笑了一圈儿，一张黑脸都红了不少，让陆审确看出来这人有几分不好意思。
董敬辰站在旁边，他竟然还没起官场上说话一惯用的调子，很平常地接话道：“太仆寺马太多了，我们养不过来那许多的马，又怕给饿瘦了交不了差，这么多日子也没有个出路。同僚每每见了我都嫌我身上一股子马粪味儿，今日洗了半晌才把身上洗干净，给我急得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刚刚才病急乱投医抓了陆家姑娘袖子，求她解惑的，诸位可千万不要误会！况且这姑娘初到京中，却说得与当下京中状况一般无二，诸位应该听听她高见才是，总笑我做什么？实在不行，你们有银子的，行行好帮我养两匹吧......”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周遭的笑声更明显了，还随着他一边说，一边愈演愈烈，盖过了后面仍在进行的歌舞声，董大人只能轻咳一声打断了宁太仆滔滔不绝地叨念，无可无不可地示意陆审确说自己的想法：“那便让本相也听听看，这么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高见，引得你们一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一点样儿。”
他年纪虽然不小，却一向精神矍铄，平常做事都习惯了亲力亲为。
近来便尤其看不惯陆审确这么年轻，就露出那副进个宫，连走都走不动的娇气样儿，这时候便老神在在地闭眸等着听。
“这位大人不如试试宽裕他们些时间，叫他们抵押了手中田宅，任由官府使用。若是有人田宅的地契房契给的多，还他们些银两去买旁的货物也使得。一来是太仆寺收了地契，期间的收入便也是太仆寺的了，农用便问司农寺的人去收了做官粮，若是院子也一并定好租期。若是商人们做了生意赚了，想要来年或者过几年再赎回，咱们还给商贾人家，这期间的好处算起来，也是太仆寺拿了去，还连带着长了其他大人们的政绩，人家自然乐得配合。”
老大人神情安稳，但是在说到以田宅房产抵金银的时候猛地睁开了眼，晶亮眸光一下定到了陆审确脸上，看了两眼，便问聚在周遭的其他大人如何看待。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音乐声在空旷的殿里显得颇为聒噪吵闹，除了太仆寺之外与这件事最为息息相关的大理寺卿洪黎，相较于宁曲鸣这个太仆大人，更叫陆审确熟悉。
洪黎饮了一口酒，视线在左右游移飘忽不定了一瞬，立刻低下头掩饰好才道：“大工商家的田产本就是添头，家住一年到头难得要回一趟家，是以虽然有田产，却常常任由土地板结。你要他们舍了这一时的小利，来年若官服守信，能把所抵押的地契房契安稳归还，子钱家立足便难了，他们本就非农非工巧无益生产，放贷赚利息闹出的人命也不在少数，这招当真是妙。”
陆审确自是早知道他底细，那双眼睛乱飘的视线相信不只有她放在心上。老相爷能在陛下手下活这么多年，察言观色同样不是吃素的，于是并不点破，而是笑着看坐在一旁的董大人。
董敬辰如往日提携后辈的时候一样笑着鼓励道：“说的不错，诸位还有什么想法？”
见众人窃窃私语个不停，老相爷伸手在半空中按了一下次，才轻轻地开口：“殿下，在旁边听了半晌，不出来说点什么吗？”
这时候众人才耸然一惊，因为停得太入神，自己这一众人，竟然没有发现小殿下一直也在旁边。
“诸位大人不必管孤。”程霁白微一颔首，也不理周遭的论声音，还是站在原地。面色虽然如常，可衣袖里的一根手指悄悄地戳了戳时归的手背，而后又悄悄瞥一眼时大人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自己打乱他而生气才放下心。
时归也没忘了自己目的和身份，在一边给他解释，京城里的现状和九寺之间的一些比较常见的合作，诸位大人的姓名与职责，一一分说。
相爷见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颇和睦，才点点头，眼见着周遭没了起头的人，只好道：“那你接着说吧”
语气里还是不耐烦，老相爷对她的态度一直都算不上亲厚，所以也没什么所谓地接着开口：“另外一条出路就是，好面子的大族。太仆大人去寻少府大人问问，有无合适的人能做出来些工巧车厢，让颠簸减少些，至少不再如现下用的轿厢那般剧烈。”
恰好少府监的那位就站在一边，一直以来一言不发，被提及的时候一把抽出来胸口的一个小纸片和一根黑黢黢的碳条，一边记还一边睁大眼睛看着陆审确，似乎等着有什么改良方法能让他捡着现成的。
陆审确被他这个架势吓了一跳，顿了顿又想起来，自己现在对外要装成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咳了一声，才接着道：“......乐得买回去养着马玩儿的巨富之家也不会吝啬这点钱买新鲜玩意儿。毕竟每家都有些小孩子或者夫人想出游却没力气，孩子尚且能由奴仆抱在怀里，夫人们可不是个个都会骑马。一辆安静平稳的马车可就安稳舒心。臣女身体孱弱，进京这一路，当真是受够了车子颠簸，想来这也是他们更乐意坐人力抬着的轿子而不买马匹的原因，也就是说，少府监若是能够有所改进，在巨富之家这儿的销路，自然是不会差的。而空余出来的奴仆，总是会分到几个去做些农耕之事，这终归是件好事，毕竟边关常年缺少粮食。”
少府监等到最后炭笔也没落下一点，歪头等了一会见陆审确当真不再言语，一双眼睛急得不行，注视着陆审确问道：“姑娘竟然对车的改良没有一点构想吗？”
董敬辰见着自己手下这两位，分明已然做到九卿了，一个连一点场面话都不会说，另一个画个图还要问个小丫头片子就来气，骂道：“晁宛，锯木头锯傻了吗？这种事儿要问一个小姑娘？她能知道什么？”
“陆姑娘都帮着宁曲鸣想好现成的好办法了，我也该有一份吧？”晁宛说的时候一脸正气，仿佛这方法是他该得的，理所当然地伸手等着要现成的。
董敬辰一双眼锐利地扫过来。
晁宛可不像陆审确，顶着一脸病弱还敢瞪眼毫不躲闪老相爷的眼。他只是看了一眼董相脸色，最后妥协道：“日后若是陆姑娘得空，少府监随时欢迎。”
太仆寺这位养马养傻了的哪见过这番阵仗，他掌管的太仆寺，平日里也就是畜牧马匹之事，偶尔寻到司农寺或者军器监，便算是他急需借调人手办的大事了，怎么能想到自己一个养马的，还得去工部，与少府监的能工巧匠扯上关系。宁曲鸣连忙道：“小姐可真了不得，我明日酒醒了，一定好好想想看。”
他竟然越说越兴奋，拱手一揖到底，把腰弯的很低，自我介绍道：“我叫宁曲鸣，遇见陆小姐真是我的福气啊，若是姑娘得闲，随意来玩，我一定好生招待！”
陆审确回以一武将的抱拳礼，又把这位大人给扶起来，知晓这位当真是个乐得办事儿的，才笑道：“诸位大人读书多，思虑必然比我周全，我这也不过是是抛砖引玉，真正成事还得靠诸位齐心。”
时归还想说什么阻拦一下，但是眼下这种显而易见是一边倒的局势之下，他显然无法把这样一番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有理的话扭曲出一朵花来。今夜的第二个正眼终于落到了陆审确身上，在心里下了判断：“此子心智，并不在昔日武艺之下，当真大敌，需尽早除掉，否则来日必成大患。”
时归查遍了身边的人，也无从知晓计划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场战役之中，自己的计划并无纰漏，唯一的变数只有陆审确一个。这姑娘人虽小，几年以来，他却是越看越心惊。
她仿佛还能未卜先知一般，破了许多原本安排的万无一失的事。
原本草原上只有邓巴克和拉曼那两个只会吃的草包，北荣又与之亲厚，只待破了南朝的守将，让南宣国北面门户大开，便一点点叫荣国将邓巴克和拉曼的势力悉数收下，现下却被哈尔特捡了便宜。
大荣也被西邵的那位王后抓住了小辫子，拿沙口关出气，硬敲去了几笔竹杠，而后竟然往南下，在山北的一个三不管地带，定了西邵的都城，还改了个名叫绛。
哈尔特部本就不与他们亲厚，三年前又经过重新的整编，完全是一股拧紧的绳儿，自然不能故技重施。
况且部落权利现下虽然还没有完全过渡到那个小崽子手里，但过往诸事让时归知晓，王后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又出身自南朝，政局交替北国便占不到一点便宜。
时日越久，那西邵崽子越能变成真正的“战将”，与他名字的含义完全一致。
因着一系列的计划泡汤，时归三年前就被茉都好一顿埋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审确在那次受了伤，这几年都没有在边关露面，皇帝三催四请也都是上表说她这几年在边关养伤，要是做了这么多事儿还能活蹦乱跳的，那还得了？
但此女这份心机和城府，若是真进了东宫，小皇子想来也会越发难以把控，若是真叫小殿下有了手腕，后果又是他时归一个不受宠的人无力承受的。所以陆审确仍是北荣的大患，必然除之而后快。
陆审确对杀意的感知颇为敏锐，这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本能。
是以当人群之中的杀意不着痕迹的出现之时，陆审确已然锁定了目光的来源，他们二人之间，新仇叠着旧恨，已然分不清谁对谁的恨意更深一些，可明面上却都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平静的审视，过后，又很快移开眼。
殿中仍旧觥筹交错，大理寺卿洪黎等几人已然跟时归喝到了一处，大抵是出身相同的几个人，陆审确在应付宁曲鸣的聒噪问话之余，一直分了一份注意力，可与这帮人喝到最后也没有看出来他们真正有什么打算。
宴会随着宫门落钥的时间到了真正散场，陆审确已经因为陪宁大人喝的三杯酒弄得有些摇摇晃晃的，脸色也是潮红，看起来就呆呆的，很明显一副喝多了的情态，还是非长守礼地先跟董大人道了别：“感谢董大人指教。”
老爷子点头，站在大殿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刚走过来的孙女，眼神落在陆审确身上。
忽而想起来那日进宫有事，却遇见陆审确一脸苍白地叫人抬出来，眼底笑意化为无奈，摇了摇头看着陆审确的眼睛，认真道：“小女娃娃身体太差，该听陛下的，跟着小皇子安心在宫里呆着，听大人的话绝对不会叫你一个小娃娃吃亏的，后面的事儿就别再来掺和了。”
陆审确大概知道这老头的想法，还是读书读傻了的那老一套论调，什么牝鸡司晨，全然是觉得女子就该与朝廷中事丝毫瓜葛没有才是，于是只是笑了笑：“董大人，我都愿意为百姓做的。咳咳，大人若是有朝一日，想役使我的时候，也无需因为什么感到可惜，只当成一般人便什么都好了。”
董敬辰愣了一下才，示意一旁的女孩儿给她递了一件厚实的衣服，看着她披上才道：“你一个小姑娘，多注意着点身子，别跟他们喝啊。更何况我哪有用女子的道理？你且好好学学女红刺绣还有殿下身边的事务，免得出了岔子，别天天往男人堆里扎，我看就是最好的了。”
陆审确细细看了几眼，发现那件衣服似乎是老相爷自己放在奴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的，带着一股久久放置在箱子里的木头气味，依言披上之后，她恭敬道：“我是小辈，便不与相爷争辩了。不过相爷说得对，南边的酒确实太淡，咱们且待来日再看。除此之外，子钱家的浑水不好蹚，相爷多做些准备。”
似乎觉得她难得是块沉得住气的好材料，相爷看稀奇物一样多看了几眼。
待陆审确走远之后，那位董大人的孙女儿笑着叹道：“爷爷，她的炽烈明媚，隐在脆弱的骨骼下。仿佛是当归，虽然长得一副没了劲力的枯萎样子，偏生叫人一吃，补血活血，还治失眠，药性很好，我很喜欢。”
不少人站着喝得已然摇摇晃晃，却在董相走过来的时候都摇了摇头，缓了片刻眼神都显得格外清明，说话的呼声在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见过董大人！”
勉强能进殿的绿袍官员便颇有眼力价的取了纸笔过来，跪在新清理出来的案台旁边，撑着不被弥散的酒意所开影响，安静地跪在边缘儿，坐在一旁提笔准备记录。
董敬辰的手拂过自己蓄起来的长胡子，笑着问道：“老远就听你们这一片笑的热闹，怎么，是这小姑娘有什么逾举的地方嘛？”
众人见了他纷纷收了笑，神色恭敬而郑重，躬身一揖：“相爷。”
陆审确自然跟在众人之间行礼，而后便正大光明地看着面前的老爷子，眼神中年轻人的一往无前显露无疑。她毫不意外地收获了老人家的回视，一双沟壑纵横地眼睛显示出了深切的不赞同来。
而宁曲鸣讪讪收回手，对着周遭笑了一圈儿，一张黑脸都红了不少，让陆审确看出来这人有几分不好意思。
董敬辰站在旁边，他竟然还没起官场上说话一惯用的调子，很平常地接话道：“太仆寺马太多了，我们养不过来那许多的马，又怕给饿瘦了交不了差，这么多日子也没有个出路。同僚每每见了我都嫌我身上一股子马粪味儿，今日洗了半晌才把身上洗干净，给我急得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刚刚才病急乱投医抓了陆家姑娘袖子，求她解惑的，诸位可千万不要误会！况且这姑娘初到京中，却说得与当下京中状况一般无二，诸位应该听听她高见才是，总笑我做什么？实在不行，你们有银子的，行行好帮我养两匹吧......”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周遭的笑声更明显了，还随着他一边说，一边愈演愈烈，盖过了后面仍在进行的歌舞声，董大人只能轻咳一声打断了宁太仆滔滔不绝地叨念，无可无不可地示意陆审确说自己的想法：“那便让本相也听听看，这么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高见，引得你们一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一点样儿。”
他年纪虽然不小，却一向精神矍铄，平常做事都习惯了亲力亲为。
近来便尤其看不惯陆审确这么年轻，就露出那副进个宫，连走都走不动的娇气样儿，这时候便老神在在地闭眸等着听。
“这位大人不如试试宽裕他们些时间，叫他们抵押了手中田宅，任由官府使用。若是有人田宅的地契房契给的多，还他们些银两去买旁的货物也使得。一来是太仆寺收了地契，期间的收入便也是太仆寺的了，农用便问司农寺的人去收了做官粮，若是院子也一并定好租期。若是商人们做了生意赚了，想要来年或者过几年再赎回，咱们还给商贾人家，这期间的好处算起来，也是太仆寺拿了去，还连带着长了其他大人们的政绩，人家自然乐得配合。”
老大人神情安稳，但是在说到以田宅房产抵金银的时候猛地睁开了眼，晶亮眸光一下定到了陆审确脸上，看了两眼，便问聚在周遭的其他大人如何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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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黎饮了一口酒，视线在左右游移飘忽不定了一瞬，立刻低下头掩饰好才道：“大工商家的田产本就是添头，家住一年到头难得要回一趟家，是以虽然有田产，却常常任由土地板结。你要他们舍了这一时的小利，来年若官服守信，能把所抵押的地契房契安稳归还，子钱家立足便难了，他们本就非农非工巧无益生产，放贷赚利息闹出的人命也不在少数，这招当真是妙。”
陆审确自是早知道他底细，那双眼睛乱飘的视线相信不只有她放在心上。老相爷能在陛下手下活这么多年，察言观色同样不是吃素的，于是并不点破，而是笑着看坐在一旁的董大人。
董敬辰如往日提携后辈的时候一样笑着鼓励道：“说的不错，诸位还有什么想法？”
见众人窃窃私语个不停，老相爷伸手在半空中按了一下次，才轻轻地开口：“殿下，在旁边听了半晌，不出来说点什么吗？”
这时候众人才耸然一惊，因为停得太入神，自己这一众人，竟然没有发现小殿下一直也在旁边。
“诸位大人不必管孤。”程霁白微一颔首，也不理周遭的论声音，还是站在原地。面色虽然如常，可衣袖里的一根手指悄悄地戳了戳时归的手背，而后又悄悄瞥一眼时大人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自己打乱他而生气才放下心。
时归也没忘了自己目的和身份，在一边给他解释，京城里的现状和九寺之间的一些比较常见的合作，诸位大人的姓名与职责，一一分说。
相爷见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颇和睦，才点点头，眼见着周遭没了起头的人，只好道：“那你接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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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少府监的那位就站在一边，一直以来一言不发，被提及的时候一把抽出来胸口的一个小纸片和一根黑黢黢的碳条，一边记还一边睁大眼睛看着陆审确，似乎等着有什么改良方法能让他捡着现成的。
陆审确被他这个架势吓了一跳，顿了顿又想起来，自己现在对外要装成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咳了一声，才接着道：“......乐得买回去养着马玩儿的巨富之家也不会吝啬这点钱买新鲜玩意儿。毕竟每家都有些小孩子或者夫人想出游却没力气，孩子尚且能由奴仆抱在怀里，夫人们可不是个个都会骑马。一辆安静平稳的马车可就安稳舒心。臣女身体孱弱，进京这一路，当真是受够了车子颠簸，想来这也是他们更乐意坐人力抬着的轿子而不买马匹的原因，也就是说，少府监若是能够有所改进，在巨富之家这儿的销路，自然是不会差的。而空余出来的奴仆，总是会分到几个去做些农耕之事，这终归是件好事，毕竟边关常年缺少粮食。”
少府监等到最后炭笔也没落下一点，歪头等了一会见陆审确当真不再言语，一双眼睛急得不行，注视着陆审确问道：“姑娘竟然对车的改良没有一点构想吗？”
董敬辰见着自己手下这两位，分明已然做到九卿了，一个连一点场面话都不会说，另一个画个图还要问个小丫头片子就来气，骂道：“晁宛，锯木头锯傻了吗？这种事儿要问一个小姑娘？她能知道什么？”
“陆姑娘都帮着宁曲鸣想好现成的好办法了，我也该有一份吧？”晁宛说的时候一脸正气，仿佛这方法是他该得的，理所当然地伸手等着要现成的。
董敬辰一双眼锐利地扫过来。
晁宛可不像陆审确，顶着一脸病弱还敢瞪眼毫不躲闪老相爷的眼。他只是看了一眼董相脸色，最后妥协道：“日后若是陆姑娘得空，少府监随时欢迎。”
太仆寺这位养马养傻了的哪见过这番阵仗，他掌管的太仆寺，平日里也就是畜牧马匹之事，偶尔寻到司农寺或者军器监，便算是他急需借调人手办的大事了，怎么能想到自己一个养马的，还得去工部，与少府监的能工巧匠扯上关系。宁曲鸣连忙道：“小姐可真了不得，我明日酒醒了，一定好好想想看。”
他竟然越说越兴奋，拱手一揖到底，把腰弯的很低，自我介绍道：“我叫宁曲鸣，遇见陆小姐真是我的福气啊，若是姑娘得闲，随意来玩，我一定好生招待！”
陆审确回以一武将的抱拳礼，又把这位大人给扶起来，知晓这位当真是个乐得办事儿的，才笑道：“诸位大人读书多，思虑必然比我周全，我这也不过是是抛砖引玉，真正成事还得靠诸位齐心。”
时归还想说什么阻拦一下，但是眼下这种显而易见是一边倒的局势之下，他显然无法把这样一番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有理的话扭曲出一朵花来。今夜的第二个正眼终于落到了陆审确身上，在心里下了判断：“此子心智，并不在昔日武艺之下，当真大敌，需尽早除掉，否则来日必成大患。”
时归查遍了身边的人，也无从知晓计划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场战役之中，自己的计划并无纰漏，唯一的变数只有陆审确一个。这姑娘人虽小，几年以来，他却是越看越心惊。
她仿佛还能未卜先知一般，破了许多原本安排的万无一失的事。
原本草原上只有邓巴克和拉曼那两个只会吃的草包，北荣又与之亲厚，只待破了南朝的守将，让南宣国北面门户大开，便一点点叫荣国将邓巴克和拉曼的势力悉数收下，现下却被哈尔特捡了便宜。
大荣也被西邵的那位王后抓住了小辫子，拿沙口关出气，硬敲去了几笔竹杠，而后竟然往南下，在山北的一个三不管地带，定了西邵的都城，还改了个名叫绛。
哈尔特部本就不与他们亲厚，三年前又经过重新的整编，完全是一股拧紧的绳儿，自然不能故技重施。
况且部落权利现下虽然还没有完全过渡到那个小崽子手里，但过往诸事让时归知晓，王后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又出身自南朝，政局交替北国便占不到一点便宜。
时日越久，那西邵崽子越能变成真正的“战将”，与他名字的含义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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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女这份心机和城府，若是真进了东宫，小皇子想来也会越发难以把控，若是真叫小殿下有了手腕，后果又是他时归一个不受宠的人无力承受的。所以陆审确仍是北荣的大患，必然除之而后快。
陆审确对杀意的感知颇为敏锐，这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本能。
是以当人群之中的杀意不着痕迹的出现之时，陆审确已然锁定了目光的来源，他们二人之间，新仇叠着旧恨，已然分不清谁对谁的恨意更深一些，可明面上却都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平静的审视，过后，又很快移开眼。
殿中仍旧觥筹交错，大理寺卿洪黎等几人已然跟时归喝到了一处，大抵是出身相同的几个人，陆审确在应付宁曲鸣的聒噪问话之余，一直分了一份注意力，可与这帮人喝到最后也没有看出来他们真正有什么打算。
宴会随着宫门落钥的时间到了真正散场，陆审确已经因为陪宁大人喝的三杯酒弄得有些摇摇晃晃的，脸色也是潮红，看起来就呆呆的，很明显一副喝多了的情态，还是非长守礼地先跟董大人道了别：“感谢董大人指教。”
老爷子点头，站在大殿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刚走过来的孙女，眼神落在陆审确身上。
忽而想起来那日进宫有事，却遇见陆审确一脸苍白地叫人抬出来，眼底笑意化为无奈，摇了摇头看着陆审确的眼睛，认真道：“小女娃娃身体太差，该听陛下的，跟着小皇子安心在宫里呆着，听大人的话绝对不会叫你一个小娃娃吃亏的，后面的事儿就别再来掺和了。”
陆审确大概知道这老头的想法，还是读书读傻了的那老一套论调，什么牝鸡司晨，全然是觉得女子就该与朝廷中事丝毫瓜葛没有才是，于是只是笑了笑：“董大人，我都愿意为百姓做的。咳咳，大人若是有朝一日，想役使我的时候，也无需因为什么感到可惜，只当成一般人便什么都好了。”
董敬辰愣了一下才，示意一旁的女孩儿给她递了一件厚实的衣服，看着她披上才道：“你一个小姑娘，多注意着点身子，别跟他们喝啊。更何况我哪有用女子的道理？你且好好学学女红刺绣还有殿下身边的事务，免得出了岔子，别天天往男人堆里扎，我看就是最好的了。”
陆审确细细看了几眼，发现那件衣服似乎是老相爷自己放在奴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的，带着一股久久放置在箱子里的木头气味，依言披上之后，她恭敬道：“我是小辈，便不与相爷争辩了。不过相爷说得对，南边的酒确实太淡，咱们且待来日再看。除此之外，子钱家的浑水不好蹚，相爷多做些准备。”
似乎觉得她难得是块沉得住气的好材料，相爷看稀奇物一样多看了几眼。
待陆审确走远之后，那位董大人的孙女儿笑着叹道：“爷爷，她的炽烈明媚，隐在脆弱的骨骼下。仿佛是当归，虽然长得一副没了劲力的枯萎样子，偏生叫人一吃，补血活血，还治失眠，药性很好，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