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林在阴冷的暮色中沿着21路公交车的站点一站站地走下去,待他到达自建村时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他穿过无人的小巷,径直走进一片废墟的童家。

    他在坑洼脏乱的院子里找到一块平地坐下来,然后木然地将黑暗的四周环顾了一遍,最后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严冬二月的夜晚寒气入骨,宋西林很快就冷得瑟瑟发抖。寒夜漫长,他咬紧牙关一分一秒地撑过去,就像在地狱中苦熬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看到天边泛起的一丝亮光。

    他在寒雾笼罩的晨曦中拖着冰冷僵硬的身体走出童家,乘坐第一班早班车来到西郊农贸市场。

    这是本市最大的农贸市场,市场里到处是嘈杂的人群和横冲直撞的三轮车以及货车,宋西林在市场里寻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赵金花,他又来到市场门口。

    市场门口人、流纷乱,宋西林不经意的一瞥,竟然看到了蜷靠在大门边墙根下的童强他爸。

    童强他爸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军大衣,他将黑瘦的半张脸缩在衣领里昏睡,他脚边摆着一台陈旧的修鞋车和一个肮脏的帆布包。

    宋西林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后,走到另一端的墙根下,抬眼向马路对面望去。

    马路对面有一排门面房,其中有两家紧挨在一起的饭店,此时这两家饭店均是店面紧闭。

    宋西林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两家饭店。

    太阳越升越高,那两家饭店在宋西林的注视中终于开门营业了,当一个身穿大红色旗袍的纤秀身影出现在一家饭店门口时,宋西林的心脏猛地颤栗了一下,他立刻拔脚向那个身影跑去。

    童倩站在名为“四海酒家”的饭店门口,垂头摆弄身上的旗袍。

    她的旗袍下穿着一套单薄贴身的肉色内衣,她的脸上抹着夸张的□□,唇上涂着鲜红的唇膏,她这身俗不可耐的装扮令来到她面前的宋西林瞬间红了眼睛。

    童倩身上的旗袍劣质且宽大,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根别针插进腰身的衣料里,然后懒洋洋地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宋西林泛红的双眼。

    童倩的眼睛像一潭死水,灰暗无光,她神情淡漠地移开视线,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宋西林强忍着心酸说,“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

    童倩紧闭嘴唇,漠然的看着远处。

    泪水不受控地浮上宋西林的双眼,宋西林压住哽咽问道,“童强怎么样了?”

    童倩依旧不语。

    宋西林的眼泪忽然滑出眼眶,他迅速抬手擦掉,接着一把握住童倩的手腕,专横地大声道,“跟我回学校!”

    童倩用力甩开他,低喝道,“你别管我!”

    宋西林顿在原地。过了几秒,他盯着童倩道,“童倩,还有四个月就要高考了,你的实力你自己清楚,你完全有能力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你真的要前功尽弃吗?你真的甘心吗?”

    童倩不看他,淡漠地说,“你走吧。”

    宋西林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地道,“童倩,你的学费、生活费,还有以后上大学的所有费用,我会负责到底,你必须跟我回学校,我不允许你放弃学业!”他说完再次专横地握住童倩的手腕。

    童倩没再反抗,语气却极度冰冷,“男女有别,请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宋西林像遭到电击似的陡然放开她,他怔怔的站着,脸色一阵青白。

    童倩扫了他一眼,口吻略微缓和了些,“我是不会跟你回学校的,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人各有命,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的命,谁也改变不了。”

    她语气坚定,看似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宋西林不再说话,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抬脚走进饭店。

    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宋西林便从饭店老板娘那儿得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

    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是童倩的朋友,老板娘闻言连他的身份证都没看,当然他离家时也并未带身份证。老板娘给他的待遇是管吃管住,每个月150元工资,工资每三个月发一次。宋西林没有任何异议,他换上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就走马上任了。

    服务员这个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无非是端菜送饭帮客人买单。这家饭店环境一般,饭菜便宜实惠,生意相当红火,服务员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宋西林,另一个是个长相老实的矮个女孩,他俩忙不过来的时候老板娘便会从吧台里跑出来帮他俩搭把手。

    2点之后客人越来越少,老板娘吩咐宋西林和矮个女孩打扫饭堂卫生,他俩搞完卫生就开饭了。

    饭店的后厨是三个壮实的小伙子,加上宋西林和矮个女孩,还有做门迎的童倩,一共有6个人在这里打工。

    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摆着两个大盆,一个盆里是白菜豆腐炖粉条,另一个盆里是糙米饭。

    宋西林从昨晚到现在没有进一粒米一滴水,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将寡淡无味的饭菜大口大口扒进嘴里,只为填饱他空瘪的肚皮。

    宋西林一碗饭还没有吃完,童倩忽然起身离开了,宋西林看了看她的饭碗,她碗里的米饭几乎没吃。

    饭后是休息时间,饭店的后院有三间平房,其中两间是男女宿舍。

    宋西林和后厨的3个小伙子住一个屋,阴暗的屋子里摆了几张架子床,屋里浓重的脚臭味令人窒息,宋西林只好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休息,他实在没有办法待在屋里。

    5点钟饭店又开始营业,夜里11点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后终于迎来打烊,此时老板娘才将站在门口的童倩唤了进来。

    宋西林看着冻得微微颤栗的童倩心疼不已,9点之后就没有新到的客人了,那时宋西林就向老板娘提议让童倩进来干点其他的活儿,老板娘却坚持让童倩站在外面招揽客人,宋西林初来乍到,心中虽然愤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下班后宋西林走进臭烘烘的宿舍倒头就睡,他前一天晚上一夜未眠,今天又忙碌了一天,此时他累得几乎要晕厥,哪里还顾得挑剔睡觉环境。他睡得很沉,一夜无梦,直到天光大亮。

    宋西林醒来时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污浊的空气扑进鼻腔,令他一阵反胃,他立刻披上外套夺门而出。

    他大口吸着清新的空气,耳边忽然传来童倩的声音,“宋西林,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西林转脸看去,童倩孤零零地坐在女生宿舍门口的台阶上,她身上穿着上学时穿的那件旧棉袄,正冷冷地看着他。

    宋西林的心脏一阵紧缩,他的到来显然对童倩影响不小,她昨天几乎没有吃饭,今天又这么早就坐在这里,也不知她在这冰冷的台阶上坐了多久......

    宋西林走到她面前,恳求道,“童倩,跟我回学校吧!”

    童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爷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我辍学打工,我要实现他的遗愿。”

    宋西林气道,“这算什么遗愿,你别这么傻行不行!”

    童倩平静地道,“这是我的决定,我哥也改变不了。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回去吧,别再管我了。”

    宋西林盯着童倩,语气坚定地道,“你不跟我回学校,我就留在这儿陪你一起打工,直到你肯跟我走为止!”

    童倩站起来,淡漠地道,“你留不留在这儿跟我没有关系,你这样做要挟不到我,你就是在这儿待一辈子跟我也没有关系。”

    她说完转身走进宿舍,旋即将门关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早饭过后饭店开门营业。

    童倩画着蹩脚的浓妆,穿着不合体的旗袍又站在了饭店门口。

    刚开门的饭店没有一个客人,老板娘此时也不见了踪影,宋西林来到童倩面前,将手里的一件羊毛衣递到她眼前——那是他身上唯一的毛衣。

    “老板娘这会儿不在,你快去宿舍把这件毛衣穿上,毛衣袖子我已经剪掉了,穿在旗袍里面看不出来的!”

    童倩漠然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毛衣,随即将目光投向天空,不再看他。

    宋西林举着毛衣的手在空中顿了很久,最后缓缓垂下,他深谙童倩的脾性,他知道她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宋西林也像童倩那样望向天空,天空高远湛蓝,几朵薄云嵌在其中,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声音:现在该做课间操了!

    一阵淡淡的酸楚立时将他席卷。他收回思绪,转身跨进饭馆。

    —

    宋西林来到“四海酒家”的第三天,赵金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赵金花对宋西林的情况显然已全部知晓,她在宋西林午休时把他拽到饭店门口,劈头便道,“小宋,回家去!回学校去!现在就走!”

    赵金花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长褂,头发凌乱,双手乌黑,一张颧骨高耸的脸又黑又瘦。宋西林从犇犇妈口中知道赵金花在农贸市场给一个发菜的老板干活,他不知道她都干些什么,但从她的样貌来看,她干的活显然非常辛苦。

    宋西林吃过赵金花做的饭,他对赵金花有一种类似母亲的特殊感情,看到赵金花破落的样子,想到她们刚刚经历的惨绝人寰的遭遇,宋西林鼻子一酸,眼泪倏地滑出眼眶。

    他连忙低头擦拭眼睛。

    赵金花愣了一下,随即也无声的哭起来,她似乎知道宋西林为何而哭。

    她哽咽道,“好孩子,别难过了,都过去了......听阿姨的话,回家去!回学校去!现在就回去!”

    宋西林红着眼睛摇摇头。

    赵金花叹了口气说,“你待在这里没有用!你待在这里只是糟蹋时间,倩倩是不会再上学了!”

    宋西林一阵失望。赵金花曾经是最期望童倩上大学的人,他还指望赵金花帮他一起去说服童倩,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宋西林带着埋怨的口吻道,“您为什么由着她乱来?她的成绩那么好,她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赵金花的眼睛灰暗无光,这双眼睛曾经只要提到童倩上大学就会散发出憧憬的光芒,此时却毫无波澜。

    “她要完成她爷的遗愿!她要让她爷死了也能称心如意!她的脾气跟他爷一样倔,我管不了她!”赵金花无奈地道。

    “是因为钱被烧光了她才要辍学的吗?”宋西林不等赵金花回答,急切地道,“我能赚钱!我能供她上学!”

    赵金花苦笑道,“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有钱!强强他爷的抚恤金就有3000多块!车厂的领导说了,只要倩倩能考上重点大学,她上大学的费用车厂会帮我们出,是倩倩自己不上了!”赵金花停顿片刻,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你妈给我两万块钱的事,倩倩知道了......那晚我到处找钱,她全都看在眼里.....我瞒不住她!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兴许还愿意继续上学......”

    宋西林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

    赵金花抬眼看着宋西林,温声道,“小宋,听阿姨的话,不要管倩倩了,她已经铁了心了,由她去吧。你快回去上学,不敢再糟蹋时间了!”

    宋西林倔强地道,“我不走,除非她跟一起回学校!”他说完转身走进饭店。

    赵金花痛心疾首地跺着脚道,“你怎么也这么犟!”

    —

    赵金花又来劝说了宋西林几次,她对宋西林的关心是出自真心的,她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她努力地从宋西林父母的角度和关乎他命运前途的角度说了很多,但宋西林就是不肯离开,并对她的喋喋不休始终保持缄默,赵金花终于死心,她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宋西林,就像她左右不了童倩一样,她不再劝说宋西林,只是隔几天就来看看他和童倩。

    宋西林和老板娘一天天地熟稔起来,宋西林相貌俊秀又极爱干净,他用饭店的洗洁精把身上的工作服洗得干净清爽,对比油腻肮脏的3个后厨,老板娘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因此空闲的时候总爱和他闲聊几句。

    宋西林借机对老板娘说他和矮个女孩在就餐高峰期时忙不过来,怠慢了不少客人,不如让童倩别做门迎了,也和他们一样做服务员,反正隔壁饭店也没有门迎。

    老板娘却得意地笑道,“你不知道,以前隔壁的生意比咱们好,童倩来这儿做门迎后咱们才压过了他们,来这儿吃饭的都是在附近干体力活的糙汉子,那些人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就迈不开腿啦!你俩忙不过来我就再招个服务员,童倩不能动,店儿里的生意全靠她呢!”

    老板娘的话让宋西林很不舒服,同时他也明白童倩的处境很难改变,于是退而求次地说,“您能不能别让童倩化妆了,她化妆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老板娘大刺刺地笑道,“你还小,你不懂!男人就喜欢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尤其是穷得讨不到老婆的单身男人,来这儿吃饭的刚好就是一些没钱的穷男人!”

    宋西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老板娘利用童倩的色相为她招揽客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得如此不加掩饰,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宋西林真想冲到门外拉着童倩立马走人,但他生生忍住了。

    他没有地方去。

    他知道赵金花夫妇每晚都在农贸市场堆放蔬菜的石板下睡觉,他不可能带着童倩也去那里安身,他更不可能带着童倩去睡大马路,他暗下决心,在这里干满三个月,拿到工钱就立刻带着童倩离开,他容忍不了童倩像个风尘女子一样站在那里招揽客人,多一天都忍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童倩始终对宋西林不理不睬,宋西林却经常在周边没人的时候跟她说话,即使她从不回应。

    他说,“童倩,咱们拿到工钱就离开这里,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咱们得为以后打算,这里除了生存没有任何希望。”

    他说,“童倩,咱们离开这儿后去租个民房,然后找个工资高的工作,咱们得多挣些钱,尽快把你家的房子重新建起来。”

    他说,“童倩,以后有机会的话,咱们一起复读,一起参加高考......”

    —

    天气越来越热,宋西林的工作衣已经从长袖变成短袖,童倩宽大的旗袍下也早就脱去了那套肉色内衣,宋西林再也不用为整日站在露天地里的童倩是否寒冷而时刻担心了。

    日子走得匆促无情,宋西林和童倩转眼间在这家地处城郊的小饭店马上就干满三个月了。

    如今的宋西林早已适应了嘈杂繁忙的工作和脏臭的居住环境,他日复一日地算着日子,盼着早点拿到工钱带童倩离开这里。

    童倩对宋西林依旧不理不睬,但宋西林知道他和童倩的关系已经在慢慢好转了。

    一个月前宋西林对童倩说,“你别太老实了,累了就在台阶上坐着歇一会儿,别傻乎乎地一直站着,我会帮你盯着老板娘的!”

    童倩不说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宋西林以为她不会接受他的建议,却在第二天就看到了她坐在台阶上的背影,宋西林笑了,从此之后他便时刻盯着老板娘的一举一动,只要老板娘走出吧台他就会貌似无意地来到门口,轻轻咳一声,童倩就立即站起来。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一直都安然无事。

    赵金花依旧隔三差五地来看看他俩,赵金花很忙,来去匆匆,每次都和宋西林说不了几句话,事到如今,赵金花对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除了赵金花没有熟识的人来这里,这里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让宋西林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宋西林很少想起父母,他对他们还有怨恨。他时常不受控地想起校园生活,夜里做梦也总梦到自己做卷子的场景,他梦醒后看着冰冷的现实,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寒窗十二载,忽然间放弃学业放弃理想,他心底的失落和难过前所未有。

    他将这份难过深埋心底,从不在人前表露,他对自己的选择从未后悔,他知道自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5月的最后一天宋西林对童倩说,“明天就发工资了,后天咱们就离开这儿,我听厨师说城中村的民房很便宜,后天咱们就去找房子。”

    童倩低垂着头不说话,很久之后,她忽然低低地道,“好。”

    一抹笑容在宋西林的脸上缓缓绽开,童倩终于和他说话了!

    —

    6月1日是发工资的日子,老板娘对宋西林和童倩说,“你俩的工资后天才能发,今天和明天的营业款只够发后厨的工资。”接着又道,“后厨的工资不能拖,拖了他们就不好好做菜了!”

    宋西林和童倩只好表示同意。

    中午就餐高峰期刚过,店里又进来一位客人,宋西林正低头擦桌子,矮个女孩走上前去招呼那人,那人却一声不出,宋西林觉得奇怪,抬头一看,身体顿时僵住。

    站在门口的高个男孩身穿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正笑意淡淡地看着他。

    宋西林的声音瞬间沙哑,“振东!”

    他丢下抹布走到振东面前,心潮起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振东道,“咱们去外面说话吧。”

    宋西林跟在振东身后走出饭店,振东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浓妆艳抹的童倩,迈步向街边走去。

    宋西林默默跟在振东身后,他对振东的到来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振东现在才来,以他们这些年的深厚情谊,振东在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出现了。

    宋西林看着振东的背影,振东的肩胛骨明显突出,身上的旧T恤宽大了很多,几个月不见,振东竟瘦的这样厉害,宋西林正疑惑时,突然发现振东的袖子上缠了一块黑纱,振东穿着黑色短袖,宋西林之前竟没注意到。

    宋西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他蓦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振东的胳膊,惊慌失措地问道,“你干什么?你戴这个干什么?谁?谁不在了?”

    振东平静的答道,“我爸走了。”

    宋西林张着嘴大口喘息,泪水忽然溢满眼眶,他顿了片刻,大喊道,“怎么会这样?我听说你爸只是骨折,骨折要不了命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振东依然平静的道,“他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他在校医院做手术时医生给他做了个全身检查,查出了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

    宋西林直直地站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像个孩子似的张嘴哭道,“高叔!高叔!”

    振东的眼底忽然一片通红,他别过脸,眼睛死死盯着马路。

    宋西林哭着把振东紧紧抱住,他自己对高叔的离世都难过得不能自已,振东又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当振东绝望痛哭的时候,他竟然不在他的身边!

    宋西林哭着问,“高叔是什么时候走的?”

    振东道,“5月29日下午3点45分。昨天早上在殡仪馆火化后,我们把他的骨灰送到老家安葬了。”

    宋西林哭道,“我应该去送他一程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振东道,“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我没空找你,安顿完我爸我才抽出空来。”

    宋西林垂下头低声哭泣。

    振东拉着他走到路边的花坛边坐下,宋西林一边哭一边询问振东爸最后的境况,振东语气平静地对他一一道来。

    振东爸在宋西林父母的帮助下住进了全省最好的医院,得到了数位权威专家的治疗,为了延长振东爸的生存期专家们用尽了治疗手段,肺癌患者在治疗过程中吃过的所有苦头振东爸都经历了,却最终没有奇迹发生,反而去世得尤为迅速。

    振东的生活自从父亲住院起就彻底乱了,他和母亲起初天天守着父亲,想拼命延长一家人的团聚时光,对自己的病毫不知情的父亲却总是催他去学校,振东无奈之下只好医院学校两头跑。这三个月里振东和母亲几乎没有回过家,母子俩每晚都睡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吃不好或睡不好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每时每刻都笼罩在生离死别的阴影下才是最让他们痛苦的,偏偏他们还得每天对着病人强颜欢笑。

    多少个夜晚母子俩在病房外抱头痛哭,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林静夫妇每天晚上都来医院探望振东爸,每次振东爸病情危急时他们都会彻夜守候......

    振东低声叙述着,宋西林的脑中莫名出现了他小时候在振东家的一个场景。

    那时他还是个幼儿园小朋友,有一天他去振东家玩,看到振东爸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坐在板凳上看电视,振东坐在父亲一侧,也光着上身看电视,宋西林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振东爸的另一侧也看起了电视,振东爸忽然伸手把宋西林身上的小背心一把脱掉了,于是三个人一起光着上身看电视。

    振东爸的豪放举动让从未光过上身的宋西林感到异常轻松快乐,以至于那个画面直到今天他还记忆犹新。

    在宋西林的成长历程中,振东爸是唯一一个只带给他轻松温暖,而没有任何压力的长辈。

    马路上每每有车辆驶过就会扬起一片尘沙,振东和宋西林不再说话,他们木然地看着马路,就像在看一场没有情节的电影。

    很久之后,振东扭脸看着宋西林道,“西林,跟我回去吧。”

    宋西林沉默不语。

    振东接着道,“童倩的学籍已经注销了,她没有机会参加今年的高考了,你的旷课天数虽然足以被学校开除,但以你妈和郭校长的关系,你随时可以返校上课,离高考就剩一个月了,你用心复习一个月的话,也许还能考个不错的大学。”

    宋西林依旧不说话。

    振东沉默片刻,又道,“你心里不要只装着童家,也想想你的父母,他们把你培养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在小饭店里做服务员的。”

    宋西林站起来道,“你高考前别来找我了,你好好复习,专心应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我上班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了。”

    振东不再说话,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宋西林径直向饭店走去,振东随即起身离开。

    —

    6月2日饭店开门不久,忽然走进来一行人。

    老板娘连忙喊宋西林招呼客人,却见宋西林像根木头一样杵着不动。

    老板娘急了,立刻跑出吧台亲自招呼客人,为首的小伙子却对她摆摆手道,“我们来找人,不吃饭。”

    这个小伙子正是振东。

    振东身后依次是宋东风、振东妈、林静。

    宋东风突然像阵旋风一样冲到宋西林面前,扬手就打了宋西林一记耳光。

    老板娘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那个文绉绉的中年男人竟然不说一句话就出手打人,而且打的是她的伙计!她急忙大叫着冲过去,“哎哎哎!有事说事,不许打人!”

    还没等她冲到宋西林身边,她的胳膊忽然被人一把拽住,老板娘回头一看,拽住她的是个穿黑色衬衣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对她冷冷说道,“别人的家事不要管!”

    老板娘愣了片刻,旋即明白了宋西林和中年男人的关系,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好奇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宋西林的脸颊留下了几道手指印,他却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宋东风愤怒地瞪着他,身体微微颤抖。

    林静不缓不急地走到宋西林面前,什么都没说,突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宋西林的大脑立时一片空白,他仓皇地退了一步,紧接着双腿一软,扑通一下也跪在地上。

    母子俩相对而跪。

    宋东风痛心疾首的“诶呀”了一声,连忙去扶林静,“你这是干什么呀!”

    林静对他摆摆手道,“你先不要管我。”

    宋东风顿了半天,终于放开林静,随即咬牙切齿地看着宋西林。

    宋西林笔直地跪着,眼底蓄满泪水。

    林静看着宋西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回去上学!我求求你—!”她的声音悲戚苍凉,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宋西林的眼泪“哗的”流了出来,他却咬紧牙齿一字不出。

    振东妈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抬手用力在宋西林的头上打了一掌,同时深恶痛绝地吼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孩子吗?有把妈妈逼到给自己下跪的孩子吗?你长这么大,几时见过你妈给人下跪?”

    宋西林被她一打一吼,紧咬的牙关立刻松开,他失声哭起来。

    宋西林哭着看向振东妈,振东妈的面容憔悴不堪,她才刚刚安葬完老公,就为了他来到这里。

    振东妈狠着心肠又在宋西林的头上用力打了一下,并强硬地对宋西林道,“对你妈说,你愿意回去上学!”

    宋西林只哭不语。

    振东妈又打他一下,“说!快说!”

    他还是哭。

    振东妈再打他一下,“你给我说呀!”

    宋西林终于哭道,“我,我愿意回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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