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条她回到寝殿之后才打开看了一眼,字迹说不上太好看,却也是曾经练过的,在每一笔的开头都能看出来藏锋的痕迹,叫人看不真切他是如何起笔的,间架结构却又松散了些,叫着字迹大打折扣了。

    她读的时候,魁星不声不响地便凑过来,陆审确伸手抵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今天不跟我说,看不懂不感兴趣云云了?”

    一抬头,陆审确就看到她在讪笑:“好奇还不许?”

    纸上的内容已经大体扫过了,陆审确递给魁星,任由她去看。

    其实内容并不复杂,朝中近来的动向,并一场邀约而已。

    她并非是单纯只知道打杀的粗人,便对着纸面,也能把后桐的成色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这人绝对有点儿来头,不止是因为家贫而入宫的内侍那么简单。

    “‘京中贼猖獗,而今兵部水深,吏部次之,若得空,夜半留门,细谈。’姑娘,这人不一般啊!”魁星念完,发出一声感叹,而后侧头看向陆审确,等着她拿一个主意出来。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晚上等人都睡了,给他留门就行。”陆审确没有道理不吃这送上门来的便宜,更何况后桐之前也有过几次通风报信儿的事儿,自然没有说不信任他的道理。

    “知道了,姑娘。”魁星点点头。

    等当真到了晚间吃过了饭,把自己这儿配来的姑娘都给打发了出去,陆审确找来了一个棋盘慢慢儿下着玩,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也没有故意叫那边儿输赢的意思,便只是闲来无事找点事情做。

    等棋子杀得势均力敌,要进入终局,满盘都已经该数子的时候,后桐在门口带这一点试探地开口:“陆将军,我进来了?”

    陆审确低头计算着到底哪一方获胜,闻言扬声回应:“来。”

    屋里陆审确只在棋局处点燃了两根蜡烛照亮,后桐进来之后,倒也不似白日里一般拘谨,反而也跟着一起看起了桌上的棋局,半晌在陆审确未曾开口之前,扒拉了一下棋子的罐子,拿起了一颗黑子儿落了下去,而后道:“奴才私以为,落在这里最好。”

    “你懂棋?”陆审确惊奇地抬起头,那个位置她一眼便知晓其关键。

    “是,奴才对此略同一二懂。”他跪下来,恭敬地低头对陆审确道:“棋局纷乱,奴才倒是觉得,分出个输赢而已,也未见的有那么难做。”

    陆审确面上端的四平八稳,实际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原先这人总是低着头,叫人看的不算真切,可抬起脸,对着棋局的眼神,大抵也同样是被牵涉到棋局之中的人,又自己的考量,想争一争前途哦,搏一搏性命了。对着人的底细没有太大的了解,自然也不能贸然开口应允,便试探道:“扑进去又怎么样呢?饵始终是输家,这棋台之上,它始终是要没了生路的。”

    “可是若是不倒扑,我们也全然见不到对方满盘皆输。”他明白这是试探,眼神也避开了陆审确带着笑意看过来的眼神,恭敬地垂着头:“姑娘棋力高超,原是无需奴才多嘴的,大抵是这一盘叫奴才搅扰了兴致。”

    “也算不上搅扰,再过一会儿,自然也有魁星来催我早些休息。”陆审确的手捏上了一颗白子,又换了个位置落了一子:“既然你懂,便继续陪我下上一会儿吧。”

    后桐便自己起身,缩肩低头的仪态与白日无异,陆审确只看了一眼,便又觉得碍眼,心道,这人若是能挺直了脊背说话,身高八尺也是使得的,全然不似从小便在宫里讨生活的人一般行走坐卧皆被束缚,反而有点子像是富户家里出来,受过诗书熏陶的儿郎,便拿起手边儿不知道哪个粗心丫头落下的窗户撑子,伸手轻轻点了点后桐的肩膀:“换个顺眼些的姿势,坐下来下棋。”

    后桐抿嘴,略有些厚的唇收敛了起来,憨直忠耿的面向一下子便在挺直脊背的瞬间,被有些潇洒的气质取代了去,他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才在不经意之间露出来了一点平日里的老实样子:“忘了,是奴......我的不是了。”

    “你我,是只在聊棋?”她如此说着,却又在语气里诸多肯定,只看着后桐的举动。

    “自然如此。”他把自己扑进去的那处,重新安置好,却发现陆审确又重新在外面的一个位置填了个妙手,反倒叫他被咬的不如方才未曾扑入之前的局势了。

    “俗手俗手。”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恍然间懂了自己这次来得实在是早了些:“势单力薄,下次定然深思熟虑,奴才先告辞,若是将来有机会,奴才求再与姑娘手谈一场。”

    灯花跳跃了一下,陆审确眼睛里全是这人朴素地一声自嘲,她也笑了笑:“我原想着,收了这盘,再看你要说什么的,却没想到你这么就打算住嘴了?”

    “京中的事儿姑娘应该比我清楚,我不过是个俗人,自然不能在此时,便这二人之中,做出一个明确选择,这事儿姑娘比我清楚,我自然没有脸面在这儿再呆下去,奴才自然要告辞的。”他一下从桌子的另一边儿,由坐着转成了跪着,磕头之后便想退出殿中。

    陆审确看他动作看的咋舌,便喊了他名字:“后桐,你原本不该只说棋的,更何况扑这一招也不过是小儿初学时候,便要记住的招式,而今既然已经落得下风,你这黑棋的执棋人,哪里好意思吊起了我的胃口,便转头就走?说个清楚明白吧,若是今日的时机过了,没准儿又把一时间的妙手变成了俗手。”

    雨声骤然随着她话音响了起来,仲春与暮春交接时候,雨一场,便要打落一片的花叶,若是当真错过......后桐闭了闭眼,觉出了一丝不安,回头重新跪下来:“奴才说这话没有旁得意思,大抵总是该表明身份。”

    “你说便是,想说什么便说,春雨贵如油,可没有什么时间给你我浪费了去。”

    春雨落在汉白玉的地砖上,纵使外面儿有了人偷听,便也该叫雨声嘈杂掩盖了个七七八八,听不清屋里面说得什么话了,似乎魁星也知晓这一层,一身湿漉漉地从外往里面儿跑,跟陆审确点了点头换了个眼神儿之后,便不在屋里呆着,自然而然地去了隔壁洗浴。

    后桐在原地跪了片刻,等全然听不见魁星的动静之后,才开口说道:“原本感念您在殿前送药之恩,奴才说过效忠。”

    “你如实履约了,我知道。”这事儿算是随手为之,她没有道理挟恩图报,更不会把那两句效忠当真,这一点与原先她以为的‘姚清规愿为您效死’一样,是个用几次就不能作数的场面话。

    虽然现在看来,姚清规倒是真有可能为了对自己的计划做出点儿什么来。

    这个认知令陆审确细微地感受到了一点儿不舒服,那颗写政令的聪明头颅,可不能为了一句一时义气的话浪费了去,越想越难受索性嫌弃起来眼前的后桐来,说话慢悠悠地没有一个重点也就罢了,还净说些没用的,也来气,却还是叫了他起来还回话:“有些事情你我既然都知晓,便不用多言,旁的话有什么,速速说来。”

    “近来京中有人夜晚偷偷不顾宵禁命令,放手下人出外,这消息是前天白日里,时归大人告给小殿下的。殿下的意思是压下来别叫自己爹知道。但是今日早朝,这几个人反而愈加变本加厉,连带着秋日税收的活计也叫他们盯上了,新科几个进了御史台的大人,‘没弄清楚局势’,跟着他们三家人的政敌一起,胡乱参本子。”

    这消息太过于确切,陆审确也有所耳闻,便挑眉:“耳朵挺灵光,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王隆大人每逢秋日,定然会回京述职,这些人顶多蹦跶到秋日。但是现在到秋天实在过得太久,若是放任他们藏敛金银,以便到时候分账目的话,能把这些瞒下来的银子装进自己的腰包。而京中做工不得又无力的贫苦人家,或许连下一顿饭都吃不起了,京兆府最近报给小殿下的案牍,一多半儿都是钱粮民事,我估计是前些时日有什么事儿,已然把他们逼急了,现下便拿百姓开刀。”

    陆审确点了点头,她思索在三,也知晓这些个陛下一力捧起来的“朝中新贵”与放印子钱的人勾结。生意往来,银子原本收了二两,回头账上就只剩了一两,这么弄下来。京城这个盘子里能花的银子总归是少了。想要私自将一些银子瞒下来,至于具体作用,或许与现在朝中的猜测并不相同。

    想来他们的野心不止于此,这个局若是等到秋日来做,大抵就错过了京城武备最为空虚的夏藐,多分的银子还不如用来做一些更为值得的投资。

    比如,把老皇帝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当权者换下来。

    而小殿下真的合适成为这个继承人管着这篇江山吗?这些人可以蒙蔽他一次,伤害他一次便被轻轻揭过,真正掌权之后,仗着他软弱可欺而蠢蠢欲动的人,真的不会......蹬鼻子上脸吗?

    “陆姑娘,这事儿若是继续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我知道......百姓的事儿我已然查过,京中近来总有些之前做的好好的工程忽然停工,有些先开的好好的店客源越发少,濒临倒闭,但是应该还能有些余粮。” 陆审确被后桐的一声唤回了魂,思虑过后又问道:“你既然有才学,何至于进宫?在外面闯荡不好吗?”

    “我是前江南西道采访使徐鸿哲的儿子,徐后桐,原本有个早早定下来的字,但是现下说来也是辱没了父母的那点儿寄托。但奴才家中确实蒙冤受屈,才被贬为宫奴的。”

    屋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陆审确原以为他一点儿口音都没有,该是京城人士,却不想家里反而是远在江南西,豫州或者九江那边儿的人,怪不得长相反而与京中人有了许多的不同,陆审确没有接话,因为或许这话能启齿也是后桐费了勇气心力的,便只等着他接着说下去,免得再要张口就难了。

    这个来历说完,他微微休息了一下,才把已然急促起来的呼吸调整的平静了下来,他笑着道:“姑娘,我这人活在宫里的后十二载,一点点儿变成现在这样,也的确不像是在宫外时候,想来当时的故友也未必能认出来我了,也不见得真有那么脆弱,不必介怀。”

    “当今天子的习惯有诸多的残暴之处。我一门心思往上爬,好不容易进了他哪儿任职,想要如同全鹿那样,得了他的信任,求着给家里犯案。却不料宫中传言有诸多偏颇,我实在不查之下落了全鹿敛财的套子,可进了皇帝陛下的宫室内,才发现全鹿绝对不是一个会护着手下人的内侍,稍微行差踏错,都有毙命于殿前的风险。这样一看,在他手里讨生活,不如调到小殿下手下去,反而能活得更好一些。”

    “我只想安安生生地活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让自己的脸往两边扯了一下,叫嘴唇显得没有方才那么厚了,才收敛里表情,冷静地道:“但是京城的水很深,我一直未曾站过队,却也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出来,他们的动向叫太医院,连带着各个宫的眼线都有些蠢蠢欲动。”

    “至于为什么我这颗子儿要‘扑’进去。”他无端地笑了笑,形容苦涩:“我势单力薄,又在太子殿下身边这么一个显眼的位置,必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而今甘愿做饵。只求您在此事之后,帮我跟小殿下求一道恩,放我出宫去。”

    陆审确觉得,他没有道理放着小殿下这么一棵树不去攀附,反而寻求自己的庇护,是以只是打量着后桐,没有说话。她即惊讶于后桐竟然能以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无依无靠在宫中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却又很快地把这种基于可能是他运气好的认知,一下子推翻了去。

    陆审确久久没有叫起。

    她自己以少胜多的两场战役,靠是知晓的比旁人略多一些情报......

    可后桐呢?

    真的有人能够在宫中,没有靠山,没有势力的状况下,孤身一人就走到这一步吗?他身后会不会是老爷子或者旁的什么人呢?

    眼前的后桐并没有多少急迫的意思,反而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她的视线落在了后背上。

    后桐跪的久了,似乎血也供不到下肢了,有些颤抖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陆小将军,救救我吧。”

    又过了片刻,后桐却骤然听闻了一声显而易见的推脱,她似乎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惋惜和自嘲的意味:“后桐,你知道我的,病秧子一个,哪有什么本事?”

    她没有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这个人十二年在宫中的经历,对她而言暂时没有任何的途径查证,空口无凭,说来真的难信。

    “我这样口说无凭,便让你相信自然是为难了姑娘,您再考虑些时日。奴才并不急于此一时,但是相比于小殿下,您的手段,显而易见地高出一筹来。”

    陆审确是个心善的人,若是他当真以身为饵,大抵不会在自己要死的时候袖手旁观,她,小殿下,还有状元郎一样,都是把宫人当人看的。

    “或许吧。”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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