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刚刚在加冠礼才损了李家脸面的郎君，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早已脱去繁琐的玄衣绿裳，换上轻便的花藤纹浅绿圆领袍。
「瞧你这模样，定是忘了我。」他的眼梢带笑，抱着手抛出疑问：「你还记得，太原府你我初遇之时？」
阿宁仔细打量他的面容，脑海突然闪现往日的记忆：「你就是那时领我与……..少主公进府的郎君？」
「你终于记起了。」他点点头，低笑出了声：
「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姓崔，单名一字福。唤我崔福便可，」
他摇头摊了摊手，吐出一口无奈：「主公命我送礼除外，顺道瞧瞧你这小丫头过得如何。不过，瞧你没用主公当日赠你的瓷哨，想必日子是过得不错……..」
「没有的事！」阿宁摇头晃手，强烈否定着，可话到了嘴边，又紧咽下去，只是嘀咕重复：「没有的事…….」
「也别逗你了，主公命我为你捎来一道好消息。」崔福的睫毛稍稍一动，特地加重「好」字的发音：
「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过了下年，圣人就会大赦天下，为…….薨逝的同昌公主祈福。那时候，你那些无辜受牵连的家人，应该会被放出来。你……只需耐心等待就成。」
阿宁张大眼睛，一下未合上嘴巴，情急之下，神情慌忙抓住阿郎的胳膊：
「崔福…….崔郎君！这可信真？这话可信？」
「这事是主公亲自对我说的，大抵是没差的。不过，」他的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盯住揪得有点有力的手：「宁娘子，不过你这抓我抓得使劲，我这胳膊有些僵疼……..」
「抱歉！」阿宁赶紧撤回了手，上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中。
「宁娘子，你别过于担忧，这消息应该十有八九是可信的，只要心诚，就能灵验。但这事还未成定论，主公嘱咐娘子勿将此消息告知任何一人，尤其是李家上下。」
见阿宁猛地点头，他瞅了眼天上，敛回唇下的笑：
「我也该走了。若我继续久留，恐怕会被当成外贼了。记住，若有何事，就用这瓷哨与主公报信。」他对她投以温柔的目光，久久后才拱起手：
「咱们就此别过，宁娘子，愿你一切顺遂。」
阿宁也默默躬身，直到不见他的踪影。
似梦似真，她迷迷糊糊穿过了小花园，路过太夫人的厅堂时，就听见阵阵的笑声欢语，与往日不同，闻到了一丝刻薄，像是嘲笑今早那位华贵娘子的不知量力。
李国昌的那位夫人除了与李克用不和外，像是与太夫人不对付。
反正这是一趟是掉入泥沼洗不尽的浑水，她还是不想为好。
奴仆们都在清洗庑廊、走道两侧的庭燎，剔除上面早已风干的蜡，随后换上新的蜡烛。
她回忆起，不像以往两、三烛孤伶亮着，昨夜的庭燎全部被点燃上。两侧的烛光被微风吹得摇来晃去，对比昨日无星月点缀的上空。这灯火燃燃、烧尽万家庄的气势，确实是光彩夺目、隆重奢华。
兴许是烈日当空，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地面，照得她的眼眶涌起一丝热。
朦胧之中，她像是看见外公笑嘻嘻地朝她走来，阿娘与阿耶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与翠娘姐姐一起。饭桌坐着的是外婆，正朝他们招招手，喊他们过来。
那是既美好，又遥远的事。
「等下！给我站着！我刚才瞧你与上午羞辱咱们家的郎君谈话，你们相熟？我瞧你春风得意、鬼鬼祟祟，你莫不是与他一伙！」娇气的女声挥舞手边的鞭子，一双清丽的眸子染上了愤怒的火光，气势汹汹，朝着阿宁袭来。
眼看鞭子就要落到阿宁身上，一只手极快制住她的皓腕，一向风度翩翩的郎君此刻眉峰间均匀着愠怒：
「三娘，别这样！这兴许是个误会！」
「五哥哥！」李淞间想要甩开那只手却甩不掉，她直接伸出另外一只手，一下就给他一个大耳光：
「你也要像四哥哥对我说教吗！」
李克修的脸立刻留下鲜明的手掌印。
他的下额线条越绷越紧，下唇都快要咬出一道牙痕了，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你赶紧给我放手…….」李淞间恨恨地瞪着对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三姐姐！总算找到你了！」
轻柔柔的奶声入耳，阿宁见到上午才见李克用抱住的小女娃，正一小步接着一小步，扶着大朱柱慢慢地走下了阶梯。
曹玉娥生来乖巧讨喜，她的两双小手就抱住李淞间的双腿，晃着身子抬起头：
「不是说好要陪我玩捉迷藏吗？怎么这会和五哥哥玩耍啊？都不带我玩……..」她说这话时，还撅着小嘴，似是不满李克修霸占她的三姐姐。
李淞间挣脱不了李克修，下身又被小鬼缠住，一个不如意，立刻就对面前的小娘子大声怒吼：
「谁答应你了！是那婆娘答应你的，我可没说任何话！」
李克修立马松开李淞间，捂住还不怎么听得懂的曹玉娥的耳朵：
「你怎能在玉娥面前说如此难听的话！」
清俊的脸庞沾染了怒气，像是快要冲破胸膛般，一向倨傲人间的雅士模样，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可李淞间依然故我，根本不瞧他一眼。他克制自己的语气，尽量压低嗓，安抚眼下的小女娘要紧：
「玉娥，咱们先走，去找表姨母？」
「不要不要！我就要三姐姐！」
曹玉娥的眼圈一红，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她摇头晃脑，就紧揪李淞间的襦裙不放：
「三姐姐！咱们去找三哥哥玩好不好？自我醒来后，就没再见过他……..」
「才不要！」李淞间的心情本就不好，因为这曹家娘子的哭闹变得更糟，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一把推开曹玉娥：
「你这小妮子可真麻烦！」
「你下手怎能不知轻重！」
李克修赶忙上前，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小娘子，他一脸怒容，两只眼睛像是蹿了两道火。
李淞间或许被吓到，她的脸色起了变化，眉宇之间是夹带些恐惧，可还是嘴硬：
「谁叫她一直缠着我，」她偏头斜着眼睛上下来回扫过阿宁，从鼻腔哼出了笑：
「我今日被这小鬼弄烦了，就暂且放你一马。可我会将今日你私会太原府衙一事，告知阿耶与祖母！你自己就好之为之……」
「三娘子，我…….」阿宁想要解释，却见被抱在怀里的曹玉娥快速地跑了过来，哭到连流到嘴边的鼻涕也都忘了擤，只是抱住欲离开的李淞间不放。
「你快放开我！你那肮脏的鼻子，可别碰到我的新衣裳！」李淞间一声尖叫，满脸嫌弃地想要拔开小娘子的手指。可曹玉娥不知何来生出的勇气，就是一股倔地抱住不松手：
「不要！」
推搡之间，原本才刚铺好青泥的鹅卵石出现了松动。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滚到了她们之间。
池水旁边没有护栏，李淞间想避开曹玉娥，可又不敢再使上力气。她一个反身躲过，曹玉娥没擒到，反而扑空过去。她的脚下正好停着一块大石头，直接踩空，一个滑动，猝不及防，直面滑进池水里。
「救命！救......」稚软的声音只是呼救半瞬，就被水淹没，没了气。
池水虽大却不深，但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说，这种深度是能淹没他们的口鼻，再加上这小娘子是有伤寒在身……..
阿宁蓦的怔在原地，一袭身穿乌黑素圆领袍的黑影从她身边越过，不消半刻跳进池水，以极快的速度，将沉水的小娘子从池里捞了上来。
「玉娥娘子！玉娥娘子！」
一婢女啜着泪水，急忙下了阶梯，跪到在地。
「混账东西！要让所有宾客都听见吗！」一群人闻声而至，大力喝阻的是居在中间手持杨木拐杖的太夫人，她凝了眼浑身湿透的李克用，视线转下到怀里痛苦呢喃的小娘子：
「三郎，这孩子不能受凉，快快送去我房内。」她又偏头唤了旁边的人：「宦娘，你同三郎一道去，挑几个得力的去给孩子换衣添火。」
接止，赶着太夫人身后，又来了一位面孔熟悉的郎君。
李克用轻觑杵在一旁使劲攥着裙子的李淞间，又见低下头十指互掐着的阿宁，他朝才抵达的李存璋施去一个眼色后，才收回视线，抱着怀里的小娘子，快步走向太夫人的房里。
宦娘也连忙随了上去。
太夫人眯起眼睛，望着行走的背影后，对正想跟过去的李克让吩咐：
「四郎，你去西城门，将孙坐堂请来。」却见他紧张得连步子都提不上来，她的眉宇间竖成一条线，用拐杖立即敲了敲地面：「快去啊！」
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摇头叹气又低声嘱咐了几个人与他同块去，免得到时未请到医生，这人就先晕了过去。
「五郎，你怎么还杵在那儿！」她瞅了眼还在愣住的李克修，指着扑在地上掩面抽泣的女娘：
「你赶紧带着这婢女去侧府请主公过来。主公，他应该还在宽慰小秦氏。」
她转头两眼直盯地站在一边的李淞间，她两手撑住拐杖，敲了敲地面：
「你这丫头可真是争气！」她没转头，只是又吩咐旁边的两位小厮、两位侍女：「你们四个，领着三娘子去宗祠领罚去。」
「祖母！」李淞间的眼睛瞪得极大，面容都涨成了紫红色：「是玉娥那小娘子缠着我！而且，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不管我事……..」
太夫人用手杖敲打地面，轻嗤冷声：
「这些借口，还是同你灵堂上的阿娘说去吧！」
她摆手甩袖，扶着杖，与剩余其他的侍奉，一同掉头走回她的房间。
「祖母！」
望着太夫人的背影，李淞间越想越气恼，气得直把鼻孔张开。她想要上前，拉着太夫人求得一次解释的机会，可却被这二男二女，一丝缝隙都不留地围住她，她怎么也行不过去。她想发火，却也害怕刚走不远的太夫人回头斥责她，只得在阿宁身上狠狠地剜了一眼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们离开。
喧闹异常的小花园，现在尤为安静，只独留阿宁一人杵在此处。她有些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时，一位清亮男声点了点她的肩：
「阿宁，你先随我回去。」
李存璋不等阿宁回答，就把她拉走了。
阿宁一言不发地坐在食肆，想起溺水的魏小娘子，她心有余悸，这么小的孩子就遭受此等劫难，现今也只能求观音菩萨保佑，让她渡过此劫。
「你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呢？」前额莫名被敲了两下，也从中拉回了她的思绪，只见李存璋端着两碗羊肉镈铊上来，对她笑了笑：
「这三娘子本性是好的。只是一出生就没了阿娘，主公就多少溺爱她，故有些娇纵…….」
瞧着往上窜的热气，阿宁举起筷子正想入口时，眼波忽然流转，她顿住了筷：
「今日加冠礼见到的娘子莫不是主公的夫人？她不是三娘子的娘亲？」
「你瞧，我这又多嘴了！」他的舌头被镈铊烫到，阿宁连忙拿起怀里的帕子给他擦嘴，又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这事说来话长。我身为少主公的幕僚，本不该议论主上之事。今日闹得确实僵，」他的神情微敛后，招了招阿宁示意她过来些，才小声说去：
「少主公与三娘子的娘亲，其实是主公的先夫人大秦氏，也是那位继夫人小秦氏的阿姐。在少主公尚未始齔之年时，就因在产下三娘子而此仙逝。小秦氏夫人是主公另续得弦，是四郎君的亲生娘亲……..」
他像是松了口气，喝了一口茶后，又不禁摇头低叹：「且不说玉娥落水，还有加冠之礼可谓大事，今日好些是从外地来的宾客，想必这事定是要传出去了，日后成为茶余饭后之谈必定有少主公的一番功劳。少主公今日之举，着实不厚道。」
怪不得少主公不愿向她行礼，反而要向太夫人行礼。太夫人对那继夫人也没好眼色。
「慢着，」阿宁直勾勾地盯住李存璋，心中的疑虑倾倒而出：
「可三娘子看起来与我年龄若仿，而四郎君比我大四、五岁。三娘子，可是唤四郎君四兄......」
李存璋差点又被噎住，轻咳好几声后，喝了口水努力平复情绪：
「我好不容易昨晚才从云州赶了回来，实在是累得很。咱们快些吃饭，让我早些回去歇息可好？」
李存璋收紧下巴，喉结微动，面色如静止的湖面，他似乎不再想延续这个话题：
「今日我与你提起的事，你可千万别与他人说道。今朝之事闹成如此风波，是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又素见你平日乖巧懂事，才敢同你多提一两句，好让你在朔州的日子可避开这些争相勾斗……」
见阿宁温顺地点点头，他的唇侧才微微漾起弧度，笑意连连：
「镈铊都快凉了，咱们吃饭。」
一声长啸冲破太夫人的厅堂，凄凉且悲伤，将刚吃完面行走的二人生生地拖住。
「只是孩童间的游戏？你可对得起咱们吗！二姐在哪里！我把孩子交托给她，现在人出事了，就佯装身子不适了？今日在加冠礼时，她还不是一脸好好的准备让三郎对她行礼嘛！」
「妻妹！你怎能如此说道秋娘！」李国昌马上站了出来，想要维护自身娘子：
「她一听克修传来玉娘落水的消息，可是马上昏了过去！她的身子一向不好，今早哭了许久，好不容易平复了些。可又听见此事，才一时支撑不住，才昏了过去…….」
身披水色曳裙的陌生娘子此刻瘫坐在地上，她轻嗤一笑，清秀的容颜上皆是泪痕。她蓬头垢面，发髻都乱了，言语如刺刀刀见血，她疯了一般地怒吼着，就像发了狂的母象想要护着自己的孩子:
「玉娥还未到始齔之年，就遭遇这等不测。这元凶就只是在宗祠面壁受罚！姐夫！你说说！你对得起咱们秦家吗！我这生来是何罪过！先是庶姐未婚私生四郎闹得满城风雨，害得嫡姐临盆前动气因而难产，临终前拼了老命却生下这祸首。短则几年以为相安无事，没曾想咱的玉娥也因这祸首遭此重罪！若不是为了长姐，我定不携风寒在身的玉娥出席三郎的加冠礼！若咱玉娥有何两短三长，我定是要你们李家上下全给我陪葬！」
一旁看不清容貌的阿郎似是她的郎君，他的肩膀广阔，身躯伟岸，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娘子的身子揽过，抓得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眼底的颜色是鲜红的，潸然而下的泪浸满他的髭须。他的唇亦覆在她的耳边，一翕一张动着口，红着的眼眶，样子看上去相当难受。
「三妹，你这没规矩的！你是何身份，怎能同二妹婿…….李都护这般说话！」
还没搞清楚那位阿郎说的是什么，今晨被李克用甩开手的秦家「舅父」张了口说话，他一脸气急败坏，像是他才是真正的李家人一样，他梗着脖子，怒其不争地指着那位阿郎：
「三妹婿，你身为阿郎，竟也不知如何管教你的娘子，教她生得这一副尖牙利嘴毒妇面孔，朝自个儿亲人挥着毒牙张牙舞爪的，是想把咱们秦家该有的礼数全都丢尽吗！」
壮硕的阿郎只是紧紧地抱住那位面容苍白随时会昏阙的娘子，他闷闷地不出声，一双猩红的双眼只是往上挑，就是盯住那所谓的秦家「长兄」看。
干瘦松垮像是随时会被黑白无常抽离魂魄的身子，与一身魁梧有力的腱子肉相比的悬殊下，秦家阿郎自然是晓得的。他只能咽咽口水，转移目标，又指着哭得昏天倒地的娘子开骂：
「你这妇人也真是，二妹的事早已过去，却还净往旧事扯。现如今，二妹与李都护相亲和睦，三郎三娘与四郎也都其乐融融的。就你这张嘴不知如何长的，尽挑刺说话！若你不是作为人妇，我还真该赏你一巴掌！真是丢尽咱们秦家的脸面......」
他甩袖还欲想指着妇人再骂上几句，可那双粗壮的手臂瞬时绷紧，看向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肌肉线条明显可见。那位「舅父」顿时不敢出声，缩了缩脖子后，连连后退好些步，双手恭敬地摆在前方。
一道高居堂位的粗嗓总算开了口。
「内兄，玉娥一事终究是三娘不对，」李国昌的嘴唇紧抿，从椅子上起来，向着躺在地上啜泣的夫妇躬身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我定会好好惩处三娘，不叫玉娥受委屈！」
「祖母！」焦急的嗓音在喉咙里撕裂，翩翩郎君的仪态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幸得小厮搀扶着他，他才能吊着最后一口气，坐到椅凳上。
坐在高堂上的太夫人，紧抓着她的杨木拐杖，眉心紧蹙：「四郎！你是怎么了！孙坐堂呢！请到了吗！」
李克让的面容煞白，一丝血色毫无，仿佛只剩空了的躯壳。
将李克让交托给其他侍奉后，这小厮才匆匆叩首，俯身在太夫人面前，提起了声量：
「朔州几位有名的医生，都去吃孙坐堂独子的喜酒！医馆里留下的医郎同我说，太夫人您……..与小秦夫人前几日都已赠上贺礼的……..」
浑身瘫软在地上的魏家夫人听闻后，眼底夹带着悲凉，一声力竭嘶喊：
「玉娥！我可怜的玉娥！」
一口气梗在喉咙，任凭如何最后都提不上一口顺气，她两眼发黑，直接昏了过去。
抱住她的双手颤抖着，稳重如泰山的背脊早也消失。通红的眼睑，迸发出野兽般嗜血的赤光，难以想象的痛彻嘶吼，响绝于室：
「冬娘！」
「快将魏夫人送去我房里休息，」太夫人伸出手，指上几个侍奉欲将昏倒的妇人搀扶带走，却被壮硕的魏家郎儿挡住，她的声音不由得转而锋利：
「魏姻婿，想是魏夫人忧伤甚度气虚才昏厥过去。若不令她歇息安生修养，今日除却玉娥，魏姻婿恐又将失去另一个至亲至爱…….」
魏家郎儿的脸色凝重，眼神变得凌厉无比，紧紧地盯住太夫人。这话说得不中听，可肉眼能看到抱住妇人的臂膀已经明显地松下。
他的唇角沉默了一会后，打横抱起晕倒的妇人，步子极稳，随着侍奉大步流星走出了房。
太夫人见稍稍消停的闹剧，她用指节叩了叩扶手，眉头有些愁蹙，喃喃自语：
「这些日子，忙于三郎的加冠礼，都将孙坐堂这事给忘了。孙坐堂老来得子，是得办隆重些……..」
她挑了眉，唤了旁边的侍女：
「宦娘那里有何消息？已经替玉娥换好衣服，添好火炭了？」
「是，打湿的衣物已经换走，房里也添满了炭火，只是…….」侍女的面容起了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答：「只是玉娥娘子一直高烧不退，口中一直絮叨着，像是烧迷糊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却又强装镇定，问向了侍奉：「孙坐堂那里，咱们请来了多少人？」
侍奉作揖打礼，这嗓音有些颤抖，如实说明：
「堂内的医生全都过去了，只留下一名刚出师的坐堂，还有几个未出师的小徒儿，咱都安排他们全去瞧魏小娘子了…….」
太夫人抓住椅柄的手又紧了紧，可眉眼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又接着唤了那位侍奉：
「你先拨两个人去给魏夫人号脉。我瞧，她只是伤心过度才昏了过去，问题应该不大。再快去派些人去找孙坐堂，只要他敬完酒，就立刻请他回来......」
李国昌的目光黯淡，难掩愧疚之色：
「阿娘，若此刻儿子还在长安，定能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送来府中......」
「我瞧连你都烧糊涂了，」太夫人往他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圣人不是因同昌公主之死，迁怒于太医府之人。下令太医院需为这唐公主服丧一年，不可随意离京，就算是远在天外的王公贵人，都不得随意招太医入府。再加之，咱们朔州离长安城可是远，这玉娥若不及时医治，就算能请到再世华佗，也是要她命的......」
「娘亲教训的是......」李国昌躬身拱手，双拳攥得紧紧。
太夫人的眼珠溜了两转，眸色瞬间一亮：
「儿啊，你快些写信求助崔府尹！他为官这些年，是个有道之士，定比咱们结识更多人。沙陀三部落军使、单于李大都护、赐姓李属籍郑王房的面子，他定是要卖的………」
「阿娘，这......」李国昌此觉喉咙一噎，话堵在嗓子眼里，一张气势逼人的老脸，此刻憋得竟生出几分委屈。
太夫人自是知晓自己儿郎的不愿，尤其是发生在今日加冠礼表面送礼，实则提点他们李家包括赐姓的荣禄都是与圣上的恩典、唐廷的荣誉相关。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这老妇人自是能明白，可眼瞧这儿子依旧血气方刚，下颚挺挺地紧巴着，就是为了那一口吐不出的老气。
她不由得将嗓子提亮，怫然作色：
「你别小家气肠，纠结今朝之事，这救人可是要紧！若再不济，你就用我这老媪的名义卖了也成！」
冷眼盯住举旗不定、犹豫不决，为了自身尊严而不肯放下身段的男子，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继而一声大吼：
「还不快去！」
李国昌的呼吸急促，牙齿紧咬着，可还是作了个揖后才拂袖悻悻离去。躲在一旁的秦家舅父朝着太夫人小心地也鞠了个躬，才随着李国昌生气的脚步慌忙离开。
太夫人扫视了堂内，又点了点几位侍奉：「将四郎扶回寝室，令他好生安歇。这孩子虽然一向嘴油舌滑，可对两位妹妹都是极宠。这三娘与玉娥都是他手中肉，他心里受的苦定是不少。」
送走李克让后，这屋子里除了太夫人外，只剩下五郎君李克修，还有几位侍奉，顿时安静不少。
太夫人放眼望去此景，忍不住捺了捺自己的额头，就像有万马千军在她脑海奔腾碾过，头是涨得欲裂。未等脑袋的磕磕作声消失，一把熟稔的轻声低语，令她缓缓抬起了眼睛：
「太夫人，关于曹小娘子一事，我这或许有一法子，能替她续命。」
他早已脱去繁琐的玄衣绿裳，换上轻便的花藤纹浅绿圆领袍。
「瞧你这模样，定是忘了我。」他的眼梢带笑，抱着手抛出疑问：「你还记得，太原府你我初遇之时？」
阿宁仔细打量他的面容，脑海突然闪现往日的记忆：「你就是那时领我与……..少主公进府的郎君？」
「你终于记起了。」他点点头，低笑出了声：
「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姓崔，单名一字福。唤我崔福便可，」
他摇头摊了摊手，吐出一口无奈：「主公命我送礼除外，顺道瞧瞧你这小丫头过得如何。不过，瞧你没用主公当日赠你的瓷哨，想必日子是过得不错……..」
「没有的事！」阿宁摇头晃手，强烈否定着，可话到了嘴边，又紧咽下去，只是嘀咕重复：「没有的事…….」
「也别逗你了，主公命我为你捎来一道好消息。」崔福的睫毛稍稍一动，特地加重「好」字的发音：
「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过了下年，圣人就会大赦天下，为…….薨逝的同昌公主祈福。那时候，你那些无辜受牵连的家人，应该会被放出来。你……只需耐心等待就成。」
阿宁张大眼睛，一下未合上嘴巴，情急之下，神情慌忙抓住阿郎的胳膊：
「崔福…….崔郎君！这可信真？这话可信？」
「这事是主公亲自对我说的，大抵是没差的。不过，」他的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盯住揪得有点有力的手：「宁娘子，不过你这抓我抓得使劲，我这胳膊有些僵疼……..」
「抱歉！」阿宁赶紧撤回了手，上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中。
「宁娘子，你别过于担忧，这消息应该十有八九是可信的，只要心诚，就能灵验。但这事还未成定论，主公嘱咐娘子勿将此消息告知任何一人，尤其是李家上下。」
见阿宁猛地点头，他瞅了眼天上，敛回唇下的笑：
「我也该走了。若我继续久留，恐怕会被当成外贼了。记住，若有何事，就用这瓷哨与主公报信。」他对她投以温柔的目光，久久后才拱起手：
「咱们就此别过，宁娘子，愿你一切顺遂。」
阿宁也默默躬身，直到不见他的踪影。
似梦似真，她迷迷糊糊穿过了小花园，路过太夫人的厅堂时，就听见阵阵的笑声欢语，与往日不同，闻到了一丝刻薄，像是嘲笑今早那位华贵娘子的不知量力。
李国昌的那位夫人除了与李克用不和外，像是与太夫人不对付。
反正这是一趟是掉入泥沼洗不尽的浑水，她还是不想为好。
奴仆们都在清洗庑廊、走道两侧的庭燎，剔除上面早已风干的蜡，随后换上新的蜡烛。
她回忆起，不像以往两、三烛孤伶亮着，昨夜的庭燎全部被点燃上。两侧的烛光被微风吹得摇来晃去，对比昨日无星月点缀的上空。这灯火燃燃、烧尽万家庄的气势，确实是光彩夺目、隆重奢华。
兴许是烈日当空，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地面，照得她的眼眶涌起一丝热。
朦胧之中，她像是看见外公笑嘻嘻地朝她走来，阿娘与阿耶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与翠娘姐姐一起。饭桌坐着的是外婆，正朝他们招招手，喊他们过来。
那是既美好，又遥远的事。
「等下！给我站着！我刚才瞧你与上午羞辱咱们家的郎君谈话，你们相熟？我瞧你春风得意、鬼鬼祟祟，你莫不是与他一伙！」娇气的女声挥舞手边的鞭子，一双清丽的眸子染上了愤怒的火光，气势汹汹，朝着阿宁袭来。
眼看鞭子就要落到阿宁身上，一只手极快制住她的皓腕，一向风度翩翩的郎君此刻眉峰间均匀着愠怒：
「三娘，别这样！这兴许是个误会！」
「五哥哥！」李淞间想要甩开那只手却甩不掉，她直接伸出另外一只手，一下就给他一个大耳光：
「你也要像四哥哥对我说教吗！」
李克修的脸立刻留下鲜明的手掌印。
他的下额线条越绷越紧，下唇都快要咬出一道牙痕了，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你赶紧给我放手…….」李淞间恨恨地瞪着对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三姐姐！总算找到你了！」
轻柔柔的奶声入耳，阿宁见到上午才见李克用抱住的小女娃，正一小步接着一小步，扶着大朱柱慢慢地走下了阶梯。
曹玉娥生来乖巧讨喜，她的两双小手就抱住李淞间的双腿，晃着身子抬起头：
「不是说好要陪我玩捉迷藏吗？怎么这会和五哥哥玩耍啊？都不带我玩……..」她说这话时，还撅着小嘴，似是不满李克修霸占她的三姐姐。
李淞间挣脱不了李克修，下身又被小鬼缠住，一个不如意，立刻就对面前的小娘子大声怒吼：
「谁答应你了！是那婆娘答应你的，我可没说任何话！」
李克修立马松开李淞间，捂住还不怎么听得懂的曹玉娥的耳朵：
「你怎能在玉娥面前说如此难听的话！」
清俊的脸庞沾染了怒气，像是快要冲破胸膛般，一向倨傲人间的雅士模样，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可李淞间依然故我，根本不瞧他一眼。他克制自己的语气，尽量压低嗓，安抚眼下的小女娘要紧：
「玉娥，咱们先走，去找表姨母？」
「不要不要！我就要三姐姐！」
曹玉娥的眼圈一红，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她摇头晃脑，就紧揪李淞间的襦裙不放：
「三姐姐！咱们去找三哥哥玩好不好？自我醒来后，就没再见过他……..」
「才不要！」李淞间的心情本就不好，因为这曹家娘子的哭闹变得更糟，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一把推开曹玉娥：
「你这小妮子可真麻烦！」
「你下手怎能不知轻重！」
李克修赶忙上前，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小娘子，他一脸怒容，两只眼睛像是蹿了两道火。
李淞间或许被吓到，她的脸色起了变化，眉宇之间是夹带些恐惧，可还是嘴硬：
「谁叫她一直缠着我，」她偏头斜着眼睛上下来回扫过阿宁，从鼻腔哼出了笑：
「我今日被这小鬼弄烦了，就暂且放你一马。可我会将今日你私会太原府衙一事，告知阿耶与祖母！你自己就好之为之……」
「三娘子，我…….」阿宁想要解释，却见被抱在怀里的曹玉娥快速地跑了过来，哭到连流到嘴边的鼻涕也都忘了擤，只是抱住欲离开的李淞间不放。
「你快放开我！你那肮脏的鼻子，可别碰到我的新衣裳！」李淞间一声尖叫，满脸嫌弃地想要拔开小娘子的手指。可曹玉娥不知何来生出的勇气，就是一股倔地抱住不松手：
「不要！」
推搡之间，原本才刚铺好青泥的鹅卵石出现了松动。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滚到了她们之间。
池水旁边没有护栏，李淞间想避开曹玉娥，可又不敢再使上力气。她一个反身躲过，曹玉娥没擒到，反而扑空过去。她的脚下正好停着一块大石头，直接踩空，一个滑动，猝不及防，直面滑进池水里。
「救命！救......」稚软的声音只是呼救半瞬，就被水淹没，没了气。
池水虽大却不深，但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说，这种深度是能淹没他们的口鼻，再加上这小娘子是有伤寒在身……..
阿宁蓦的怔在原地，一袭身穿乌黑素圆领袍的黑影从她身边越过，不消半刻跳进池水，以极快的速度，将沉水的小娘子从池里捞了上来。
「玉娥娘子！玉娥娘子！」
一婢女啜着泪水，急忙下了阶梯，跪到在地。
「混账东西！要让所有宾客都听见吗！」一群人闻声而至，大力喝阻的是居在中间手持杨木拐杖的太夫人，她凝了眼浑身湿透的李克用，视线转下到怀里痛苦呢喃的小娘子：
「三郎，这孩子不能受凉，快快送去我房内。」她又偏头唤了旁边的人：「宦娘，你同三郎一道去，挑几个得力的去给孩子换衣添火。」
接止，赶着太夫人身后，又来了一位面孔熟悉的郎君。
李克用轻觑杵在一旁使劲攥着裙子的李淞间，又见低下头十指互掐着的阿宁，他朝才抵达的李存璋施去一个眼色后，才收回视线，抱着怀里的小娘子，快步走向太夫人的房里。
宦娘也连忙随了上去。
太夫人眯起眼睛，望着行走的背影后，对正想跟过去的李克让吩咐：
「四郎，你去西城门，将孙坐堂请来。」却见他紧张得连步子都提不上来，她的眉宇间竖成一条线，用拐杖立即敲了敲地面：「快去啊！」
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摇头叹气又低声嘱咐了几个人与他同块去，免得到时未请到医生，这人就先晕了过去。
「五郎，你怎么还杵在那儿！」她瞅了眼还在愣住的李克修，指着扑在地上掩面抽泣的女娘：
「你赶紧带着这婢女去侧府请主公过来。主公，他应该还在宽慰小秦氏。」
她转头两眼直盯地站在一边的李淞间，她两手撑住拐杖，敲了敲地面：
「你这丫头可真是争气！」她没转头，只是又吩咐旁边的两位小厮、两位侍女：「你们四个，领着三娘子去宗祠领罚去。」
「祖母！」李淞间的眼睛瞪得极大，面容都涨成了紫红色：「是玉娥那小娘子缠着我！而且，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不管我事……..」
太夫人用手杖敲打地面，轻嗤冷声：
「这些借口，还是同你灵堂上的阿娘说去吧！」
她摆手甩袖，扶着杖，与剩余其他的侍奉，一同掉头走回她的房间。
「祖母！」
望着太夫人的背影，李淞间越想越气恼，气得直把鼻孔张开。她想要上前，拉着太夫人求得一次解释的机会，可却被这二男二女，一丝缝隙都不留地围住她，她怎么也行不过去。她想发火，却也害怕刚走不远的太夫人回头斥责她，只得在阿宁身上狠狠地剜了一眼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们离开。
喧闹异常的小花园，现在尤为安静，只独留阿宁一人杵在此处。她有些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时，一位清亮男声点了点她的肩：
「阿宁，你先随我回去。」
李存璋不等阿宁回答，就把她拉走了。
阿宁一言不发地坐在食肆，想起溺水的魏小娘子，她心有余悸，这么小的孩子就遭受此等劫难，现今也只能求观音菩萨保佑，让她渡过此劫。
「你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呢？」前额莫名被敲了两下，也从中拉回了她的思绪，只见李存璋端着两碗羊肉镈铊上来，对她笑了笑：
「这三娘子本性是好的。只是一出生就没了阿娘，主公就多少溺爱她，故有些娇纵…….」
瞧着往上窜的热气，阿宁举起筷子正想入口时，眼波忽然流转，她顿住了筷：
「今日加冠礼见到的娘子莫不是主公的夫人？她不是三娘子的娘亲？」
「你瞧，我这又多嘴了！」他的舌头被镈铊烫到，阿宁连忙拿起怀里的帕子给他擦嘴，又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这事说来话长。我身为少主公的幕僚，本不该议论主上之事。今日闹得确实僵，」他的神情微敛后，招了招阿宁示意她过来些，才小声说去：
「少主公与三娘子的娘亲，其实是主公的先夫人大秦氏，也是那位继夫人小秦氏的阿姐。在少主公尚未始齔之年时，就因在产下三娘子而此仙逝。小秦氏夫人是主公另续得弦，是四郎君的亲生娘亲……..」
他像是松了口气，喝了一口茶后，又不禁摇头低叹：「且不说玉娥落水，还有加冠之礼可谓大事，今日好些是从外地来的宾客，想必这事定是要传出去了，日后成为茶余饭后之谈必定有少主公的一番功劳。少主公今日之举，着实不厚道。」
怪不得少主公不愿向她行礼，反而要向太夫人行礼。太夫人对那继夫人也没好眼色。
「慢着，」阿宁直勾勾地盯住李存璋，心中的疑虑倾倒而出：
「可三娘子看起来与我年龄若仿，而四郎君比我大四、五岁。三娘子，可是唤四郎君四兄......」
李存璋差点又被噎住，轻咳好几声后，喝了口水努力平复情绪：
「我好不容易昨晚才从云州赶了回来，实在是累得很。咱们快些吃饭，让我早些回去歇息可好？」
李存璋收紧下巴，喉结微动，面色如静止的湖面，他似乎不再想延续这个话题：
「今日我与你提起的事，你可千万别与他人说道。今朝之事闹成如此风波，是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又素见你平日乖巧懂事，才敢同你多提一两句，好让你在朔州的日子可避开这些争相勾斗……」
见阿宁温顺地点点头，他的唇侧才微微漾起弧度，笑意连连：
「镈铊都快凉了，咱们吃饭。」
一声长啸冲破太夫人的厅堂，凄凉且悲伤，将刚吃完面行走的二人生生地拖住。
「只是孩童间的游戏？你可对得起咱们吗！二姐在哪里！我把孩子交托给她，现在人出事了，就佯装身子不适了？今日在加冠礼时，她还不是一脸好好的准备让三郎对她行礼嘛！」
「妻妹！你怎能如此说道秋娘！」李国昌马上站了出来，想要维护自身娘子：
「她一听克修传来玉娘落水的消息，可是马上昏了过去！她的身子一向不好，今早哭了许久，好不容易平复了些。可又听见此事，才一时支撑不住，才昏了过去…….」
身披水色曳裙的陌生娘子此刻瘫坐在地上，她轻嗤一笑，清秀的容颜上皆是泪痕。她蓬头垢面，发髻都乱了，言语如刺刀刀见血，她疯了一般地怒吼着，就像发了狂的母象想要护着自己的孩子:
「玉娥还未到始齔之年，就遭遇这等不测。这元凶就只是在宗祠面壁受罚！姐夫！你说说！你对得起咱们秦家吗！我这生来是何罪过！先是庶姐未婚私生四郎闹得满城风雨，害得嫡姐临盆前动气因而难产，临终前拼了老命却生下这祸首。短则几年以为相安无事，没曾想咱的玉娥也因这祸首遭此重罪！若不是为了长姐，我定不携风寒在身的玉娥出席三郎的加冠礼！若咱玉娥有何两短三长，我定是要你们李家上下全给我陪葬！」
一旁看不清容貌的阿郎似是她的郎君，他的肩膀广阔，身躯伟岸，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娘子的身子揽过，抓得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眼底的颜色是鲜红的，潸然而下的泪浸满他的髭须。他的唇亦覆在她的耳边，一翕一张动着口，红着的眼眶，样子看上去相当难受。
「三妹，你这没规矩的！你是何身份，怎能同二妹婿…….李都护这般说话！」
还没搞清楚那位阿郎说的是什么，今晨被李克用甩开手的秦家「舅父」张了口说话，他一脸气急败坏，像是他才是真正的李家人一样，他梗着脖子，怒其不争地指着那位阿郎：
「三妹婿，你身为阿郎，竟也不知如何管教你的娘子，教她生得这一副尖牙利嘴毒妇面孔，朝自个儿亲人挥着毒牙张牙舞爪的，是想把咱们秦家该有的礼数全都丢尽吗！」
壮硕的阿郎只是紧紧地抱住那位面容苍白随时会昏阙的娘子，他闷闷地不出声，一双猩红的双眼只是往上挑，就是盯住那所谓的秦家「长兄」看。
干瘦松垮像是随时会被黑白无常抽离魂魄的身子，与一身魁梧有力的腱子肉相比的悬殊下，秦家阿郎自然是晓得的。他只能咽咽口水，转移目标，又指着哭得昏天倒地的娘子开骂：
「你这妇人也真是，二妹的事早已过去，却还净往旧事扯。现如今，二妹与李都护相亲和睦，三郎三娘与四郎也都其乐融融的。就你这张嘴不知如何长的，尽挑刺说话！若你不是作为人妇，我还真该赏你一巴掌！真是丢尽咱们秦家的脸面......」
他甩袖还欲想指着妇人再骂上几句，可那双粗壮的手臂瞬时绷紧，看向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肌肉线条明显可见。那位「舅父」顿时不敢出声，缩了缩脖子后，连连后退好些步，双手恭敬地摆在前方。
一道高居堂位的粗嗓总算开了口。
「内兄，玉娥一事终究是三娘不对，」李国昌的嘴唇紧抿，从椅子上起来，向着躺在地上啜泣的夫妇躬身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我定会好好惩处三娘，不叫玉娥受委屈！」
「祖母！」焦急的嗓音在喉咙里撕裂，翩翩郎君的仪态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幸得小厮搀扶着他，他才能吊着最后一口气，坐到椅凳上。
坐在高堂上的太夫人，紧抓着她的杨木拐杖，眉心紧蹙：「四郎！你是怎么了！孙坐堂呢！请到了吗！」
李克让的面容煞白，一丝血色毫无，仿佛只剩空了的躯壳。
将李克让交托给其他侍奉后，这小厮才匆匆叩首，俯身在太夫人面前，提起了声量：
「朔州几位有名的医生，都去吃孙坐堂独子的喜酒！医馆里留下的医郎同我说，太夫人您……..与小秦夫人前几日都已赠上贺礼的……..」
浑身瘫软在地上的魏家夫人听闻后，眼底夹带着悲凉，一声力竭嘶喊：
「玉娥！我可怜的玉娥！」
一口气梗在喉咙，任凭如何最后都提不上一口顺气，她两眼发黑，直接昏了过去。
抱住她的双手颤抖着，稳重如泰山的背脊早也消失。通红的眼睑，迸发出野兽般嗜血的赤光，难以想象的痛彻嘶吼，响绝于室：
「冬娘！」
「快将魏夫人送去我房里休息，」太夫人伸出手，指上几个侍奉欲将昏倒的妇人搀扶带走，却被壮硕的魏家郎儿挡住，她的声音不由得转而锋利：
「魏姻婿，想是魏夫人忧伤甚度气虚才昏厥过去。若不令她歇息安生修养，今日除却玉娥，魏姻婿恐又将失去另一个至亲至爱…….」
魏家郎儿的脸色凝重，眼神变得凌厉无比，紧紧地盯住太夫人。这话说得不中听，可肉眼能看到抱住妇人的臂膀已经明显地松下。
他的唇角沉默了一会后，打横抱起晕倒的妇人，步子极稳，随着侍奉大步流星走出了房。
太夫人见稍稍消停的闹剧，她用指节叩了叩扶手，眉头有些愁蹙，喃喃自语：
「这些日子，忙于三郎的加冠礼，都将孙坐堂这事给忘了。孙坐堂老来得子，是得办隆重些……..」
她挑了眉，唤了旁边的侍女：
「宦娘那里有何消息？已经替玉娥换好衣服，添好火炭了？」
「是，打湿的衣物已经换走，房里也添满了炭火，只是…….」侍女的面容起了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答：「只是玉娥娘子一直高烧不退，口中一直絮叨着，像是烧迷糊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却又强装镇定，问向了侍奉：「孙坐堂那里，咱们请来了多少人？」
侍奉作揖打礼，这嗓音有些颤抖，如实说明：
「堂内的医生全都过去了，只留下一名刚出师的坐堂，还有几个未出师的小徒儿，咱都安排他们全去瞧魏小娘子了…….」
太夫人抓住椅柄的手又紧了紧，可眉眼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又接着唤了那位侍奉：
「你先拨两个人去给魏夫人号脉。我瞧，她只是伤心过度才昏了过去，问题应该不大。再快去派些人去找孙坐堂，只要他敬完酒，就立刻请他回来......」
李国昌的目光黯淡，难掩愧疚之色：
「阿娘，若此刻儿子还在长安，定能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送来府中......」
「我瞧连你都烧糊涂了，」太夫人往他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圣人不是因同昌公主之死，迁怒于太医府之人。下令太医院需为这唐公主服丧一年，不可随意离京，就算是远在天外的王公贵人，都不得随意招太医入府。再加之，咱们朔州离长安城可是远，这玉娥若不及时医治，就算能请到再世华佗，也是要她命的......」
「娘亲教训的是......」李国昌躬身拱手，双拳攥得紧紧。
太夫人的眼珠溜了两转，眸色瞬间一亮：
「儿啊，你快些写信求助崔府尹！他为官这些年，是个有道之士，定比咱们结识更多人。沙陀三部落军使、单于李大都护、赐姓李属籍郑王房的面子，他定是要卖的………」
「阿娘，这......」李国昌此觉喉咙一噎，话堵在嗓子眼里，一张气势逼人的老脸，此刻憋得竟生出几分委屈。
太夫人自是知晓自己儿郎的不愿，尤其是发生在今日加冠礼表面送礼，实则提点他们李家包括赐姓的荣禄都是与圣上的恩典、唐廷的荣誉相关。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这老妇人自是能明白，可眼瞧这儿子依旧血气方刚，下颚挺挺地紧巴着，就是为了那一口吐不出的老气。
她不由得将嗓子提亮，怫然作色：
「你别小家气肠，纠结今朝之事，这救人可是要紧！若再不济，你就用我这老媪的名义卖了也成！」
冷眼盯住举旗不定、犹豫不决，为了自身尊严而不肯放下身段的男子，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继而一声大吼：
「还不快去！」
李国昌的呼吸急促，牙齿紧咬着，可还是作了个揖后才拂袖悻悻离去。躲在一旁的秦家舅父朝着太夫人小心地也鞠了个躬，才随着李国昌生气的脚步慌忙离开。
太夫人扫视了堂内，又点了点几位侍奉：「将四郎扶回寝室，令他好生安歇。这孩子虽然一向嘴油舌滑，可对两位妹妹都是极宠。这三娘与玉娥都是他手中肉，他心里受的苦定是不少。」
送走李克让后，这屋子里除了太夫人外，只剩下五郎君李克修，还有几位侍奉，顿时安静不少。
太夫人放眼望去此景，忍不住捺了捺自己的额头，就像有万马千军在她脑海奔腾碾过，头是涨得欲裂。未等脑袋的磕磕作声消失，一把熟稔的轻声低语，令她缓缓抬起了眼睛：
「太夫人，关于曹小娘子一事，我这或许有一法子，能替她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