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你再睡下去，倒成你昏迷不醒了。」
穿进脑中的瞌睡虫，被宦娘姐姐的声音打醒。
张开双眼映入眼帘女子，两鬓虽然散乱出一些发丝，可丝毫不减她的美貌。
眼圈下的憔悴，倒是平添与往常不一样的脆弱，惹人垂怜。
阿宁单手撑着床榻，兴许是睡得太久，脑袋一时之间也昏昏沉沉的。借着宦娘姐姐的搀扶，她勉强地起了身：
「宦娘姐姐，现在是何日头了？」
宦娘轻轻地抚摸阿宁的头，她的脸色浮现心疼：
「你昏睡整整一日。太夫人怕你睡糊涂，这才叫我来唤醒你。」
阿宁轻捏着床被，神色有些闪烁不定：「魏小娘子，她…….可还好？」
「你且安心，」宦娘轻笑，拍了拍她的肩：
「那日你走后，孙坐堂与他那几个徒弟就留下照顾魏小娘子。她不消半日烧已全退，现在在吃点粥轻食，调理恢复呢。」
见那张俏丽的脸，露出弯弯的眉梢，阿宁悬上的一颗心也暂时卸下。
斜扫周围一圈后，她才发现周围多了好几个木椟。
宦娘打开其中一木椟，拿出一件裙子，就在她身上比划几番：
「阿宁，这件衣服合适。就换上这吧。」
以浅紫为主的花间裙，工艺繁复秀美。阿宁凑上一闻，是熏烤过的香气。
「宦娘姐姐，是什么日子吗？怎么好端端地要我换衣？」
见阿宁推开她手上的裙子，宦娘不得不笑：
「瞧我这记性。太夫人说将你唤醒。待更衣后，要同你一起吃食，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不碍事，我…….」阿宁摇了摇头，舔了舔唇正思考找借口拒绝，宦娘却直接将裙子系在阿宁的腰上：
「太夫人说你可不能拒绝，」
宦娘将阿宁拖到镜子前，不断地扳着阿宁转圈子。左瞧瞧右看看。折理好的褶裥，呈现出条条竖立的纹褶，活脱脱的世家小姐就出现在眼前：
「四郎君的眼光甚好。本来，我还有些担忧，这尺寸不适合你……」
阿宁照了照镜子，觉得别扭，这面料华丽，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穿在她的身上，就如东施效颦，招人笑话罢了。
宦娘还在一旁，她不敢动手扯下这件衣服，就怕一时手粗损坏衣服。
她佯装身子痒，一脸委屈地挠着脖子：
「宦娘姐姐，这衣裳我穿得不怎么......舒服。我想......穿得轻便些......」
「会吗？这可是太夫人特地吩咐下人从库房拿来的上等布料......」
阿宁的眉头揪紧，露出为难的表情。宦娘也不勉强，只好解开阿宁身上系着的带子：
「我也觉得，不适合阿宁。阿宁，你也再瞧瞧其他几件......」
阿宁换上一件水蓝色的衫裙，虽没刚才紫裙的耀眼，但也清新秀丽，更加贴合她该有的年纪。
「阿宁，你且坐下，容我为你挽发梳髻。」
阿宁本想推脱，却从宦娘的目光中取得不容拒绝的气势。她只得坐在镜子面前，瞧着宦娘在她的头发抚上桂花油。用梳篦把头发平分两股，结成了一个鬟，垂挂于两侧成了垂挂髻。
「阿宁，我瞧这样就好了。」
从镜子照出这活脱脱的可人儿，小鹅脸蛋，明眸皓齿。脸上未施粉黛，配上这水蓝色的衬裙，却清新动人、玲珑剔透。骨子里透出的伶俐，惹人怜爱。
「阿宁，你再配上这个。」宦娘往阿宁的袖中，挂上了一镂空的银制的球体香囊。
阿宁忍不住地贴上去闻闻，馨香扑鼻，是桂花香。
瞧着镜子的自己，是焕然一新了。可宦娘姐姐的头发……
「宦娘姐姐，你的发髻好像有些乱，不需要稍微整理一下吗？」
「我这不碍事。你才是今日宴席的主角。」
宦娘捋顺前面的发丝，麻利地将他们挽上。
温柔的眉眼，含波似水，让阿宁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已在天边的翠娘姐姐。
她点了点头，对宦娘报以笑容：「好。」
阿宁抬起眼，身体挺直，平日熟悉的小径，不知为何会变得那么长。
她们穿过回廊，又往里走，绕到一个小过道后，才到太夫人的庭院。
「阿宁，你总算来了。」
宛如煦风的嗓音，瞬间打散了阿宁的不安。她转过了身，是一如轻风拂过、白云晴朗，换了一身浅蓝襕衫的李克让。
「四郎君。」宦娘轻轻地颌首行了礼。
李克让端详阿宁一会后，拍了拍手：
「人靠衣装马靠鞍。阿宁，你今日这番衣装，以以往不同，倒是叫我另眼相看了。宦娘姐姐，我看，得叫祖母赏你了。」
「四郎君，莫要调侃宦娘了。」
宦娘遮掩嘴角涌出的笑意，李克让的眼中含笑，瞧了眼屋里，牵起唇：
「我莫调侃宦娘姐姐了。走，入席了。」
语毕，他伸直手，邀请两位娘子入内。
被两位侍女扶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朝她迎面而来。
太夫人的脸色虽然有些憔悴，可面色依旧红光。
她撒手扶着她的侍婢，身子突然朝下，欲对阿宁跪下行礼，一旁的李克让急忙扶住了她：
「祖母！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阿宁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踉跄倒地，幸得宦娘在旁侧及时拉住了她。
太夫人的双手搭在阿宁的手臂，紧握她不放，眼眶也一下发热：
「若不是阿宁你及时相救，也不知这孩子还能挨过这段时日！」
太夫人噙着泪水的目光包含真挚，阿宁的肩膀只感一僵，摇头直说：
「老夫人，这事不必客气…….」
原本坐在榻席上的一男一女，二话不说直接跪倒面前：
「多谢小娘子的救命之恩！」两人双双齐声，背脊弯起，平举双手，那副模样是想朝眼前的小娘子磕头：
「三姨父、三姨丈！你们这是作甚！还不快起！」
李克让瞧着情况不对，与宦娘互瞧对方一眼后，立即左右各拉开一个。
想要叫他们起身，却只有那名娘子能被宦娘勉强拉起，而即使李克让的脸都憋得涨青了，跪在地上的阿郎纹丝不动，额头已经重重地磕在地上：
「多谢小娘子！若不是小娘子，恐我家玉娥此刻定是在阎王殿了。我与夫人无能，无法回报恩人的大恩大德。可若日后小娘子你需要帮助，某定是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阿宁瞧清楚后，才察觉跪倒在地是那日连李国昌与李克用的舅舅都害怕的阿郎。
瞧住相貌魁梧，雄伟岸然的六尺阿郎，正匍匐跪地对她这身量不过五尺的孩子谢恩。她后知后觉地咽了几下喉咙，害怕地后退了几步，眼神飘忽，寻找能帮助自己解脱这处境的人。
看着李克让气喘吁吁的模样，她只得别过头，看向宦娘。
却见宦娘摇了摇头，又见旁边被宦娘搀扶的娘子红着眼眶，掩袖啜泣中：
「我只有玉娥这一女娘，万一她出了个好歹，我也不活了我！」
仔细一看，她的额头，还有些未消肿的红印。
应该是那日晕倒，撞上地面而不小心留下的磕碰痕迹。
「夫人…….」那名阿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登时也竟了眼睛。他吸了两口鼻涕后，竟也一同落下泪来。
一个六尺高的阿郎，在众人面前，落下了男儿泪。
这悲凄的场面，原本还在嘻笑的脸，立即纷纷下跪，双手举过额头，全都垂首不敢发言。
「今日可是答谢恩人的宴会。你们夫妻二人就在这哭哭闹闹、唉声叹气的，莫不是要吓唬阿宁！今日是庆祝玉娥的喜宴，你们做人阿耶阿娘的，怎么能像孩子闹性子！快快起来，别让我再重复第二次！」
太夫人见气氛不对，立即命四个大汉，将魏家阿郎拉了起来。
她瞥了站在一侧，静静等待的陌生郎君：
「你家主公还没来吗？不过，你这模样倒是面生，是从何来的？」
「卑张污落，云中合罗川人，向太夫人请安。」
小郎君恭敬地鞠躬后，缓缓地抬起头，相貌白净，轻轻地挑起凤眼，眼角下有一个痣：
「夫人可唤卑阿落，是前几日从云州派来送信的小厮。」
「送信？」太夫人提出疑问，却不直接对向小郎君。她反倒看了眼一侧的李克让，在得到四郎君的点头答复后，原本紧抿的唇角才稍稍松下：
「你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沙陀人？是回鹘的？」
「正是。」张污落的模样毕恭毕敬，一点礼节上的错处也寻不到。
太夫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眸色变得晦暗：
「这都护府是没人了？怎么会要你个送信小奴来啊？」
「夫人体弱。」眼前的郎君面色平静，举止十分得体：
「主公说是不放心，所以留下其他人看着夫人。管家说，人手不够，于是派我来通传。主公说与陈监军有军务商议，他让太夫人与各位先用膳，等会他会找过来，向宁夫子道谢.....」
「与陈监军有军务商议？不是派了三郎过去了吗？」太夫人动了动唇不出声，随后却冷不防大声嗤笑：
「陪陈监军是假，陪二房娘子倒是真吧！算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再等下去，饭菜都要凉了。今日的主角可是阿宁，」
她温柔地牵起阿宁的手，挽到她的手臂上：
「也罢，不等他了！」她摆摆手，吩咐站在一旁的奴仆：
「开饭！」
太夫人朝着一位鬓角发白的男子招了招手，指她旁边的位子：
「孙坐堂，您就坐着。」
「姻亲，您们就坐孙坐堂的旁边……」
一双镶了金边的乌皮六合鞋，踏上了台阶，鞋缘边上还沾上院外的泥土，似乎是匆忙赶来:
「这等阖家欢乐之事，怎就忘了我？」
阿宁正埋头吃着刚端上来的白切羊肉，就骤然被打断。
他穿着玄色圆领袍，轻轻地扫了阿宁一眼后，才对太夫人作揖行礼。
太夫人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却见他的脸色从容不迫：
「今日这宴会上来了稀客。来，快些。给三郎添副碗筷。」
「三郎，你就坐在......」她环顾一周，正愁着他的位子，却见李克用的嘴角上扬，看向李克让的位子：
「我就坐这。」
言毕，他推了推正在夹菜的李克让，示意他让坐。
「三兄你......」
李克让的眉头一皱，像是不愿意让开。可李克用似笑非笑的笑容，令他忍不住地咬唇，悲愤地拿起自己的碗筷起身，挪到李克用的旁边。
阿宁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又往边角挪动，离他远些，心中腹诽为何好端端地就要挨着她坐。
「三郎，到底是你陪着陈监军，还是阿耶呀？」
太夫人的眼睛犹如火眼金睛，目光锐利，一刻也不曾李克用的身上挪过。
李克用的眼尾轻轻扫过一旁低头候着的张污落，唇底突然抹出一抹悠长的笑：
「陈监军找阿耶有密事商谈，我不方便逗留。见时日还早，阿耶就唤我过来这里，替他先招待各位。」
他瞥了眼阿宁，视线落到案上刚为他备好的碗筷，低头浅笑着：
「难道，祖母不欢迎三郎？」
这话一出，李克让与阿宁手边的筷子双双掉落。
「你这混孙！」太夫人不怒反笑，指着他摇头：「就爱出其不意地调侃人！既然是你阿耶叫你来的，就便留下也好…….」
「祖母！三郎在这里向您赔不是……」李克用站起身，朝太夫人拱手作揖，神色自若：
他举起了杯，朝向白鬓老头一拜：「孙坐堂，」
他的嘴角一弯，看向了阿宁，语气加重：「丫......小娘子，若不是二位舍力相救，淞涧她必定会犯下今生无法弥补的罪过。你们协力将玉娥救下这事，咱们李家没齿难忘。若二位日后需要翼圣相助，翼圣定然赴汤蹈火，为二位效劳，以报今日之恩…….」
他瞧了酒杯一眼，接着爽快地一口喝下。杯子被他倒放在头上，表示已经喝完。
「好好好！来喝喝！」李克让也被鼓动，举起酒杯，随他的三兄一同一饮而下。
架不住大家都碰杯起喝，阿宁也只得浅尝几口。
「三郎，你有这心是好事。可淞涧这孩子…….」
魏家阿郎将酒一饮而下，可脸色却暗沉下来。
而搁在旁边的酒杯，他的娘子是丝毫未动。
看样子，他们还是无法放下三娘子那日对他们女儿所做的事。
「姻亲，」太夫人算是开了口，原本眉上挑着的喜梢，也下沉了几分：
「老朽无用。三娘一出生就丧了母，我与德兴怕她见其他人有阿娘疼，自个儿没有，心里会芥蒂，所以才会宠溺她，只要礼节之内，就允她做任何事不干涉她。就不想让她对母亲这事耿耿于怀，可没想将她养成这副野蛮任性的性子，」
太夫人的目光定在李克用的脸上，眼神稍黯，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轻叹一声：
「老朽已家法伺候，也送她去崇福寺面壁悔过、吃斋念佛，为玉娥祈福。冬娘，你也知晓，淞涧这孩子本性不坏。只不过，她做出这等不可饶恕之事，若不是阿宁与孙坐堂，老朽将来就算落入地狱，也无法赎清这门罪孽。我曾说过，自会跟你们魏家一个宫岛。我早已写好信，打算今日呈上朝廷告知圣人。只要圣人允许，就将她剔除李姓，以后一辈子就在朱耶老家代发度日，为玉娥与魏家祈福。是死是活亦不管老朽的事。若你们能看着老朽的面子，还有你二姐夏娘的面子，能放下这事，我就算现在死，也能瞑目了……」
「太夫人……」
只见秦冬娘神色微动，她稍动了动唇欲张口时，一个疾步突然涌上，旁站在太夫人面前：
「阿娘，此事万般不可！」
一双纹着金边的乌黑六合鞋，边缘相当干净，就像是有人清理过一般。
太夫人的脸上有些不悦，用帕子掩住了鼻，眉眼一挑：
「德兴，你这到底是去见陈监军了？身上怎么熏得这身庸俗味？」
「是吗？」李国昌闻了闻衣袖，又转身瞧了瞧身，疑惑嘀咕：
「我这身，可还是叫秋娘替我刚换上的……」
太夫人的脸色遽然阴暗，轻笑两声，带着嘲讽：
「所以你凉着咱们的恩人，也都要赶去会秋娘？」
原本笑容满面的李克让，嘴角顿时僵硬。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正想起身时，却被旁边强而有力的手揽了下来，冷漠的眼眸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阿娘，你这是说什么呢？」李国昌眉头一紧，语气变得急促：
「我只是想在参加宴席前，换上一身干净的…….」
「不兴说这事了。」太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打住了他的话。
眼见这气氛变得尴尬，李国昌无可奈何地拿起一旁侍女早已备好的酒杯：
「孙坐堂、阿宁娘子，李某粗人一个，只懂行军打战，无法言表心中的感激之情。只能以酒敬谢诸位……」
他往后一仰，握住酒杯的手一松：「来人！」
一列身穿橙红戎装的士兵，扛着几大箱的木制红漆盒走了过来。
「这些是李某的一片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杯子早已放下。
他摸着下巴的胡子，瞧住这些礼盒，心想秋娘准备周全时，一把通得心凉的女嗓打醒了他：
「淞涧欺我女的事，你们李家到底有何说法？」
一旁秦冬娘的眸底冷得如霜，恨恨地地瞪着他看。
他原本扬起的大笑被这一声冷意彻底扯平，可眼底却无任何波澜：
「三姨妹，咱们那日已经惩罚过淞涧。淞涧知晓错了，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再说她也不是故意如此，是玉娥纠缠她不放…….」
「德兴！」
太夫人一声斥吼，令李国昌的余光间，扫射到坐在一旁沉默的壮硕阿郎，朝自己投来的簇簇怒火。
眼瞧被他气得脖子涨红的秦三娘，才知晓自己所言有误，却也不想认栽。
他润了润嗓子，打算继续出言保护自家女儿时，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挡住，接着一把洪亮的冷嗓悠悠地响起：
「冬娘，今日是答谢宴。是答谢求助玉娥的人，」太夫人的声线沉稳严正，没有任何温度：
「淞涧这个罪孽，是咱们自家的人，是咱们自己的事，以后再议吧。」
秦冬娘像是没料到太夫人会这样说话，她的双眼像是忍不住的，瞪得极大。面色也急速铁青起来，拳头捏得紧紧，声量提高好几倍：
「太夫人，您不是对我说过，要还咱们魏家一个公道吗！」
「娘子！」安静坐在一侧的魏家阿郎的目光遽冷，看了秦冬娘一眼，低声吼着她。
秦冬娘左瞧右看，每个人都不理会她，开始嘻嘻笑笑埋头吃饭。
等到她的理智恢复过来时，只见席上的每个人，没有因为她的一句话，脸上产生任何一丝动摇。
他们就像傀儡戏的木偶，继续动着筷，说说笑笑地吃着饭。
秦三娘的神情一下顿住，欲想再发火时，一把筷子夹着菜，放入她的碗中：
「吃饭。」
太夫人不着痕迹地收回刚才夹着菜的筷子，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表情。
一切举动，云淡风轻。
仿佛秦冬娘刚才对她的怒吼，从来没发生过般。
看着碗里的菜，满眼都是火光的娘子突然一闪，她颤颤巍巍地耷下了肩，昂起的头也深深地埋了起来。
阿宁就瞧见那只握住筷子的手，从原本的有力，开始不断地颤抖着，夹着碗里的菜吃了下去。
穿进脑中的瞌睡虫，被宦娘姐姐的声音打醒。
张开双眼映入眼帘女子，两鬓虽然散乱出一些发丝，可丝毫不减她的美貌。
眼圈下的憔悴，倒是平添与往常不一样的脆弱，惹人垂怜。
阿宁单手撑着床榻，兴许是睡得太久，脑袋一时之间也昏昏沉沉的。借着宦娘姐姐的搀扶，她勉强地起了身：
「宦娘姐姐，现在是何日头了？」
宦娘轻轻地抚摸阿宁的头，她的脸色浮现心疼：
「你昏睡整整一日。太夫人怕你睡糊涂，这才叫我来唤醒你。」
阿宁轻捏着床被，神色有些闪烁不定：「魏小娘子，她…….可还好？」
「你且安心，」宦娘轻笑，拍了拍她的肩：
「那日你走后，孙坐堂与他那几个徒弟就留下照顾魏小娘子。她不消半日烧已全退，现在在吃点粥轻食，调理恢复呢。」
见那张俏丽的脸，露出弯弯的眉梢，阿宁悬上的一颗心也暂时卸下。
斜扫周围一圈后，她才发现周围多了好几个木椟。
宦娘打开其中一木椟，拿出一件裙子，就在她身上比划几番：
「阿宁，这件衣服合适。就换上这吧。」
以浅紫为主的花间裙，工艺繁复秀美。阿宁凑上一闻，是熏烤过的香气。
「宦娘姐姐，是什么日子吗？怎么好端端地要我换衣？」
见阿宁推开她手上的裙子，宦娘不得不笑：
「瞧我这记性。太夫人说将你唤醒。待更衣后，要同你一起吃食，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不碍事，我…….」阿宁摇了摇头，舔了舔唇正思考找借口拒绝，宦娘却直接将裙子系在阿宁的腰上：
「太夫人说你可不能拒绝，」
宦娘将阿宁拖到镜子前，不断地扳着阿宁转圈子。左瞧瞧右看看。折理好的褶裥，呈现出条条竖立的纹褶，活脱脱的世家小姐就出现在眼前：
「四郎君的眼光甚好。本来，我还有些担忧，这尺寸不适合你……」
阿宁照了照镜子，觉得别扭，这面料华丽，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穿在她的身上，就如东施效颦，招人笑话罢了。
宦娘还在一旁，她不敢动手扯下这件衣服，就怕一时手粗损坏衣服。
她佯装身子痒，一脸委屈地挠着脖子：
「宦娘姐姐，这衣裳我穿得不怎么......舒服。我想......穿得轻便些......」
「会吗？这可是太夫人特地吩咐下人从库房拿来的上等布料......」
阿宁的眉头揪紧，露出为难的表情。宦娘也不勉强，只好解开阿宁身上系着的带子：
「我也觉得，不适合阿宁。阿宁，你也再瞧瞧其他几件......」
阿宁换上一件水蓝色的衫裙，虽没刚才紫裙的耀眼，但也清新秀丽，更加贴合她该有的年纪。
「阿宁，你且坐下，容我为你挽发梳髻。」
阿宁本想推脱，却从宦娘的目光中取得不容拒绝的气势。她只得坐在镜子面前，瞧着宦娘在她的头发抚上桂花油。用梳篦把头发平分两股，结成了一个鬟，垂挂于两侧成了垂挂髻。
「阿宁，我瞧这样就好了。」
从镜子照出这活脱脱的可人儿，小鹅脸蛋，明眸皓齿。脸上未施粉黛，配上这水蓝色的衬裙，却清新动人、玲珑剔透。骨子里透出的伶俐，惹人怜爱。
「阿宁，你再配上这个。」宦娘往阿宁的袖中，挂上了一镂空的银制的球体香囊。
阿宁忍不住地贴上去闻闻，馨香扑鼻，是桂花香。
瞧着镜子的自己，是焕然一新了。可宦娘姐姐的头发……
「宦娘姐姐，你的发髻好像有些乱，不需要稍微整理一下吗？」
「我这不碍事。你才是今日宴席的主角。」
宦娘捋顺前面的发丝，麻利地将他们挽上。
温柔的眉眼，含波似水，让阿宁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已在天边的翠娘姐姐。
她点了点头，对宦娘报以笑容：「好。」
阿宁抬起眼，身体挺直，平日熟悉的小径，不知为何会变得那么长。
她们穿过回廊，又往里走，绕到一个小过道后，才到太夫人的庭院。
「阿宁，你总算来了。」
宛如煦风的嗓音，瞬间打散了阿宁的不安。她转过了身，是一如轻风拂过、白云晴朗，换了一身浅蓝襕衫的李克让。
「四郎君。」宦娘轻轻地颌首行了礼。
李克让端详阿宁一会后，拍了拍手：
「人靠衣装马靠鞍。阿宁，你今日这番衣装，以以往不同，倒是叫我另眼相看了。宦娘姐姐，我看，得叫祖母赏你了。」
「四郎君，莫要调侃宦娘了。」
宦娘遮掩嘴角涌出的笑意，李克让的眼中含笑，瞧了眼屋里，牵起唇：
「我莫调侃宦娘姐姐了。走，入席了。」
语毕，他伸直手，邀请两位娘子入内。
被两位侍女扶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朝她迎面而来。
太夫人的脸色虽然有些憔悴，可面色依旧红光。
她撒手扶着她的侍婢，身子突然朝下，欲对阿宁跪下行礼，一旁的李克让急忙扶住了她：
「祖母！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阿宁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踉跄倒地，幸得宦娘在旁侧及时拉住了她。
太夫人的双手搭在阿宁的手臂，紧握她不放，眼眶也一下发热：
「若不是阿宁你及时相救，也不知这孩子还能挨过这段时日！」
太夫人噙着泪水的目光包含真挚，阿宁的肩膀只感一僵，摇头直说：
「老夫人，这事不必客气…….」
原本坐在榻席上的一男一女，二话不说直接跪倒面前：
「多谢小娘子的救命之恩！」两人双双齐声，背脊弯起，平举双手，那副模样是想朝眼前的小娘子磕头：
「三姨父、三姨丈！你们这是作甚！还不快起！」
李克让瞧着情况不对，与宦娘互瞧对方一眼后，立即左右各拉开一个。
想要叫他们起身，却只有那名娘子能被宦娘勉强拉起，而即使李克让的脸都憋得涨青了，跪在地上的阿郎纹丝不动，额头已经重重地磕在地上：
「多谢小娘子！若不是小娘子，恐我家玉娥此刻定是在阎王殿了。我与夫人无能，无法回报恩人的大恩大德。可若日后小娘子你需要帮助，某定是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阿宁瞧清楚后，才察觉跪倒在地是那日连李国昌与李克用的舅舅都害怕的阿郎。
瞧住相貌魁梧，雄伟岸然的六尺阿郎，正匍匐跪地对她这身量不过五尺的孩子谢恩。她后知后觉地咽了几下喉咙，害怕地后退了几步，眼神飘忽，寻找能帮助自己解脱这处境的人。
看着李克让气喘吁吁的模样，她只得别过头，看向宦娘。
却见宦娘摇了摇头，又见旁边被宦娘搀扶的娘子红着眼眶，掩袖啜泣中：
「我只有玉娥这一女娘，万一她出了个好歹，我也不活了我！」
仔细一看，她的额头，还有些未消肿的红印。
应该是那日晕倒，撞上地面而不小心留下的磕碰痕迹。
「夫人…….」那名阿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登时也竟了眼睛。他吸了两口鼻涕后，竟也一同落下泪来。
一个六尺高的阿郎，在众人面前，落下了男儿泪。
这悲凄的场面，原本还在嘻笑的脸，立即纷纷下跪，双手举过额头，全都垂首不敢发言。
「今日可是答谢恩人的宴会。你们夫妻二人就在这哭哭闹闹、唉声叹气的，莫不是要吓唬阿宁！今日是庆祝玉娥的喜宴，你们做人阿耶阿娘的，怎么能像孩子闹性子！快快起来，别让我再重复第二次！」
太夫人见气氛不对，立即命四个大汉，将魏家阿郎拉了起来。
她瞥了站在一侧，静静等待的陌生郎君：
「你家主公还没来吗？不过，你这模样倒是面生，是从何来的？」
「卑张污落，云中合罗川人，向太夫人请安。」
小郎君恭敬地鞠躬后，缓缓地抬起头，相貌白净，轻轻地挑起凤眼，眼角下有一个痣：
「夫人可唤卑阿落，是前几日从云州派来送信的小厮。」
「送信？」太夫人提出疑问，却不直接对向小郎君。她反倒看了眼一侧的李克让，在得到四郎君的点头答复后，原本紧抿的唇角才稍稍松下：
「你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沙陀人？是回鹘的？」
「正是。」张污落的模样毕恭毕敬，一点礼节上的错处也寻不到。
太夫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眸色变得晦暗：
「这都护府是没人了？怎么会要你个送信小奴来啊？」
「夫人体弱。」眼前的郎君面色平静，举止十分得体：
「主公说是不放心，所以留下其他人看着夫人。管家说，人手不够，于是派我来通传。主公说与陈监军有军务商议，他让太夫人与各位先用膳，等会他会找过来，向宁夫子道谢.....」
「与陈监军有军务商议？不是派了三郎过去了吗？」太夫人动了动唇不出声，随后却冷不防大声嗤笑：
「陪陈监军是假，陪二房娘子倒是真吧！算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再等下去，饭菜都要凉了。今日的主角可是阿宁，」
她温柔地牵起阿宁的手，挽到她的手臂上：
「也罢，不等他了！」她摆摆手，吩咐站在一旁的奴仆：
「开饭！」
太夫人朝着一位鬓角发白的男子招了招手，指她旁边的位子：
「孙坐堂，您就坐着。」
「姻亲，您们就坐孙坐堂的旁边……」
一双镶了金边的乌皮六合鞋，踏上了台阶，鞋缘边上还沾上院外的泥土，似乎是匆忙赶来:
「这等阖家欢乐之事，怎就忘了我？」
阿宁正埋头吃着刚端上来的白切羊肉，就骤然被打断。
他穿着玄色圆领袍，轻轻地扫了阿宁一眼后，才对太夫人作揖行礼。
太夫人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却见他的脸色从容不迫：
「今日这宴会上来了稀客。来，快些。给三郎添副碗筷。」
「三郎，你就坐在......」她环顾一周，正愁着他的位子，却见李克用的嘴角上扬，看向李克让的位子：
「我就坐这。」
言毕，他推了推正在夹菜的李克让，示意他让坐。
「三兄你......」
李克让的眉头一皱，像是不愿意让开。可李克用似笑非笑的笑容，令他忍不住地咬唇，悲愤地拿起自己的碗筷起身，挪到李克用的旁边。
阿宁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又往边角挪动，离他远些，心中腹诽为何好端端地就要挨着她坐。
「三郎，到底是你陪着陈监军，还是阿耶呀？」
太夫人的眼睛犹如火眼金睛，目光锐利，一刻也不曾李克用的身上挪过。
李克用的眼尾轻轻扫过一旁低头候着的张污落，唇底突然抹出一抹悠长的笑：
「陈监军找阿耶有密事商谈，我不方便逗留。见时日还早，阿耶就唤我过来这里，替他先招待各位。」
他瞥了眼阿宁，视线落到案上刚为他备好的碗筷，低头浅笑着：
「难道，祖母不欢迎三郎？」
这话一出，李克让与阿宁手边的筷子双双掉落。
「你这混孙！」太夫人不怒反笑，指着他摇头：「就爱出其不意地调侃人！既然是你阿耶叫你来的，就便留下也好…….」
「祖母！三郎在这里向您赔不是……」李克用站起身，朝太夫人拱手作揖，神色自若：
他举起了杯，朝向白鬓老头一拜：「孙坐堂，」
他的嘴角一弯，看向了阿宁，语气加重：「丫......小娘子，若不是二位舍力相救，淞涧她必定会犯下今生无法弥补的罪过。你们协力将玉娥救下这事，咱们李家没齿难忘。若二位日后需要翼圣相助，翼圣定然赴汤蹈火，为二位效劳，以报今日之恩…….」
他瞧了酒杯一眼，接着爽快地一口喝下。杯子被他倒放在头上，表示已经喝完。
「好好好！来喝喝！」李克让也被鼓动，举起酒杯，随他的三兄一同一饮而下。
架不住大家都碰杯起喝，阿宁也只得浅尝几口。
「三郎，你有这心是好事。可淞涧这孩子…….」
魏家阿郎将酒一饮而下，可脸色却暗沉下来。
而搁在旁边的酒杯，他的娘子是丝毫未动。
看样子，他们还是无法放下三娘子那日对他们女儿所做的事。
「姻亲，」太夫人算是开了口，原本眉上挑着的喜梢，也下沉了几分：
「老朽无用。三娘一出生就丧了母，我与德兴怕她见其他人有阿娘疼，自个儿没有，心里会芥蒂，所以才会宠溺她，只要礼节之内，就允她做任何事不干涉她。就不想让她对母亲这事耿耿于怀，可没想将她养成这副野蛮任性的性子，」
太夫人的目光定在李克用的脸上，眼神稍黯，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轻叹一声：
「老朽已家法伺候，也送她去崇福寺面壁悔过、吃斋念佛，为玉娥祈福。冬娘，你也知晓，淞涧这孩子本性不坏。只不过，她做出这等不可饶恕之事，若不是阿宁与孙坐堂，老朽将来就算落入地狱，也无法赎清这门罪孽。我曾说过，自会跟你们魏家一个宫岛。我早已写好信，打算今日呈上朝廷告知圣人。只要圣人允许，就将她剔除李姓，以后一辈子就在朱耶老家代发度日，为玉娥与魏家祈福。是死是活亦不管老朽的事。若你们能看着老朽的面子，还有你二姐夏娘的面子，能放下这事，我就算现在死，也能瞑目了……」
「太夫人……」
只见秦冬娘神色微动，她稍动了动唇欲张口时，一个疾步突然涌上，旁站在太夫人面前：
「阿娘，此事万般不可！」
一双纹着金边的乌黑六合鞋，边缘相当干净，就像是有人清理过一般。
太夫人的脸上有些不悦，用帕子掩住了鼻，眉眼一挑：
「德兴，你这到底是去见陈监军了？身上怎么熏得这身庸俗味？」
「是吗？」李国昌闻了闻衣袖，又转身瞧了瞧身，疑惑嘀咕：
「我这身，可还是叫秋娘替我刚换上的……」
太夫人的脸色遽然阴暗，轻笑两声，带着嘲讽：
「所以你凉着咱们的恩人，也都要赶去会秋娘？」
原本笑容满面的李克让，嘴角顿时僵硬。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正想起身时，却被旁边强而有力的手揽了下来，冷漠的眼眸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阿娘，你这是说什么呢？」李国昌眉头一紧，语气变得急促：
「我只是想在参加宴席前，换上一身干净的…….」
「不兴说这事了。」太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打住了他的话。
眼见这气氛变得尴尬，李国昌无可奈何地拿起一旁侍女早已备好的酒杯：
「孙坐堂、阿宁娘子，李某粗人一个，只懂行军打战，无法言表心中的感激之情。只能以酒敬谢诸位……」
他往后一仰，握住酒杯的手一松：「来人！」
一列身穿橙红戎装的士兵，扛着几大箱的木制红漆盒走了过来。
「这些是李某的一片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杯子早已放下。
他摸着下巴的胡子，瞧住这些礼盒，心想秋娘准备周全时，一把通得心凉的女嗓打醒了他：
「淞涧欺我女的事，你们李家到底有何说法？」
一旁秦冬娘的眸底冷得如霜，恨恨地地瞪着他看。
他原本扬起的大笑被这一声冷意彻底扯平，可眼底却无任何波澜：
「三姨妹，咱们那日已经惩罚过淞涧。淞涧知晓错了，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再说她也不是故意如此，是玉娥纠缠她不放…….」
「德兴！」
太夫人一声斥吼，令李国昌的余光间，扫射到坐在一旁沉默的壮硕阿郎，朝自己投来的簇簇怒火。
眼瞧被他气得脖子涨红的秦三娘，才知晓自己所言有误，却也不想认栽。
他润了润嗓子，打算继续出言保护自家女儿时，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挡住，接着一把洪亮的冷嗓悠悠地响起：
「冬娘，今日是答谢宴。是答谢求助玉娥的人，」太夫人的声线沉稳严正，没有任何温度：
「淞涧这个罪孽，是咱们自家的人，是咱们自己的事，以后再议吧。」
秦冬娘像是没料到太夫人会这样说话，她的双眼像是忍不住的，瞪得极大。面色也急速铁青起来，拳头捏得紧紧，声量提高好几倍：
「太夫人，您不是对我说过，要还咱们魏家一个公道吗！」
「娘子！」安静坐在一侧的魏家阿郎的目光遽冷，看了秦冬娘一眼，低声吼着她。
秦冬娘左瞧右看，每个人都不理会她，开始嘻嘻笑笑埋头吃饭。
等到她的理智恢复过来时，只见席上的每个人，没有因为她的一句话，脸上产生任何一丝动摇。
他们就像傀儡戏的木偶，继续动着筷，说说笑笑地吃着饭。
秦三娘的神情一下顿住，欲想再发火时，一把筷子夹着菜，放入她的碗中：
「吃饭。」
太夫人不着痕迹地收回刚才夹着菜的筷子，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表情。
一切举动，云淡风轻。
仿佛秦冬娘刚才对她的怒吼，从来没发生过般。
看着碗里的菜，满眼都是火光的娘子突然一闪，她颤颤巍巍地耷下了肩，昂起的头也深深地埋了起来。
阿宁就瞧见那只握住筷子的手，从原本的有力，开始不断地颤抖着，夹着碗里的菜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