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回到皇宫,车窗外是周阁回匝,峻楼临门,朱阙岩岩,嵯峨概云。这个天然的囚笼,囚禁到他的母亲至死,如今也要把厄运降临在他身上。

    皇宫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到处都是很高的墙,路很平很长,弯弯曲曲地,找不着北。走在路上,一旁当值的宫女太监不会抬头,只是会对他跪拜行礼。一切都冷冰冰的,宫墙上的砖是,宫内的人也是。

    他放下车帘。

    东宫。

    太子回宫各色陈设都已修缮一新。

    未安置好,就听见宫外太监的“张贵妃驾到。”裴琅忙赶到殿上迎接。

    “皇太子回宫,本宫执掌后宫,理应来关心关心。”眼前这人身着绮丽的玫色宫装,头戴纹浮雕花簪,腰间佩戴攒花结宫绦。看这气势不像是来关心孩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桌上是茶是有涯山的香茶,用今年的雪水化开的,娘娘可以尝尝。”

    她却不置可否,招呼后面的小男孩,“琮儿,给你大哥哥请安。”

    “问大哥安。”后面的小孩拽着母亲的手,怯生生的,不敢松开。

    这是他的二弟,裴琮,今年将将垂髫之年。

    “哎呀,还是太子有福气,云游多年,不必受这宫闱约束,回来便可以继承大统。你说是不是,琮儿。”

    裴琅哑然,宫中上一辈的谁不知他裴琅年少不得父亲喜爱才被迫到有涯山上学道,后来父亲从未管过他,更莫说看望,宫中下人只道皇子失宠,都暗示道观可对他饮食衣着各方面克扣些,但各道长心疼小孩,幼时失母又被抛到这深山来,都遮掩着,就只有众道长和宋观澜知道他的身份。

    这话说的,倒像是父亲偏爱他一样。

    太子才回宫,贵妃便带着二皇子来东宫里溜,深怕皇帝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深怕太子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对手。

    “皇弟美名懿行,气质非凡,定是个有福之人。”裴琅报之以不明了的微笑。

    要开春了,院中飞鸟的声音也愈发活泼。“姑娘,老太太找您,要您即刻去存鹤堂。”

    问笺正在习字,最后一笔势一歪,她皱眉,明明平日里这顾盼势是写的最顺的。

    存鹤堂。

    “阿棠问祖母安。”

    “阿棠,你过来。”祖母脸色凝重。问笺在一旁安置的小凳上坐下。

    “今日我赴王妃寿宴,那王家少奶奶,徐家二房的都来找我问好 ,我正纳闷呢。后听王妃说你那天生凤命的卦象都传开了,都说皇帝有意让你成为太子妃。”

    问笺一怔。

    “这事估摸着有七八分真了,想是京城许多人家都知道了,才来找我套近乎。我寻了个由头,下午便赶车回府。”

    “那道士的卦是真还是。。。”

    “正是。”祖母拍了下花梨木桌几,“要说你命好,我信;可那王道士夸的这么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便不信。”

    “那张家徐家都知道,偏偏我们家不知道这风声?我听你大哥说当时嘱托了崔家和林家的不要外传,可是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况且那些个丫头婆子的哪个不是个人物?”

    “要是我说,不是当时在场的人把这卦说出去了,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讨个什么好呢……我本不想嫁进宫里。”问笺不解。

    “你不想嫁,在别人眼里那皇宫是个神仙居处呐!这是有人要你不想嫁也得嫁。”

    “祖母您是说,是。。。”问笺指了指皇宫方向。

    “正是,让咱们骑虎难下。”

    “我打听过,那新立的太子从小被养在宫外,近些天突然被接回去,还立为太子。二皇子年龄尚幼,要是二皇子即位,必是蜺堕鸡化,而他母亲又是个糊涂人物,仗着六宫独宠惹是生非,朝政必定不安。太子母亲早逝,没有自己母家势力维护,怎么能坐的稳?所以……”

    “所以便找上咱们?”

    “若此事为真,咱们家便是又要多忧虑些了。”

    从古至今,皇帝家都担忧大权旁落,何况是几代人手握重兵的武将外戚。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问笺明白。

    若是为了烈火烹油一时,未来潦倒困蹇,她宁可不要。

    问笺沉默,作为故事主角的她,好像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对方围了张天大的网过来,你只能作困兽斗。别人周天子捕猎还要开一方网呢!

    东宫。裴琅重新走了一遍皇宫,从东宫走到长秋宫,走到达兰林。达兰林还是有果竹郁茂蓁蓁,甘果成丛,鸿雁栖息。他走在树林下,太阳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下光斑,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傍晚冯昭从崇德殿专程来到东宫,给裴琅呈上一个折子。

    “殿下要学习的第二件事,是立威。”

    “如今皇帝龙体抱恙,也有意培养殿下。这一折子,是殿下立威之处。”

    裴琅接过折子,上面是一个兼并土地,包庇奴隶的案子。

    送过冯昭,裴琅放飞一只带有信件的白鸽。

    一般这种案子的被告方都是官员贵族,庄园内粮食自给自足,甚至有的还有军队,一般是土地兼并,流民无处可投,只能到庄园里去,一个是包庇奴隶不利于国家收税,二个则是私人武装不利于中央权威。这种案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小不利于立威,太大则啃不下来硬骨头,白白丢脸。

    这次的案子不大不小,不大是因为狱主是郡守吴衾,不小是因为吴衾是当今徐相的门生。

    “怎么这么久了才想起我!”宋观澜踏着风雨而来。

    “你也没和我说说,怎么我前脚下山,你后脚也下山了?”裴琅环手在胸前问道。

    “咱俩不是同岁生嘛,你回家继承家业去了,我们宋家偌大家业不也得我来继承?”宋观澜一股得意劲。

    宋观澜当年因为太过顽皮,父亲看得忧心,每每欲杖责之,可是他母亲又心软,每每把宋观澜护在身下,说着咱俩就这一个儿子,你把他打折了我这下半生也随他去了!别无他法,俩人各退一步,把宋观澜送进道规清严的三清观加以管教。裴琅倒觉得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观澜看上去很是规矩,实则俩人偷奸耍滑的事情没少干,特别是宋观澜,嘴皮子功夫愈加精进。加上三天两头宋母遣人上山捎东西,吃得好穿得暖,同门师兄弟没一个敢惹这个贵胄弟子。

    “得了得了,咱们说正事。”裴琅正色,将这个案子细细说了。

    “是块硬骨头啊。”纵是宋观澜也叹。

    “我已下令在清丈土地,清查人口。但是,还得咱们亲自去看。”

    几天后,俩人乔装打扮,到荆州探查。

    俩人到路边一家酒店休息。等菜间隙,裴琅问店小二:“伙计,你们这是块宝地,郡守定是治理有方啊。”

    “那可不是,我们郡守平日里最是节俭,听说他命令家里人衣服不超过五件,自己的衣服都浆洗脱色了!”

    裴琅向宋观澜投一眼,怎么和折子上写的不一样?

    “我那姑舅爷一家人,当年饥荒,土地,粮食全都抵押完了还是抵不上税,还是太守收留他们一家,才不至于没命。”小二很是一幅感恩戴德的模样。

    俩人随便找了个住处安置好。然后摸清楚店家所指住处,蜻蜓点水般爬上墙头。宅院外并无守卫把手,粉墙黛瓦,也只有两进宅院,远远不及郡守住所规格。俩人面面相觑,不用多说,要不是有人诬陷,要不是这其中另有乾坤。

    忽见房子西边也有一黑色身影闪过。

    “这小偷偷错了地方,我们在这宅院里摸索一天,没看到什么奇珍异宝,连山石装扮都没有。”

    宋观澜道。

    等那黑影复又跃起,裴琅一个腾空,挡住他去路。

    那黑影不等裴琅分明,便和他搅打起来。几番回合,俩人发现不能速决,那人问道:“有你这身手,做什么不好,非作这郡守的走狗!”

    裴琅闻言,心下一喜,忙道:“看来是同道中人,在下江湖人士,正是为了惩治这郡守而来,不知您所为何事?”

    对方半信不信,“我不知道这里面掺了几分真假,若是同道,那我便奉劝一句,这里并非那狗郡守老宅,只是个幌子罢了。”

    “你们要找的地方,应该和我一样,在那西郊。”

    说着只见一阵黑风跃起。“追!”

    夜色无垠,三人在楼阁间穿梭,只一个晃眼,那黑影便消失不见。

    “跟丢了。”裴琅道。

    俩人回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浅浅查探一番,各色果蔬尽可见,更有各珍禽希物在此栖息,夜风拂过还有花香阵阵,规模堪比宫中达兰林。

    远处宅院灯火煌煌,想是在举行宴会。

    水中是点起烛火的花灯,飘荡在水中一高台周围。高台上是一美貌舞女,头戴金色珠钗,身着轻薄,曲线隐隐可见,正舞动腰肢,往高阁处寻欢众人献媚。裴琅示意宋观澜,向高处楼台处飞去,寻个僻静处,只见裴琅手在侍卫脖颈一晃,那人便轻飘飘倒了下去。俩人舔破窗纸,向内望去。

    室内是一片富丽堂皇,髹漆工艺的桌几伴有云纹,烛光并不多,但在金器映照下整个室内都明亮。那高台主人座上正是吴衾,下手那人好熟悉。裴琅回想冯昭拿给他各大族家主的画像,那正是有名的丞相徐谙。俩人捻了个顺风诀,那谈话声便由远到近进入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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