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路遇那豆腐作坊,今日已被官府查封。

    布告张贴处人群拥挤。

    “这吏官也真倒霉!刚上任便丢了性命!”

    “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年纪轻轻,二十有余,嗐!可真是薄命……”

    百姓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谁也说不明白。

    小荷告诉徐今若,前几日调任过来的巡按使,他随行携带的文吏官员,被藏尸于豆腐作坊内,而此次的巡按使,正是宋方遇宋大人。

    衙官在一处老宅擒获刺客,他当场自尽而亡,此处老宅,乃徐母未嫁时所住,现已荒弃,杂草丛生,不复昔日辉煌。

    城南片区,皆是徐家打点经营的商铺,那个豆腐作坊也是,乃是徐今若舅父名下。

    按理说他家道不算富裕,在夙江却有多处私宅,皆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所建,而出入宅中的人,大多是商贾官员。

    人们都以为徐父是朝廷重臣,故而鸡犬升天。

    徐今若倒着茶水思索,早晨宋大人来过家中一趟,问了几句便离去,他是来查案的。

    皇帝因文官之死对夙江起疑,宋方遇领旨多留一月彻查,果真发现了端倪。

    暂且放下表象,知府账目就有很大出入,与呈上朝廷批示的,似乎还有另外的一本。

    夙江城中本要固堤再建新桥,也是一拖再拖,三年前刚修筑完善,今年六月就出现了问题,桥洞无法承受暴雨来时巨大的河水容量,导致一处断裂塌陷,伤亡甚多。

    宋方遇调取当时建桥以及今年修桥的籍册记载,未见其有异常,但心中仍存有疑虑,此事必有蹊跷,这背后,恐连着更大的事端。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奏明皇帝后启程回都城,令属下暗中察看。

    马车驰骋在官道上,南方小雨淋漓,路面水坑密布,显得泥泞不堪,车轱辘不停前进,压过之处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还有十里路才到驿站,宋方遇听到车夫长吁一声,拉住缰绳停下了马车。

    车夫掀开帘子道,“大人,前方似有人。”他顿了顿,“这山道险阻,常有车马坏于此。”

    “吾且下车一看。”

    傍晚雨雾蒙蒙,湿气附着于整个路面,泥点顺着他走动的脚步粘上素白的长袍边缘。

    只见两个女子依偎在岩石底下,头顶一片焉了的蕉叶,裙摆被雨泽打湿,头发也乱七八糟的。

    他轻轻唤道,“徐今若。”

    少女抬头,眼前男子手持古雅的油纸伞站在雨中,白袍临风,身后是巍峨的青山,这一刻徐今若觉得他就像山间修道的神仙。

    “宋大人!”她使劲招手,喜从天降,终于有人来救她了,还是个这么靠谱的。

    困在此处许久,侍从去寻修车轱辘的木棍,鼓捣半天还是于事无补,碰巧又下起雨,眼瞧着天也逐渐黑了。

    她和小荷孤苦伶仃地以为今夜若是栖身在山间,淋雨受饿的,不巧再遇猛兽,小命就要呜呼。

    马车是彻底坏了,侍从解下缰绳,独自前往驿站 。她与小荷受宋大人指引,来到他的马车上歇息,小荷同车夫一起,坐于前室。

    静谧,只能听见细细雨声。

    方才道过谢,这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徐今若看着马车隔开的布帘,多希望和后面的小荷一起,这样就不会如此心慌了。她不敢动,衣服粘在身上难受,拘谨地绞着手指。

    忽觉尴尬抬眸,只见宋大人递过一件干净外袍,“雨夜寒凉,先穿上吧。”

    他的话语很轻,但清晰明了。

    徐今若心头一暖,担忧脏了他的衣衫,刚伸出去的手又犹豫着缩了回来。

    宋方遇好像看出了她的为难,起身离得更近些,自己动手将衣服披在她的肩头。

    “小事而已,徐小姐不必客气。”

    其实他在,比这衣衫更能穿透雨夜的凉。

    到了驿站,一行人收拾收拾到客房休息,深夜的雨比傍晚下得更猛烈,轰隆雷声阵阵,闪电时不时晃进屋内,实在难眠,徐今若穿上鞋子下楼。

    昏暗的灯下,男子立于栏边,他凝视着雨夜,像在沉思着什么,孤独又清冷。

    她知道是宋大人,并未出声惊扰,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转身回了客房。

    宋方遇回头,只见楼梯转角处闪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第二日仍是暴雨滂沱,驿站内行人除却加急快报者火急火燎冲出雨幕,其余人等皆因雨势耽搁静候在此。

    徐今若睁开双眼躺在床上,一直盯着帘帐发呆,不知怎的手脚千斤重,怎么也抬不动。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微微偏一下脑袋,都像府中劈柴的刘叔给了她一大锤子的感觉。

    她这是病了。

    小荷问驿夫要来祛风寒的药,徐今若服下后又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夜晚,屋内也不见小荷,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觉得腹中疼痛得厉害,晃晃悠悠起身,一路扶着墙走到楼梯口。

    楼下些许人在吃饭,是各路官员和家眷。小荷忙着在一张桌前摆放碗筷,看见她后欣然一笑,正要上楼扶她,宋大人正从走廊向小姐走来。

    徐今若不好意思,忘了自己脑袋还疼着,想摇头拒绝他伸出的手,瞬间一记“惊雷”劈在颠顶,眼睛一花没站稳,险些滚下楼梯,好在宋方遇出手及时揽住她的肩。

    一阵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意从天灵盖蔓延到四肢,徐今若不再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紧紧拽住身侧之人的手臂。

    “宋……”这次她又哑了,讲不出话。

    “无妨。”他看着她的眼睛,有一丝担忧之色。“这么严重……”

    徐今若就要哭出来,异乡他处,万幸遇上了宋大人。

    驿站狭小桌椅不够,他们一同用膳,宋方遇见她吃的极少,盛了碗羹汤移到她面前。

    徐今若愣住,小荷也愣住了。

    她不喜欢萝卜,最讨厌萝卜,还是萝卜汤。

    “……”

    “小姐,多吃些,好得快。”小荷先开口,把羹汤再移近一点,笑眼中带着不怀好意。

    小荷!

    萝卜难吃但驱寒,这道理她懂,可是怎么下口?

    宋大人也没再看她,而是自顾自吃着碗中的饭。

    她不喝,就不喝。算了,还是喝吧,磨磨蹭蹭好久,徐今若才端起碗。

    入口甘甜,润肺清香而不油腻,一点也不像府中做的味道冲人。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以前没喝过好喝的萝卜汤,是因为幼时那碗让她有阴影的汤,是她哥哥亲自下厨做的。

    徐今若放下碗对小荷浅浅笑道,“好喝诶。”

    宋方遇听后,不紧不慢地又给她盛上一碗,她瞬间笑不出了。

    ——

    皇帝扔开奏章,一口老血从嘴角溢出,“真是逆贼!”

    他额头青筋暴起,瞋目切齿,眉间皱起的皮肤下难掩怒意,“这些年陈氏一族竟一家独大到如此地步,贪赃枉法,罔顾百姓性命,恶事做尽!”

    太监低头默声,双脚颤抖,不敢弯腰捡起地上的卷轴,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记着陈氏一族暗里勾结,祸乱百姓的罪证。

    今日呈上的奏章,多为弹劾陈氏父子,在案台上擂起高高一摞。

    经查属实,皇帝下旨将陈氏父子诛杀,族内其余人等贬为庶民,留着性命苟活,让他们体会一番受官吏贪赃,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困苦。

    此事惊动都城,不料当朝相国又突发恶疾薨逝,皇帝深受打击,咳疾愈发严重。

    庙堂不可一日无主宰大局之人,他担忧官员之间私相授受,拉帮结派联同党羽谋乱,连夜拟旨擢升宋方遇为新任相国,自己则移居南河别院养病。

    徐府内,两名玄衣官袍男子饮茶对弈。

    “如今陈氏大势已去,宋大人晋升相国,大人,有何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徐父从容不迫落下一子,淡然道,“自有命数,随它去吧。”

    对面男子自讨没趣,扯着嘴角干笑一声,“徐大人自不像我这等闲人,看个热闹还心有余悸。”

    徐父突然攥紧手中的黑棋,专注瞧着棋盘,蓦地漫不经心放下棋子,抬眸似笑非笑,“你输了。”

    区区一个陈氏罢了,能掀起多大的浪。

    徐小姐闺房,徐今若执笔丹青,前些日子夙江城中景物跃然纸上,画中隐约可见官道和驿站。

    叩门声响,小荷来唤徐今若,道是徐大人和夫人有事与她商议。

    到了堂内,父亲递给她一本册子,里边收录着都城及冠青年,多是高官子弟。

    “这……”

    这是要给她择婿啊。

    “阿若,你过及笄之年已有一载,与你年岁相仿的女子出嫁的也有不少,是该择门亲事,考虑嫁人了。”

    母亲语重心长,“我和你父亲给你物色了几位都城的青年才俊。”

    她眉眼含笑,“三日后都城北面的雁兮楼,一年一度的兰辞会,那是专门给你们这些成年礼过的少女,还有少年们举办的,前去看看也好。”

    徐今若知晓他们如此费心劳神都是为了她,乖乖点头应允。

    嫁人,从前她未曾想过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从安排就是。

    只是希望日后的丈夫能上进些,至少除却一日三餐外还有个盼头,莫要在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

    和丈夫琴瑟和鸣,再像寻常人家一样生儿育女,这辈子平平淡淡地过完,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待到前往雁兮楼这日,小荷准备给小姐好好打扮一番,让世家公子们都瞧一瞧,徐府嫡女的风姿是何等绰约。

    小姐却挑了件茶青色蝶纹玉锦襦裙,好在小姐姿容楚楚可人,素净的衣裙衬得出尘脱俗,样貌虽不是都城人人都偏爱的明艳秀丽美人,也是常被称赞的淡雅如玉小娘子。

    徐今若来时兰辞会还未开始,楼阁中早已聚集一众世家公子和小姐,有几人交谈甚欢的,也有独自徘徊于辞展前观赏字画的。

    她和小荷挑了一处安静的地方,从围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街景一览无余。

    “小姐,您不去看看辞会他们如何作答吗?”

    徐今若放下手中的茶盏,“其实……”

    她静静道,“人多,我反而有些不自在……”

    “小姐,您都来了,这有何好顾虑啊。”小荷起身牵她的手,“走,小姐我带您去转转。”

    “……”

    还来不及反应,小荷已经牵她来到内堂。堂中人手上拿着一副字,向众人展示,他念出一句,再请人对下一句。

    部分世家公子们为了能在心仪的小姐面前表现一番,一个个对上的辞都叫人拍案叫绝。

    转到另一边,又是剪纸,又是贴画的,还有投壶射箭等,众人来这一趟即使没能寻到意中人,玩得也尽兴。

    “小姐,你看!”

    小荷指向擂台上蒙眼射箭的男子,他身姿颀长,腰间挂着羊脂白玉佩,开弓的动作漫不经心,似乎只用一成力,便不偏不倚地正中靶心。

    远远望着那蒙住的双眼,也会让人觉得白纱下是张俊美面容。

    “沈公子?”

    徐今若看清他解开白纱下的脸,为之愕然。

    徐府那位她赞不绝口的能文善武的门客,之前只听过他会武,未能亲眼目睹,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想,竟这般厉害。

    三月未见,徐今若记得昔日长街雨幕中一伞之恩,他所相赠的伞还好好地收着,未曾归还。

    沈陆淮也瞧见了她,慢步而来。

    相互问安道好,毕竟早有交集,二人就此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你一句“徐小姐请。”我一句“沈公子请。”

    两人不约而同来到品茗设台处,徐今若也不再局促扭捏,她畅饮几杯,凭简单的看,闻,饮三种方法,就能辨别是何时何地何种茶。

    此时周围已有不少人被吸引过来,直到徐今若猜出最后第四十九道茶,人群不禁拍手叫好。

    不少男子想与她搭话,但她满心欢喜地离开,全然已忘记了此行目的,直到在酒楼吃饭时才想起,今夜该如何与父母交代。

    这一日下来,只见了旧识,想必说来他们也不会相信。

    回府后徐父徐母也没向她打听什么,询问几句是否欢心愉悦,便没下篇了。

    她心中,没有悸动,一丝一毫也没有,成亲也只是遵循着人生中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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