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安自那天在茶楼见完襄阳长公主后,便回了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那条小山村。小山村坐落在和云京相隔四十里的一隔壁小县怀县,陆今安雇了一辆牛车小半天便回到了。

    他阿爹就葬在村尾的山里,土壤翻新,杂草偏倒,真的有被挖掘过的痕迹。他锄干净坟前的杂草,在地上摆好了从镇上买的纸钱和佛香,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阿爹,孩儿不孝,打扰了您的安宁。”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那个女人的话很离谱,句句透露着荒唐。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是他父母亲生的。若不是亲生的,他父母为何对他这般好!

    他弱时身体并不好,阿爹时常上山采药煎药给他喝,阿娘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不信如若没有血缘关系,她们能做到这种程度。

    “阿爹,我到底是谁?我身上的紫色胎记真的是我身份的凭证吗?还有那纽玉玺,真的是从您身边挖出来的吗?”

    事到如今,他双亲皆已双亡,他的身份成了未解之谜,全凭襄阳长公主的那张嘴。诚然,他无权无钱,她没有骗他的理由,可为何偏偏是他?芸芸众生,为何偏偏是他!

    祭拜完后,他回了以前的住处。当时为了筹钱给母亲看病,他卖了家里的几亩田,但以前住的房子还在。房子久未得人打理,已经长满了荒草,屋内更是尘埃铺地,厚垢盖床,他简单地擦洗了一下,便和衣躺在了床上。

    望着发灰脱皮的墙壁,他又想起了夏侯曦。不管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有一件事情他可以确定的就是,无论如何,夏侯曦也不能离开他。想起她今日要去见的魏亭,陆今安眸色愈发深沉……

    睡了一夜,第二日陆今安就离开了小山村,他要去县上租一匹马快马回云京,还要做两套衣服。

    怀县因为毗邻云京,地理环境优越,生活条件便利,因此这里汇聚了许多向往云京的外地人,商贸繁荣。

    在怀县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有一间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裁衣店,店面很小,看起来还有些破旧,但这家店老板的裁衣手艺了得,总有许多外地的商贾人家专门来怀县请老板裁衣。

    陆今安没有穿过这店裁的衣服,但小时他阿爹每次带他来怀县,经过这家店,总会指着里面说道:“等以后我们财儿有出息了,我们就穿上这家店的衣服。”

    阿爹的音容犹在脑中,只是今日他能穿上这件衣服,却还是没有出息,更甚者,他是另有目的。

    夏侯曦虽然平日难伺候些,但出手却很阔绰,经常会赏赐钱财宝物,特别是从霞州回来后,每每他夜宿她房中,第二天她便会抓一把金瓜子给他。他跟在她身边伺候小半年,竟积攒了不少的银钱。

    店的铺面不大,两边陈列着供客人挑选的男装女款。进门右转放着一条长长的木桌,用来置放各式布匹,老板娘就站在木桌后面,眼下正在为一个娇小的女子介绍时下的新款。

    “这款颜色显得粉嫩。”

    女子听了老板娘的介绍,并未说什么,只是那向上翻起的白眼暴露了她的嫌弃。

    见女子还在挑选,陆今安便道:“老板娘,帮我裁两件最时新的衣服,要锦缎,一件青色,一件白色。今日能不能裁好?”陆今安边说边掏出几粒碎银摆在木桌上。

    老板娘有些为难:“这位客人,我们的单都排到半个月后了,今日实在不行。”

    “砰砰”两声,陆今安利落地掏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晓之以情:“老板娘,实不相瞒,我是从云京慕名而来的,这两套衣服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要穿着它去见我喜欢的姑娘。人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她家里人不喜欢我,我便更要注重外表的装扮了。”

    老板娘看陆今安穿着朴素,态度诚恳,料想他出身一般,姑娘的家里人才会嫌弃。

    这让她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父亲也是看不上夫君,嫌弃夫君家世寒微,但夫君并不气馁,在她家附近开了一间裁衣铺。日久见人心,后来父亲看夫君为人踏实,勤奋善良,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老板娘心中感动:“好,我晓得你这份心了,钱我不要这么多,我只拿我该拿的那份。只是今日是赶不出来了,最后也要到后天,后天再来取衣罢。”

    陆今安连忙行礼道谢,旁边却传来一句凉飕飕的声音。

    “我竟不知随意撒几句谎便能插队的。”

    陆今安看向说话的人,这才发现她顶着个大肚子,他略显歉意:“不好意思,实在是我……”

    谁知陆今安话还没说完,那女子斜眼睨了他一眼,便高傲地哼了一声,带着她身边的丫鬟从他面前径直而过。

    老板娘在旁善解人意道:“公子别跟她计较,这妇人怀孕时脾气是有些见长的。”

    陆今安笑笑没有说话。

    在店里量了身,挑好了布料和样式后,陆今安便打算在怀县先寻一间客栈住两晚,等后日再过来取衣。他只请了两天假,现下是赶不回去了,不过料想她是不会在意的罢,她忙着去选驸马,哪会注意到他迟归一日。

    他往客栈的方向走,快要到时却又看见了刚刚那名怀孕的女子。只见她气嘟嘟地从对面的一家饭店出来,身后还跟着刚刚那名侍女。紧接着,一个白衣男人追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两人说了几句,那白衣男人将她搂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

    白衣男人背对着他,他没有在意,正要继续收回目光时,那白衣男人突然转过身来,不经意和他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陆今安便惊在了原地。

    他感到有一股血从脚直直涌上了头顶,周边所有的事物和声音变得朦胧,天地间只余下那一个男人。男人颀长的身姿和那张可恨的脸与嘉宁院中画像的男子重合在一起,凝成了陆今安喉间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夏侯曦已故的驸马侯时逸,怎么会活着出现在怀县?而且还搂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那女人是谁,他的外室吗?

    他试着往前迈了几步,两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耳边。

    “别气了,这还怀着孩子呢。”

    “哼,你就知道孩子孩子的,你有没有关心过我。”

    “听话些,我也关心你。不就是一件衣裳吗,等我们回云京,我给你买下一整间铺子都行。”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云京?”

    “就快了,再等等。”

    回云京?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片段,夏侯曦望着画像忧郁难过的表情,她在梦中揪心喊着“时逸”的声音,她临摹他留下的字帖的书法,甚至她要找的新驸马的画像上,还能隐隐看到侯时逸的影子。

    不管是侯时逸还是那个新驸马,他们都是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才华横溢,不像他粗野卑贱,胸无点墨。

    陆今安望着男女离去的背影,忽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不管他只是和侯时逸长得像,还是是真的侯时逸,在这一刻,他的心已经被名为嫉妒的藤蔓疯狂缠绕,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这个男人活着回到云京,他不能让他有机会出现在夏侯曦的面前。他既然已经死了,就应该永远地死去。

    雪虐风饕,冷意像一条蛇一样,钻进人的肌肤中,吞噬体内剩下的暖意,也蒙蔽了那一颗逐渐疯魔的心。

    陆今安一路跟着男人到了家,他守在男人家门口转角的一个角落里,提着剑混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在认真地思考怎样能一招致命,什么样的姿势才能一剑封喉。

    或许除了这把长剑,他还需要一把短刀,一把适合近距离杀人的短刀。短刀朝人体中线的左边两指处插进两寸,而后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向左旋转半个圆,整个过程必须在十个数以内完成。下手地点,逃跑路线,他需要一个具体的规划。

    ——

    夏侯曦这边,那日她去见了魏亭之后,对他的仪表谈吐颇为满意,虽说性子沉闷些,但也无妨。她并没有直言自己的来意,主要是怕自己太心急吓跑人家。这男婚女嫁的事情,还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她看得出来,魏亭对她恭敬之余,并不排斥她的接近。那日,她故作无意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脸上只是闪过一丝惊讶,并无厌恶之情。这就够了,当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便好,何须强求亲密无间。

    只是陆今安的事有些棘手,读书人向来注重礼法,她婚后养面首的事不知魏亭能不能接受。陆今安没有做错事,她实在不愿因为成婚了就一脚踢开陆今安,她还没有厌恶他的。

    夏侯曦抱着手坐在房中,手指无意识地轻抠着桌面,一会儿想想如何说服魏亭面首之事,一会儿又想着昨日自己这么一个大美人杵在魏亭面前,他竟没有对她一见钟情,真是瞎了眼。

    若紫端着菜进房的时候,便是看到夏侯曦撑着头望着窗外一脸思考人生的样子。她将菜放在远处的圆桌上,今日的猪蹄是卤着做的,香味浓郁,公主最是好这口。

    “公主,先垫垫肚子,宫宴还得晚些时候才开始呢。”

    为了冲刷一月前宋允泰谋逆一案笼罩着的皇城阴影,明晟帝特意选了小雪第二日在宫中举行宴会,也就是今夜。

    夏侯曦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目光游移:“陆今安还没告完假回来吗?”

    若紫忍着笑道:“陆亲随告假两日,明日再回来的。”

    自霞州一行后,夏侯曦便提了陆今安的职务,让他当她的亲随,负责护卫她的安全。

    她右手抓起一个猪蹄,肉质已经被炖得软烂,几乎是入口即融,热腾腾的肉,一口下去,在冬日小雪中,温香瞬间驱除所有的烦恼,填满所有空洞。

    夏侯曦边啃边问:“他去哪里需要告假两日?”

    若紫在她手边倒了一杯用火炉一直温着的果子酒,用以解腻,“听陆亲随的弟弟说,他是回了老家拜祭父母了。”

    “哦,他老家在哪里?”

    “在怀县。”

    夏侯曦挑眉,放下手中的猪蹄道:“是驸马以前经常去爬山的那个怀县吗?”

    这是驸马死后,夏侯曦第一次面色如常地提起驸马,神情语气就像是提起一个故友一般,若紫暗暗稀奇:“是,怀县的五行山闻名天下,许多住在云京的老百姓空闲时都会去五行山游玩。”

    夏侯曦喝了杯果子酒,满足地叹了一声:“他弟弟下学了没有?叫他弟弟来一起用饭,让厨房做多几个好菜。”

    夏侯曦突然想起,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陆今安,她只是知道他父母双亡,和弟弟相依为命这一情况。明明两人在床上已那样熟悉,但她对他的祖籍,原来的住处,以前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却是一概不知。

    以前是没兴趣,不屑于去了解,但夏侯曦现在觉得,自己身为一家之主,还是很有必要多关心了解府里人的个人情况的。

    两刻钟后,张来富来了,还带着夏侯嘉意。

    夏侯曦擦干手揽过夏侯嘉意,经过这一个多月御医的诊治,夏侯嘉意的眼睛已经有了好转,听他自己说,虽然还看不见,但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阳光的存在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这意味着他的眼睛是可以治的,不是一双无用的死物。

    她和宋允霁都派了人出去找黎大夫,虽然目前还没有黎大夫的消息,但她想黎大夫行医天下,声名在外,找到是迟早的事情。凭他的医术,定是能治好的。

    “儿子,你怎么和来富在一起?”夏侯曦知道他们平日一起读书,形影不离,但还是故意问道。

    夏侯嘉意微微侧头偏向张来富所在的方向,实诚道:“他说他怕您,让我陪着他来壮胆。”

    张来富:……

    夏侯曦不知道的是,张来富的原话是——我撞见过公主对我哥上下其手的时候,她看我哥那眼神,让我有点害怕。

    夏侯曦尴尬地笑了一下,“来富,你坐到我身边来,往日里我们极少说话,你怕我也是正常的。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又不吃小孩,你瞧你哥不就不怕我吗?”

    张来富乖巧地点了一下头,夏侯曦见状夹了一块猪蹄到他碗里。

    “来,我们边吃边聊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张来富并未拿起筷子,他看着夏侯曦认真道:“什么问题?”

    夏侯曦眼神飘了飘,“那个,就你哥,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有喜欢过哪个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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