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天,他们几人虽然各有龃龉争斗,却因为环境的危险与陌生,以及照顾疑似恩师与故人的这个熊孩子而一同行动。

    因为各处都是未知的生物,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让一个普通人命丧黄泉,十七不得不暴露了一些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比如不让他们碰一种会喷出有毒孢子的菌菇,知道涂什么叶片的汁液能够驱逐一种常见的毒虫,阻止了几人触碰风中飘舞的晶莹美丽的星茸花,甚至用空间位移让几只小动物“误触”食肉植物的机关来阻止他们靠近危险。

    松阳的学生不是笨蛋,如果这样还没有一点怀疑是极其不合理的事。然而试探却随着她所暴露的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逐渐增多而减少,最开始高杉简直要把剑架到她脖子上来逼问的气势也逐渐淡下去了,现在大家休息的时候都盘腿围着火堆或者靠着树,也仿佛能够维持互不干扰的表象。

    高杉和胧,还有天照院奈落的另一位——胧告诉她这是和他一样名列奈落三羽的杀手,名叫“枢”——这三人大概由于性格使然,或者因为自带逼格,所以并不会坐得七歪八扭。但银时与十七不一样,这两个家伙一直没个正经,不光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着说着就开始幼稚而毫无营养的争吵,比如喝牛奶是否有助于长高以免酿成同学聚会不敢站直的惨剧,卷毛拉直了能管几天才不算是绝症,挖出来的鼻内容物是否会变成炸弹等等。

    最开始银时和高杉居然还会注意她的坐姿和吃相,觉得没个女孩子样,银时还小声嘀咕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但后来他们也放弃纠正了。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十七突然意识到这些事情,比如小孩子应当什么样、女孩子应当什么样、男孩子应当什么样等这些身份的固有认知,虚是一点儿也没有向她传达过,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心中并不存在这样社会化的部分,也就没有以此来约束过她。胧与枢两人是并不会、也没有身份来“教育”她;银时与高杉两人,幼年在松下村塾的自由氛围中耳濡目染,自身也是离经叛道的性格,当以“女孩子”的身份来看待她时,也隐约露出他们所生活世界的边界。

    和她与虚同样的世界,却依循完全不同的规则。

    十七记得最开始两天这两个家伙天天想尽办法问她家(并不存在)的大人的事,问他们的名字、称呼、特征、住处各种有关的问题,虽然都被她巧妙地应付了,没有暴露实际信息,然而她隐隐觉得他们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存在,与胧身在天照院更能说明事实的证据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令人稍感欣慰,大概是由于日夜吸收内丹,她的灵力提升了许多,大约有了一点自保之力。十七作为一个修士的底气终于慢慢回落了一些,虽然仍旧看不清前路,但终于不再惶恐于自身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了。

    只是,在一个地方,在寂寂夜空下,在言语交谈突然停顿的空隙里,在每一日梦境深不见底的黑渊中,有一种蠢蠢欲动、令人坐卧难安的浅流,游走于全身各处,最终从心口的黑洞中落下,只有隐约而又绵长的痛楚清晰可见。

    有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

    夜色如黑袍盖满全身,可她需要的是透穿黑袍的温度。从来没有被好好当做一个人的他,不能如鬼怪一般化作轻烟,没有妖物的青面獠牙,不像僵尸一般浑身冰冷,也没有地狱能作为回归的家。

    他只有常常流血的身体,和总是染血的双手。他还有温暖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胸中的心跳,和所有人类都一样。

    可后面这些事,只有她知道。

    夜里篝火仿佛在向天空流动燃烧,窃窃私语的虫鸣逐渐安静下来,星夜沉眠,风声寂寂,守夜的高杉和胧不知不觉睡去,十七掀开搭在身上的衣物坐起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在远方呼唤。

    不是声音,更像一种冥冥中的感应。

    一瞬间就想起了他,可是没有那刻入骨髓的熟悉。不是思念的方向。

    ……

    银时一觉醒来,就看见熊孩子坐在河边发呆,迷迷糊糊地挠了挠头上银色的翘毛,嘟囔道:“喂,你这家伙小心掉下去,快回来。”忽然发现到了不对劲,“等等这是哪里?!银桑是不是失忆了!”

    其余人也逐渐醒来,十七背对着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河流发呆。

    河水清澈透明又深不见底,岸边土壤下层层叠叠堆向河流深处的,是乍看如白石子一般的一个又一个森然白骨。

    她向下探了探脚,忽然被一阵水流卷走了。

    ……

    十七曾如说童话书里的故事一般,隐晦讲述了南荒与修真界的四域之分、奇险之地、与妖魔之怖。

    “在《绿色童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传说NEVER大陆的南方有一条巨大的人性裂缝,这条裂缝挡住了许多人品有瑕疵的坏人去砍伐破坏茂密的原始森林,他们不能过去毁林垦荒,或者伐木建厂,所以那片原始森林里自由自在的动物猖狂得很,遇到好不容易过来的好人经常就是一顿狠揍。所以,当你们受到聪慧美丽太阳女神召唤来到NEVER大陆的这个地方时,一旦遇到看起来寻常不寻常的动物,或者疑似来到什么东西的领地,一定有多远跑多远,免得成了人家的小点心,当然,如果你们自诩色相过人,想成为母猩猩的压寨夫君我也不拦你们。”——by小十七原话。

    银时脑子里现在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个熊孩子的这番胡言乱语,他望着与睡前截然不同的周遭,和眼前白骨铺底的长河,与高杉和胧同样凝重的目光对视一瞬。忽然翻身跳入。

    胸腔如被碾压,身体似乎被无数力量向四方撕扯扭曲,鼻腔被灌满了浸透白骨的水,喉咙变得火辣辣又奇异地干渴无比。好像身体在一直下沉,明明看上去如此清澈的河流,却似乎没有落底的尽头。

    只有一股似有若无地暗流推动着逆水前行。

    传说南荒深处有白骨河,白骨河宽广难渡。

    十七睁开双眼,浑身湿透地仰卧在满是被冲刷得圆润的白骨碎块的浅滩上,周围无数密密麻麻的根系分割下,道道溪流向无穷远处流淌交汇,直到视野被遮蔽的尽头。

    也许,这便是白骨河的源头。受到呼唤的源头。

    沿着巨大的根系一路向前探寻,不知走过了多久时间,十七蓦然抬头,顿时忘却了呼吸。

    一棵参天蔽日的巨木如天盖一般沉沉压下。

    十七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脚下碎骨清脆的摩擦声忽然惊醒了她——原来只是树木过于巨大而产生的错觉。

    给那几个小鬼们讲述过无数故事的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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