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雾公主让婢女们都出去,自己重重地坐了下来,努力平复呼吸。

    苍云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将王妃送的腰带捡起,吹了吹灰,又仔细擦了擦。刚准备还给骄雾时,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又滑又硬的东西。

    她移开右脚,看到了骄雾的吊坠。那是传说中稀有的楼兰漠玉,通体为清澈纯净的碧绿色,唯有内部飘着一抹诡谲的红,被踩烂的葡萄覆盖在上面,紫色的果肉与汁水粘在一起,仿佛是从玉石中渗透出来的血肉。

    苍云的脚僵住了,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抗拒和恐惧,使她动弹不得。

    “事先提醒你,我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你那心上人。”骄雾突然开口说道,“我是为了我们柔然王室的颜面。”

    苍云如梦初醒,立刻远离了那块楼兰漠玉,把金腰带轻轻放在骄雾旁边的桌子上。

    骄雾撇了一眼腰带,这是母妃嫁妆里的东西。

    按草原上的风俗,女儿出嫁之日,母亲要从自己嫁妆里拿出一件东西送给女儿。很久之前,母妃便将这件嫁妆给了自己,也许老早就当没有自己这个女儿了吧。

    她扭过头,抽出压在身下的薄毯,把金腰带盖住,喃喃自语道:“她死了,我也没有特别伤心,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我……”

    “那公主还想找杀害王妃的真凶吗?”苍云淡淡地问道。

    骄雾抿了抿嘴,然后昂起下巴,白了苍云一眼,问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让丑奴进来?难道要本公主亲自去请他吗?”

    苍云刚走了两步,又被骄雾叫住,听到她用嫌弃的语气叮嘱道:“让丑奴在门口回话,不要靠近我,那个老东西,身上总有一股尿味,难闻死了。”

    没过多久,丑奴俯身进帐,刚跪好,骄雾便劈头盖脸地问道:“我母妃死了,你是她的奴才,怎么不跟着她一起死?”

    苍云默默叹了口气。

    丑奴沉闷的声音从地上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奴才本该随王妃一起去,但王妃还有您这个女儿在世,奴才应该竭尽全力伺候好您,而不是一死了之。”

    “看你这奴才样。”骄雾嗤之以鼻,“以前你拦着我、不准我见母妃的神气劲儿,去哪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主子呢!”

    “不召见您,是王妃的意思。”丑奴不动声色地说道,“奴才只是按照王妃之令行事,如果王妃想见您,奴才一定是毕恭毕敬地请您过来。”

    丑奴的话,戳到了骄雾的痛处,她刚准备发怒,看到苍云用恳求的眼神提醒着自己,于是强压怒火,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知道,母妃出事那晚发生了什么,她有没有什么异常,你全都给我讲清楚。”

    “我……”丑奴扒在地上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天天在母妃跟前伺候,比我见母妃的时间都长,怎么可能不知道?!”骄雾气得猛拍桌子,“你是不是在戏弄本公主?!”

    丑奴哽咽道:“那晚,王妃说心情不好,想在月光下骑骑马、吹吹风。她好久没有骑马了,让我去马场,挑几匹温顺的马,可是,还没等我回来,就出了这种事……”

    苍云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跟丑奴确认:“也就是说,王妃把你支开了?”

    “这也太巧了……”骄雾咬着指甲,自言自语道,“难道母妃真的和别的男人……”

    “公主也信这种话?”丑奴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公主不关心王妃为什么心情不好,只关心王妃有没有偷情?她是大魏的西海公主,雄主拓跋焘的女儿,有着最尊贵的鲜卑血统,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做出这种事?!”

    面对丑奴的质问,骄雾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之前嚣张的样子荡然无存,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苍云立刻有点儿不高兴了,朝丑奴的方向走了两步,催促道:“那你倒是说啊,王妃为什么心情不好?”

    丑奴迟疑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汗出征之前,下了两道命令。一是让国师在柔然宣扬佛法,平稳人心;二是……如果他有不测,吐贺真王子必须收继婚,续娶王妃。”

    “什么?”骄雾难以置信地跳了起来,“父王让哥哥娶母妃?!”

    丑奴盯紧她,面具下的眼睛布满血丝,愤怒地控诉着:“公主只为自己见不到母亲而难过,丝毫感受不到王妃的痛苦!柔然是你的家乡,不是她的!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承担了和亲的重任,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来到这寒冷的漠北,和一个她根本不……”

    丑奴的脸色狰狞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终还是控制了自己,用悲恸的语气说道:“王妃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件货物,是属于柔然的财产,如果可汗离世,就要把这个财产留给自己的儿子,谁又考虑过王妃的感受呢?”

    “你胡说!”骄雾气得浑身颤抖,“父王不会这样对母妃的!哥哥也不可能答应!”

    丑奴冷笑了一声:“六公主,除了穿衣打扮,你还关心什么?你对国事就一无所知吗?你知不知道,如今,大魏与柔然虽常有摩擦,但只是一些边境上的小冲突,在二十年前,那可是兵临城下、你死我活的苦战!双方僵持不下,人口、财产都遭受到严重损失。吴提可汗继位后不久,自知根基不稳,遣使到平城求和。大魏皇帝也因连年用兵,需要休整,故答应停战。双方签订和平盟约,正式和亲。

    六公主,你母亲出嫁前,皇帝承诺过,若可汗离世,便接她归朝,返回平城。但可汗深知和亲公主的重要性,只要她在柔然一日,大魏就不会撕破脸,毁坏和平盟约,柔然就有时间征服西域小国,拓宽疆土,待到实力强盛之日,一举攻下大魏!

    你的父王、你的哥哥,只把王妃当作博弈的工具,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感受!”

    骄雾捂住耳朵大叫:“别说了!我不信,我不信!”

    苍云连忙走到骄雾身旁,轻拍后背帮她顺气,等她呼吸平缓,才提出疑问:“既然王妃这么重要,谁会杀她?”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竺一禅!”丑奴失控地喊道,“王妃敬他是大魏高僧,又得知他会作画,便经常召见他,向他讨教佛法与画技,一来二去,他对王妃心生不诡,试图非礼王妃,王妃宁死不受其辱,惨遭毒手!一定是这样的!”

    丑奴的推断无法让骄雾信服,她呆呆地嘟囔着:“可、可是,和尚不是不近女色吗……”

    “就是因为不能近女色,才会对王妃动了心思!”丑奴笃定地说道,“这些个和尚,没接触过多少女子,见王妃貌美亲和,身份高贵,又多才多艺,甚于寻常女子百倍,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邪念!”

    苍云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争辩,只管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王妃的尸体是在花丛中发现的,她为什么没在自己的帐中?她不是不喜欢外出吗?门口的守卫怎么说?”

    丑奴闭上眼,刚才一番控诉,让他精疲力尽,此刻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王妃让我遣散了守卫,她说,只想让我陪着,安静地骑骑马。我去马场后,一个婢女发现王妃失踪,便喊人到处搜寻,在一处偏僻的草丛中,找到了已经咽气王妃,还有竺一禅跟沾血的利刃,士兵们立刻扣下了凶手,他们看王妃衣衫不整,就说王妃在和别人偷情!真是又蠢又坏!”

    看着他扭曲的面庞,苍云知道,无法从他嘴里再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苍云打听了婢女的名字,准备问话。骄雾也要跟着去,苍云本来想让她休息的,但看到她坚定又迫切的眼神,就没有阻止。

    路上,苍云得知,那个叫雅朵的婢女,已经侍奉王妃很多年了,是个高等奴婢,还是桑吉的母亲。苍云深深地皱起眉头,哀叹桑吉真是阴魂不散。

    到了目的地,骄雾命令守卫带吉雅出来。守卫犹豫着,想先去请示吐贺真王子,无奈公主施压,只能去领人。

    片刻之后,一个与王妃年龄相仿的妇人被带了出来。

    虽然被软禁着,但她依然精神抖擞,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精明能干的劲儿。守卫不耐烦地催促着,她也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紧张。

    “竟然让本公主等了这么久!”骄雾不满地呵斥道。

    守卫哈着腰陪笑道歉,但雅朵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屈膝,直着腰板向她行了个礼。

    “好了好了。”骄雾厌烦地摆着手,“我有话问你,跟我来。”

    几个人来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骄雾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第一个发现我母妃失踪的,我要你把当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雅朵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公主打听这事作什么?”

    “当然是调查真相!”骄雾皱起眉头,“赶紧说啊,别浪费本公主的时间。”

    雅朵防备地往骄雾身后瞥了一眼,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骄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站在身后的丑奴,立刻把他支开了。

    丑奴走了后,雅朵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盯着骄雾,向长辈一样劝说起来:“六公主,王妃的事情,不是已经定论了吗?你身子骨不好,为什么不多休息休息,还调查什么真相?王妃在野外与人偷情时丧命,这就是真相啊。”

    “我不接受!母妃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我……”骄雾还准备再说什么,却被苍云一把拦住。

    苍云靠近雅朵,直视着她问道:“公主问你话,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回顾一下那晚的情况,有那么难吗?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雅朵的视线飘忽不定,双唇快速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她拖长音调,带着一丝生硬的忧伤说道:“我知道,公主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这就是真相。王妃总是不见公主,所以公主没有机会了解王妃。而我,从王妃嫁到柔然后,一直伺候她,这么多年了,她的心思,我多多少少还是了解的……”

    她咳嗽了一下,故作沉重地说道:“王妃的心……不在可汗身上。生下公主后,可汗要来她的帐篷,她总是借口不舒服,让我去回绝可汗。久而久之,可汗也就不常来了,她就能放心大胆地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了……”

    “放肆!你竟敢胡说八道!”骄雾气得想冲上去打雅朵,被苍云拦腰抱住,急得直跺脚。

    雅朵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可汗是她的丈夫,她都不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召见那个和尚,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王妃就是举止不端!我老早就发现,她和丑奴行为亲密,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太不正常了!

    对了,还有那个纥骨氏的男的,时不时来找王妃,她对一个话都说不清的瘸子,都和颜悦色的,就是不愿意见可汗。

    我看,王妃就喜欢那些身体上有残缺的!什么秃子、瘸子、阉人,有这种特殊的癖好,在偷情时被弄死,也不奇怪……”

    苍云心一惊,不由自主地泄了力气。

    骄雾趁机冲了上去,一脚把雅朵踹倒在地,疯狂扇着她的巴掌,暴怒地吼道:“你这个贱奴,竟敢侮辱我母妃!你以为我母妃死了,就能代替她的位置了?做梦!当年要不是你耍花招,父王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生个儿子又怎么样?父王的儿子多的是!你是奴才,你儿子也是奴才!”

    雅朵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骄雾仍没有停手的意思,她气疯了。

    “住手!”

    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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