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④

    闻喜诗会那天,桃源的妈妈分成两队,负责在芙蓉渡和西渡口,接待引导。赫连刘氏,则早早托人,租了四座大船楼,等在渡口,专供接送与会的女宾。

    乘到芦荻洲,只见孤洲烟柳,风荷迎举间,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片彩棚。绿纱垂花,曲水流觞,好不风雅。

    女宾们随意就座,互相引荐,相谈甚欢。

    宴前,还有桃源的舞女,为大家献舞助兴。佳人们一身绿裙黄纱,将帷帽拿作绸扇,和着丝竹管弦,清水磐音,在竹桥上翩翩起舞。

    似鸟海东来,如金花迎春,风流婀娜却不艳俗,一颦一笑多情灵动,博得贵女们的满堂喝彩。

    诗会只是序言,相亲才是正题。

    陪夫人们,吃茶寒暄三刻,贵女们就三五结伴,款款往银雀桥去了。

    桥上也搭了花棚,棚顶上还绑着诗笺、谜语,桥的两端,各摆了六张黄花梨大案,每张案上,磊着十方宝砚,笔海内插满了各式毛笔。

    树与树间,还都绑着红麻线,想来,应该是展示诗画用的。

    一个小丫鬟,径直朝人群走过来,端端万福道:

    “奴婢青梅,见过姑娘们。”

    “对面有位禹州珈山的张公子,字文昊,刚刚写了一首小令,想请诸位才女雅正,赐教。”

    两个丫鬟,请众女移步欣赏。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禹州地处西南边陲,珈山深山老林,弹丸之地,张姓也不是什么大姓。故而,虽然,这位张公子的诗的意境很高,字也漂亮,却无一人喝彩。

    爆了个大冷。

    “这首,是墨州康南府韩公子,字延德,写的一首小作。”

    “脉脉春欲深,迟迟日方午。闲闲溪桥边,寂寂桃花坞。”

    “浅水潮初生,渔舟倒出浦。无奈东风狂,花落不可数。”

    “我来对一首。”

    一个圆脸高个子的贵女,毛遂自荐,出口成诗。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上苑何穷树,花开次第新。香车与丝骑,风静亦生尘。”

    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江边杏对桃花坞,何穷树对东风狂,真是绝对。”

    桃源的女侍,还得赔笑附会,把两边都捧一句。

    万事开头难,果然,这首诗一送过去,对岸鹿儿州的气氛,就被炒热起来。

    投稿的诗词,像风吹花瓣一样,隔着银雀桥吹到了芦荻洲。

    大家走上石桥,隔着一道红绳,玩起了投壶对诗,飞花猜谜,双方你来我往,扬风扢雅,俊男美女,好不养眼。

    但,让赫连昱意外失望的是,那位绿裙黄纱的姑娘,并没有来。

    郁闷的他,空腹喝了一肚子的冷酒,不到傍晚,就早早被小厮扶上小舟,醒酒去了。

    船娘子,撑起船篙,把船划到一远离喧嚣的僻静水域。

    任由客人借着酒兴,放开声音,叩舷高歌:

    “大官湖畔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

    从荷叶深处,渐渐隐现一座小船。船头站着的那个小丫鬟,还十分眼熟……

    “青果?”

    小丫鬟见他注意到自己,一扭头,又掀开船帘进舱去了。

    再出来时,身边,竟然多了一位戴着纱帽的年轻女子。

    “青,青……”

    赫连昱,还以为自己酒眼惺忪,认错了人。

    “不,不知姑娘在此游湖赏花,实在唐突,还请姑娘恕罪!”

    “恕罪!”

    说罢,解开船边的备用的竹篙,就要帮船娘划船。

    “四公子!公子,您别走阿!”

    “哎呀!奴婢是青果呀!”

    小青果,急的就跳水差游过来了。

    “望月楼!绿裙黄纱!”

    “绿裙子!”

    赫连昱闻言,当时便呆住了。

    “望月楼?!”

    “姑娘……”

    “齐大非偶,不敢高攀贵德。小女今天来,就是想当面谢过二夫人和探花郎的厚爱。”

    “从此各安天命,永不想见。”

    “我家祖训!嫁女择媳,勿尚重聘,积德行善,不惟俗伦。”

    “探花郎少有奇才,前途无量,可以不拘小节,但小女父母早逝,寄人篱下……”

    “惟愿四公子身体康健,平步青云。和有情人早成眷属。”

    那日,银雀桥同年诗会后,京都各府的夫人们,便紧锣密鼓的,帮儿女们问名相看起来。

    老话说的好,‘娶妇容易择婿难’,歪瓜裂枣的衣冠禽兽满街跑,德才兼备的正人君子可不好找。

    一时间,门庭赫奕,壁垒森严的赫连大将军府,竟成了全京都的媒婆的根据地,成天介的迎来送往,车马填门。

    一家男百家求!蔚为壮观是闻所未闻!

    赫连烨毕竟年逾古稀,实在禁不起这么闹腾,第三天,就打好铺盖卷,搬到通州大营去住了。

    赫连家的孙辈儿,成年的有十个男孩儿,九个女孩儿,孙女们已经都出嫁或订婚了,孙子们,还都大龄单身,名草没主呢。

    老二赫连睿,大夫人刘氏的嫡次子;老三赫连敦,四夫人秦氏的庶长子,二人现在禁军御前,带刀行走,颇得陛下和太子信任,上月从辽东回来,刚刚订婚。

    老四赫连昱,二夫人梁氏的独子,新科探花,仕途无量;

    老五赫连墨,高三夫人的庶长子,也是三房唯一的儿子,现在辽东他四叔赫连钰麾下,任东阳关六品昭威校尉;

    老七赫连洵,秦四夫人的嫡二子,老八赫连徵是四夫人的庶三子,今年刚得了贡生,也是天资不凡,一表人才;

    四夫人还有一个嫡四子,赫连棣,排行十五,虽然文疏武怠,天资平平,却十分爱好园艺和农桑,还会驯马,是个有些特立独行,但十分孝顺忠厚的好孩子;

    老十赫连嵩,五夫人李氏的独子,现同老十三赫连缙,七夫人林氏的独子(赫连小小的哥哥),在通州骁骑营,他七叔赫连锟麾下效力,这一批,刚一齐进了个从七品致果校尉;

    老十四赫连聪,六夫人乐正氏之子,男生女相,才高气清,十六岁就考中上了秀才,还会说歌布语,前程远大,后生可畏;

    择婿看院,买猪看圈。

    赫连大将军府这样的亲家,可不好找。

    “这位穆姑娘,出身徽州宁安的穆氏,在夏朝时,也算得上乌衣门第,诗书传家。穆父,穆维民年轻时,更是少有诗名,名噪一时的江南俊才。”

    “只因,怹性格豪放,狂诞不羁,这才履试不第,仕途不顺。”

    “后来,穆母因病早逝,穆父相思成疾,一把火烧了书房,剃度出家了。四年前,也去世了。”

    赫连刘氏,顿了顿,才继道:

    “穆姑娘此行上京,是来拜访翰林大学士杨经纬,求怹念在和穆父的往日情义上,帮她两个弟弟,写封推荐信……”

    “好送弟弟,进地方书院学习的。”

    老太太听完,重重叹气,点点头。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要撑起一个家阿。”

    大夫人,赶紧帮侄子说好话。

    “媳妇陪他二婶儿,去翰林府时,倒也面对面的,和这位穆姑娘聊过两句。”

    “她虽家道中落,家境贫寒,却也跟在穆父身边,读了很多书,气质清高,谈吐不俗,不是看到她那双手……”

    “倒,倒真看不出来,小姑娘的身世竟然这么坎坷。”

    “而且,媳妇想,她若没有几分真才华,翰林夫人,也不会冒冒失失,带她来诗会,给三姑娘和五姑娘当军师了。”

    “老二媳妇怎么说呢?”

    “梁氏为人,母亲是了解的。只要昱哥儿同意,她无不应。”

    王氏,揉揉太阳穴。

    “这样,就都说的通了。”

    “起初,我还纳闷,哪家大家闺秀?怎么?”

    “她是怎么,避开那么多妈妈和丫鬟的视线,一个人,偷偷摸到前院,爬到那么高的楼上的?还倚窗卖呆,冲路上男子暗送秋波。”

    “原来,是个没爹没妈的野丫头。”

    “你俩就没问问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偷偷登我们家的望月楼么?”

    “媳妇问了。”

    “可,那姑娘说,她也是……”

    “她在更衣轩,听那些人嚼舌头,说,说赫连家的九姑娘是个假小子,十分标新立异,从来不喜欢参加这种附庸风雅的聚会。”

    “这会儿,肯定躲在望月楼上,看她们笑话呢……”

    “她……”

    “她偷偷上楼,就是想找小小的。”

    “女子无才辨是德!简直胡说八道!”

    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在生这位穆姑娘的气,还是,在生那些躲在背后,造谣编排怹宝贝孙女的人的气。

    赫连王氏,勃然大怒,狠狠一拍茶桌!

    “不知所谓!”

    吓得刘氏打个激灵。

    “起初,媳妇也以为她是在撒谎。”

    “但,小九儿说,杨春生告诉她,这个穆姑娘,确实来过桃源好几次,想要要求见九姑娘。画眉问她缘由,她说,自己是来找工作的。”

    “可是,问她个人信息,她又什么都不肯说。非要等见到小小再说话。”

    “画眉见这女子颇有美貌,却来历不明,说话也是云里雾里,神神秘秘的,还以为她和那个……”

    “那个狐媚子一样,是来寻衅闹事的。便给她下了逐客令。还让杨春生吩咐门房,不许再给她开门了。”

    “媳妇想……”

    刘氏,白着一张脸,根本不敢看婆婆的眼睛。

    “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她可能确实没有说谎。”

    “今天,是昱哥儿求你来当说客的么?”

    “媳妇不敢骗母亲。”

    “这样离经叛道,又性格古怪的女子,当妾她都不配!”

    “你回去告诉昱哥儿,让他死了这条色心,只要我老太太还有一口气,他就休想再见那女子!”

    “王妈妈,你这就去前院找双全,给杨翰林府上下拜帖,就说,我想他家太夫人了。”

    “诺。奴婢这就安排。”

    赫家的祖祠里,供的最多的就是两种鬼,风流鬼和短命鬼。不是这样天女散花,四处开枝,早在大夏朝,他赫连家就被连根拔起,夷族灭姓了。

    哪里,还看得到今日这番盛景?

    王氏,一个人站在祖祠的檐廊下,看着香案上,纵横捭阖,密密麻麻的牌位。冷笑着湿了眼眶。

    怹突然想起五儿媳,李氏,年轻时写下的一首诗:

    ‘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写的真好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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