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规同样一直没有合过眼,他早几年总听到另一个自己夜晚没人的时候念念叨叨,这次熬夜也没有常人那么疲惫,只是走路多了,总还是要歇一歇的。

    也不知道马匹都跑到哪儿去了,一路上都没有看见。

    虽说在西北的时候每天都打趣说是在吃糠咽菜,却没想到京城里,连马都养不起,要么如同猎场有的那些一样骨瘦如柴,要么各家自己养的,看着蔫蔫儿的,总是没有陆大将军麾下的马活的那么滋润,几乎伺候的每一匹都油光水滑,军费里,马匹的占比比人每日的份额都要多上些。

    猎场总还是有点儿大的,晚上还会有其中养的猛兽出来捕食,一路上听到过几声咆哮,幸亏白日里围猎的人抓了其中不少,这才没叫姚清规遇上,他终于到了猎场的周围,后勤的队伍并没有被允许进到猎场中央,他在东边儿的天空有一点儿亮光的时候,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估摸着得花了两个半时辰。

    “姚先生。”虽然这位是刚从被窝里被他喊醒的,却格外恭敬,没有因为这个时辰被打扰了好梦而感到不满,反而是随意拢了一把头发,把乱糟糟的睡了一宿的发捋顺了些,便已经拢着衣服往他面前走了,他胡子没有来得及打理便匆匆忙忙地出来了,见到姚清规,恭敬地行礼作揖:“我叫关山,您有事儿吩咐便是。”

    毕竟原先他们关家一直呆的地方都贫瘠,虽然江南西道挂了个江南的名声,却不似江南东道的鱼米之乡一般富饶,而自从姚先生去了之后,才一点点儿带着他们从山里面走出来,家小虽然都远远在家乡,却能吃得饱,不再饿肚子。

    因为跟着他能吃饱喝足,所以很多人自发地走到了京城,喊他一声先生,也是为了报恩,他没有忘本自视甚高,所以在拜托。

    实际上,他与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合作,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能用到他们的时候也不多,他有一部分分红,若是哪家出了事儿,他也乐意帮一把手,可眼下却必须要眼前的人带着同乡,为自己抛家舍业一次。

    “我有一事,虽然与挣钱并无干系,但是实在是不得不做。有生命危险......。”姚清规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盯着面前人眼睛的,可是等到了最后,他却还是想起来陆审确的那句劝告,于是还是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关山进入了沉默之中,他想起了自己家里面年幼的孩子,大的那个刚刚学会跑,小的那个尚且还在襁褓之中,若是自己当真出了事......

    他的脸色确实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姚清规看见之后,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朝中之人也是如此,皇帝死了,真正想要为皇帝寻找到真凶的,大抵也只有刚刚满猎场驻扎区发疯的容靳,还有哭晕过去的小殿下,至于其他人,虽然长了一张精忠报国的脸,但是皇帝死了,聚散便都结束了,能够躲在帐篷里躲清闲的才是大多数。

    “不方便吗?”姚清规笑了一声,终于撇开头,带着些疲惫的身体,因为这样意料之内的拒绝有了一点儿没精神气儿的缩着,他朝着点点头,转头招呼在不远处抱着兵器休息的两位姑娘:“走,我们回京城,如果京城生乱,好歹有咱们能主事儿处理一下。”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冲动,出江南西,也只是为了挣钱嘛,不敢拼命不丢人。姚清规没有勉强别人的意思,他和初弦的理念有许多不同之处,所以绝没有压着别人去做不愿意事情的道理,再磨就是耽误时间,还不如早点出发。

    两位姑娘看了他一眼,又一记眼刀丢向了尚在发愣的关山,转头要跟着姚清规走。

    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姚清规的袖子,关山犹豫地开口:“姚先生,义气就是要在这个时候用的。我愿意跟你去,但是其余人我不敢拿的准......而且有些弟兄家里,尚未婚配,能不能也让他们只留在这儿,不要去冒险了?”

    姚清规被抓住袖子,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弄得踉跄了一步,回头再看,便发觉关山满脸的愁苦已经消减了一半,他歪了歪头,笑的并没有那么顾惜生死,有一种他想象过的,魏晋狂士的潇洒,而后他肩膀骤与自己相撞,姚清规才反应过来其中包含的意思。

    “关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有道理我先前吃了您带来的好处,到了用在下的时候,便装死躲懒的道理,只是想起家小,终究会犹豫。”关山解释道。

    姚清规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一句能反驳陆审确的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虽然国家的兴亡该由官员来承担,这也是食君之禄所以必须要为君分忧的基本准则,从科考放榜,这个王朝叫你一举扬名的那一瞬间便决定,这一生已然归属于朝廷和君王。

    而未曾受过皇恩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只对天下负责,对每一个与自己有关无关的人负责,家庭也好,陌生人也罢,小到因为善心而请路边乞丐吃饭时候花的几个铜板,大到著书立说,改了一时的风气,如同鲁青一般悬壶济世,亦或者也都是在为天下兴亡负责。

    关山一下子被姚清规的神色吓住,立在原地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地:“先生先说什么事儿呢?我能为您做的,必然尽力。别吓我啊?要不行我再喊俩老表过来?”

    “不用,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姚清规已经放下了一般,他转过身又回头对着关山笑了笑,那既然如此,进去说。

    关山扬手,在前面引路,姚清规也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平和,没有方才那种超越自身能力,因而想要论道的急迫,他慢慢地跟在后面,突然在摸到肩膀的时候,察觉到了肩膀上一点儿晨起露水造就的细微湿意。

    晨芳沾我衣,覆手入寒帏。

    大抵是从夜半行至方才,实在时间用的太久,身上的狼狈也不止这一处,只暗自估量了一番自己要做的事情所需要的时间是否充足,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似乎是马蹄踩在草甸上的声儿,但是声音太小,他不敢如此笃定,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人,便还是回到帐中。

    与此同时,战场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陆审确斩了弓箭手之后,散兵游勇便犹如吓破了胆一般,不似之前那般有组织地冲杀了。天光下,地面的血迹扰乱了宁静和安逸的晨曦,即使水汽叫四周有了柔和的金光,也仍旧是一点点地被收拾战场的声音相抵消。

    “你现在什么打算?”是周大勇,他吩咐完手下的兄弟,收拾打扫战场和收押俘虏回去审,便走到陆审确和魁星这一处。

    三个人俱都与士兵一样,沾染了满身的血,细小的伤痕,擦伤的和个别的狰狞伤口一道,脸上也不似平日在官署时候那般收拾的干净,狼狈相尽显。

    陆审确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进京一趟,我一直有个怀疑的对象,感觉只有把他府上摸透才能把自己从这件事儿里摘出来。”

    周大勇一眼扫过来,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可别是说着进京,然后逃了。

    陆审确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扶额笑了:“周统领,你这脑子,有时候当真叫我哭笑不得。”

    周大勇被她这么一说,又来劲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以可什么都没说啊。”周大勇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捂着自己手臂上新添的伤口道:“我就寻思着,连刘攀都受伤了,你还有精力去京城?”

    “不早点找到罪证,万一反而叫他跑了,岂不是真要被一顶黑锅扣在身上?”陆审确摇了摇手。

    周大勇一双牛眼头一次审视陆审确。他这个年纪,其实喊陆审确一句小姑娘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平素都只当她是个普通病秧子,少有把心思花在她身上的时候。

    这次细细看却突然发现她是极高挑的,眼睛周围有一对儿明显的黑眼圈儿,面颊上也有因战事而落下的伤痕,拢起来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着,虽说战后大家没有来得及收拾,却叫人一下子能看见她在沾血的衣服和盔甲之下流畅肌肉。

    像一棵青葱挺拔的白杨树。

    他最后看回那一双眼睛,真诚干净,没有任何说假话之后的心虚。

    “那你昨日晚上叫我去时候,和相爷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周大勇变扭的避开了她的视线,手臂也明显地放松了下来。

    陆审确回望他眼睛,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似乎因为打胜了,所以格外好性子地反过来套话:“你听见了多少?”

    “就是时归,他真的是逆贼吗?”周大勇说话的时候很艰难生涩,一直以来都左一个瓜怂,右一句不是东西,但是真把对方当做乱臣来看,相处日久也叫他有些明显的难以接受,以至于喊名字都没有加后缀,极为郑重。

    “不止于此。”陆审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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