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因为金陵,地处水路枢纽,南北通达,背山靠水,良田连绵,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所以民间经济十分繁荣,是历朝繁华锦绣之地。

    王道娥,早就听哥哥们讲过,说走在金陵的街道里,就像是在逛宫里的博物馆,百代兴废,王谢风流,多少楼台,江南烟云,无不让人遐想沉思,流连忘返。

    但,与白天的气魄不同,夜里的金陵是多情的。

    绿水逶迤,朱楼鳞次间,人流络绎,丝竹不绝,偶有三五妙龄少女结伴,从桥上走过,娉娉袅袅,举措多情,只肖回眸一笑,便惹得行人心动情热,想入非非。

    王道娥,侧坐在燕暄怀里,只顾低着头,不是拽袖子,就是剥指甲。

    倒是车里的芮芝和薝桃,因为有窗纱挡着,反而有恃无恐,一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燕暄忍着笑,故意逗她。

    “王妃怎么脸这么红?是‘暖风熏得游人醉’,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阿?”

    “难怪,人人都道,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古人诚,不欺我。”

    她脸红得要滴血,声音也越来越低。

    燕暄却被逗得哈哈大笑。余庆听到笑声,左右合计,还是策马跟了上来。

    “都是奴才思虑不周,只想着哪里风景好,治安好,打扰了王爷和王妃的雅兴。”

    王道娥硬着舌头道:

    “挺好的。”

    “还有多远?”

    “回王爷,就在前边了。大概还有八九百米罢。”

    过了金水桥,再拐过一条商业街,就能看见桃叶渡了。可能因为都是大船,主顾又都是富贵人家,所以,渡口两岸的花灯更多,更精致,游人也更多,却没有那么吵闹。

    余庆预订是一艘三层的大船楼,船管事和侍女们,已经恭候多时。隔着老远,就开始作揖问安。

    王府的侍卫,里里外外检查过,确认无异,才请燕暄和王道娥一行上了船。

    余庆心细又有文化,当差一向周全,不仅船选的敞亮雅致,航线规划的更好。

    站在三楼,推窗远眺,既将秦淮夜景,来往灯船尽收眼底,又居高临下,远离了酒乐喧嚣。

    如今已到九月下旬,天气初肃,金陵的花花草草却仍是一派葱茏,也不知是灯火照的,还是它们本就这么茂盛,到处一派生机勃勃,蔚然如绣。

    王道娥扶着阑干,并肩和芮芝,薝桃一起赏景,三姑娘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从背面看,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燕暄则脱鞋坐在榻上,和余庆一起喝茶听曲儿,也是自然自在,悠然自乐。

    今天的酒席,是余庆特意吩咐下人,去天下第一楼和松月斋另外订的,点心则订的奇芳斋。

    按照约定好的时辰,伙计们就抬着大食盒,前后脚送到了。

    待御医和内监一一验过,才被流水介地端上了楼。

    “王妃请坐。”

    王道娥这才恋恋不舍的进到室内。

    “难怪苏东坡写,‘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天上人间,莫过如是了罢。”

    燕暄示意余庆,给自己也倒一杯。

    “难得出来一次,你也放松放松。”

    王道娥也举杯道:

    “是呀,如此良辰胜景,美酒佳肴,余大人不喝一杯,岂不辜负了。”

    恭敬不如从命。余庆只好端酒,各敬了燕暄和王道娥一杯。

    天下第一楼,名声在外,菜肴自然色香味俱佳,器皿却选的古拙清雅。

    几道金华竹叶腿、美人肝、熏鱼、糟鸭舌、冬瓜盅炖生敲、鲫鱼脑烩豆腐、龙湖板鸭、清炖狮子头、雨花凤尾虾。

    大俗大雅,大荤大素,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松月斋,则只做素斋,摆盘也素净,却胜在食材和刀工。

    简简单单几样时蔬,凉拌枸杞头、桂花糯米藕、荷塘月色、蟹白烧乌青菜,再搭配三样拿手绝活,烫干丝、素烧鹅、素蟹黄。

    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奇芳斋的面点也不错,金玉烧卖皮薄馅大,蟹粉汤包晶莹剔透,定胜糕好吃好看;

    配茶的船点匣子更是精致,整整十八样,没有一色重样儿;

    最后,还不忘上一碗红豆百合羹,搭配一勺桂花蜜,清爽润肺,解腻生津。

    芮芝,薝桃一左一右,伺候二人用菜。

    见燕暄几杯秋露白下肚,竟有些微醺了,王道娥便给他夹了只虾。

    “余院首说,应该多吃鱼虾,补脑明目,对您的眼睛好。”

    “王妃怎么就喝了一杯?”

    王道娥闻言,故意把杯子推的更远了。

    “臣妾酒品不好,担心,万一,又像上次一样,借酒撒痴,再唱一出东施效颦,扫了王爷的雅兴,怎么办?”

    燕暄摇摇头,笑着叹了一声。

    “本王这歉也倒了,谢也谢了,金陵城也带王妃逛了,晴瞳,还要吾怎么样阿?”

    “文阳的事,说来,也是王妃故作大度,你若……”

    王道娥,突然把胳膊伸过来,露出空荡荡的两只纤雪腕。

    “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坑您,一对儿极品羊脂玉镯,王爷就照原价赔罢。”

    说起这件事,燕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镯子首饰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把那对儿镯子给她呢?那不是本王送你的聘礼……”

    王道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打断他。

    “王爷。”

    “咱俩,今天来一局坦白局,好不好?”

    “出了这个门,过去的事情,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再提。”

    薝桃很紧张地看着她。

    “王妃。”

    “你俩跟着余大人,一起下去罢。”

    王道娥端起酒杯。

    “这一杯,臣妾敬您。”

    “王爷。”

    “恕臣妾眼拙,想跟您求证一下,我聘礼里的那对儿羊脂玉镯子,和那天,县主戴的玉兔香囊,还有您腰间的牛纹佩,应该割自同一块儿玉料罢?”

    芮芝和薝桃,知道肯定拦不住了,只好福礼退了出去。

    “看样子,您是忘了罢?”

    燕暄有些尴尬。

    “是本王考虑不周,疏忽了。”

    “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县主活得通透,说得明白。那日一见,不说惺惺相惜,也是一见如故。”

    “镯子已经物归原主,臣妾,也算彻底了了一块心病。”

    “我见犹怜,何况王爷。”

    王道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南康公主,当年,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罢。可我没有康南公主的气度。”

    燕暄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本王和她之间,国仇家恨,覆水难收。死生不会再见。”

    “王爷知道,臣妾想问的,不是这个。”

    王道娥一饮而尽,道:

    “王爷,在您心里,您,是只把我当一架梯子,一只匕首,还是您的王妃呢?”

    “当然是王妃。”

    “那,您为什么不想让我怀孕呢?是因为王后娘娘和宁家么?”

    “是。”

    “阎家,冯家,都可以么?”

    “但凭陛下做主。”

    王道娥点点头。

    “那臣妾就明白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陶斯亮的案子,殿下想怎么办?”

    说着,她就跪了下来。

    “不是臣妾要干政,实在是,这件事干系重大,朝野沸腾,臣妾得自己有个估量,才好帮陛下和殿下分忧。”

    “铁证如山,一查到底。”

    “这是陛下的意思么?”

    “这是父王和本王的意思。”

    “那就是殿下自己的意思了。”

    王道娥慢慢抬起头,直视着燕暄。

    “如果臣妾没有猜错,未来,此案的钦点的主审,不是北威王,便是昶王,但,绝不会是殿下。”

    燕暄没有说话。

    “阎培雄镇守辽东三十年,为我大燕立下三次不赏之功,是辽东的门神,陛下的柱石。”

    “之所以,不封他这个异姓王,是因为大燕有祖训,不代表陛下自己,真想要置阎培雄于死地。否则,光一条三诏不还,拥兵自重的死罪,就够了。”

    “明知他抗旨欺君,屯田养兵,陛下还要送医送药,极尽安抚,只是一个陶斯亮,又怎么可能扳得倒他?”

    见燕暄脸色越来越凝重,王道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

    “王爷,案子既然已证据确凿,剩下的,就交给陛下圣裁罢。”

    “人心惟危,史笔如铁,君臣一场,还请王爷三思,为陛下计,为天下计。”

    “父王的仁义,本王又何曾不知道。”

    燕暄重重一拍桌子。

    “可,阎培雄不除,我大燕……”

    “王爷。”

    “晴瞳,你起来罢。”

    他轻轻拉过王道娥的手。

    “难怪,父王那么看重你。”

    “陛下看重的是王爷。”

    “唔……”

    燕暄轻轻一拉,翻身压住了怀里人。他轻轻咬着她的耳珠,喑哑道:

    “王妃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王爷呢?”

    “女儿。”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天缘奇遇,卜数只偶。

    中秋那天,文阳被确诊有了身孕,谢少游简直欣喜若狂,又因为那对儿李墨,连谢陈氏看她都顺眼了。

    知子莫若母。半年后的春试,是想都不要想了。

    陈氏只盼着,儿子做了父亲后,能真的成熟立志,发奋图强。

    至于科举么,也许是失望了太多次,陈氏甚至,已经把一大半希望,托寄给文阳肚子里的这个宝贝‘孙子’了。

    毕竟,以文阳和谢少游的天资才华,他俩的孩子必定雏凤清声,才貌双全阿。

    所以,对谢少游想陪文阳,回驸马府小住的请求,陈氏也难得通情达理了一次。

    秋驸马宠女儿,想着,既然可以回娘家,那他领着女儿女婿,去金陵小住一段日子,岂不更好?

    所以,这半个多月,文阳和谢少游,一直住在金陵。

    今夜,千里清秋,风恬月朗,是一个夜游秦淮,喝酒赏月的好日子。二人一时兴起,也租了一艘小舟出来游玩。

    只见,文阳一个人站在船头,一身火色银绣锦袍,黑裤黑靴,更衬的她肤白胜雪,月光下,如珠玉生辉,临水照花。

    任谁,也认得出,这是一位绝色的佳人。

    燕暄,站在露台上,从背后抱着王道娥赏月,无意间,瞥见了船头那抹红色,心里登时一震,闪过一阵轰雷掣电,一个激灵,酒意全消了。

    四年不见,她已从少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举措多情,韵致优雅,可,眉目间的水色,却比从前更寂寞。

    他只一眼,就知道,她过得不好,比他想象的还不好。

    燕暄一手紧紧抓着阑干,指甲深深抠进了木头里,王道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文阳被盯得寒毛卓竖,浑身不自在,左右看看,又没什么奇怪发现,正纳闷呢,她的小船已经超过燕暄了。

    两个人的视线平行,四目而对。

    文阳倒吸一口凉气,瞬时血都冻了,整个人像被隔空打了一拳一样,凌空绊了一跤,好悬没摔进河里。

    谢少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

    “怎么了?窕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脸色怎么这么白?手怎么这么冷,你也没喝酒阿。”

    文阳,整个人僵在谢少游的怀里,魂儿早吓飞了,脑子却转得飞快。

    “我就是突然有些恶心,头晕,可能是今天吃的太少,空腹晕船了。”

    “那你想不想吃东西?想吃什么?”

    “吃了也得吐。”

    文阳一钻进船舱,突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了谢少游。

    “乐天,抱抱我。”

    “窈窈,你,这是怎么了?”

    文阳突然眼眶一红,哭了。

    “我好想你。”

    “我只是忽然很想,很想很想你。乐天,我要你一直抱着我,再也不撒开。到码头不许,回南阳了也不许。”

    “我不许你再撇下我一个人。”

    “我不想再一个人。”

    谢少游,刚才没看到燕暄,这会儿,只当妻子是在撒娇,既心疼又受用。

    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傻丫头。”

    因为文阳租的船很小,船老大一撑,画舫就荡出老远,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桨声汩汩,华彩辉煌里。

    他年的雨约云期,楚台巫峡,而今,只剩下一片断雨残云,咫尺千里,邈若山河。

    王道娥,没有黯然神伤,也没有恼羞成怒,相反,她有些同情燕暄和文阳。

    当然,更同情自己。

    回去时,王道娥把头靠在车窗边,看着人来人往,灯火灿烂的金陵,突然释然了。

    她想笑一笑,肌肉却很酸,她想尖叫,嘴巴却像长住了一样,甚至,连她想转转眼珠,都转不动。

    她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不解地看着自己,她明明是那么轻松和快乐阿?

    她终于可以正视自己心里的那块儿缺口了。

    她终于不必再为自己的‘不忠’愧疚与忐忑了……

    月光渐渐涨潮,长长的船队,搁浅在银河的波澜里,倒映出另一个世界。

    不真实的,像笼着一层轻纱的梦。

    梦里,四周一片银白,一滴雨珠从头顶轰然滚落,砸在她手心里,一滴紧接着一滴,慢慢,结成一张透明的网,紧紧裹着她。

    蚕食着她。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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