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父女走后。

    “为何要擅自宽限一月,怎么?陛下心疼了?”

    洛皇后柔柔地将右手覆在朔帝青筋凸起、瘦若无骨的五指上,不时用那鲜红的长甲点点他的手背。

    朔帝不欲与她多言,只怒目圆睁地直视着前方。

    “难不成陛下是想到了小六?”洛皇后扯起唇笑道:“哎,那孩子也真是可怜,短短的一生,连亲生的父母都没见过一面,便那样死去了。”

    她拢了拢金丝纹边的凤袍,掩面欲泣,可弯起的唇却是怎么也放不下来。

    “是……是你!你杀了她?”朔帝用尽力气吼着,可声音却不及常人的一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洛皇后笑得直不起腰,她连连摆手:“可不是呢陛下。”

    她天真无辜的面容看起来像个未出阁的少女,一颦一笑尽是风姿。可只有朔帝知道,他的枕边人是条会吐信子的毒蛇。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看透了她!

    “可她死了也好,”洛皇后叹道:“若是知晓自己的父皇是这么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小六怕是也瞧不上你。嗯,死了也好。”她点点头重复着,想了想又开心地笑起来。

    “你……真是疯子!”朔帝有气无力道:“我累了。”

    他将头微微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心下已然是一片荒芜。做这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他承认他输了,他已经受够了。荒腔走板二十年,这朝堂、这天下,就连他的后宫,都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施压,此刻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在不得已之时做了这皇帝,没有后盾也没有能力,见不得民苦又毫无解决之法,一味地依赖皇后的母族洛家和各路朝臣,连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子都不能给个名分。眼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战败,只能将最小的女儿送去和亲,可这人说没就没了。

    想到华黎,朔帝眼眶发红,他闭上眼努力收回情绪,不让洛皇后看出来,可手心早被指尖掐的发烫。

    “好好好,臣妾这便带您下去休息。”洛皇后微微露出些笑意,前倾着身子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亲自搀扶着他出了大殿。那副恩爱情深、岁月静好的模样,微微令刘德全恍惚。

    他擦了擦额前的汗,也悄悄退了出去。

    “师傅,娘娘又犯病了?”

    见刘德全掩门出来,在御膳房帮忙的小路子小声问。

    “是,快去煎药,要凉过的。”刘德全嘱咐着。

    他是朔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自朔帝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时便守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他眼看着当初心思单纯、眼中只有亲情和爱意的静安王,在亲眼目睹为了皇位争斗手足相残、勾心斗角的夺嫡之争后变成了如今这个精疲力竭、恍若迟暮老人的中年帝王。

    背负责任,舍弃爱人,只为了这冰冷的龙椅。

    刘德全长叹一声作孽,这真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甩着浮尘,苍老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

    陈筹在宫内的练武场还领了训练新兵的职,他急着点卯,向颂禾叮嘱了几句便匆忙走了。

    今日休沐,宫中人不多,稍显冷清。陈颂禾沿着城墙边走着,没注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空气中风动得猛烈,吹得陈颂禾额前的碎发差点儿遮了眼睛。不远处的宫墙之上早已积起了重重灰云,大雨压境,好似下一瞬便要倾盆而下。

    她向四周张望了两眼,略带犹疑地向一旁的雅亭走去,才方站定,雨丝果然绵密起来。

    不多时,从后侧进来两人避雨,提着官服的样子倒是落落大方、凛然有礼的。

    看官袍的纹样,居然是正三品。

    今日本是休沐,不过倒也不是不存在有急事要向上禀报或是额外多办些琐事的情况发生。

    两人的品阶皆高于陈颂禾,三人歇在亭中,谁也没说话。她隔着几步路向两人施施然行了个官礼,算是尊敬。

    她未着官服,也没在意那两人识不识得她,行了礼便又侧头看雨去了。

    那两人抖了抖袖子上的雨珠子,见一女子见礼,错愕下也回了个礼。

    其中一人碍于礼节,也不识对方身份,不敢随意造次,只斜眼朝陈颂禾瞟了一瞟,见她眉清目秀、亮眼如星,柔和的面容在雨雾中清透生光,不由多瞧了几眼。

    他目光不离陈颂禾,朝着身边的同僚轻轻咬着耳朵:“方兄可知这女子是何人?倒是生了副好相貌。”

    被称作“方兄”的男子唇角一弯,慢悠悠回道:“似乎是镇西将军家的嫡女,闺名叫做颂禾的,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哦?”那问话的男子眼前一亮,像是有些惊喜,他见颂禾没反应,又朝她望了几眼才叹道:“当真是她!当初在宣政殿着的是盔甲,没仔细瞧上两眼,如今一看,倒真是……”

    方蔚贤轻笑一声,打断道:“杨兄是对陈小将军有意?”

    杨慕之红了红脸:“方兄别胡说……”

    “……”

    两人说得起劲,自以为声小,不料全被陈颂禾听了个干净。

    她闭目养神,并未留心。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雨帘子逐渐稀疏,游云之后也渗出些光来,陈颂禾抬眼望了望天,伸出手细细试探着雨势,雨将停。

    她提起裙边刚要下阶,身后两位已先一步踏了出去。

    擦肩而过时,陈颂禾的余光不经意间一扫,而后蓦然瞪大了眼。

    “等一下!”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嘴便快一步喊叫出了声。

    两人不知解何意,双双回头,也俱是一惊。

    陈颂禾紧盯着方蔚贤腰间的玉佩,只觉得气血瞬间就涌上了脑袋。那轮廓、那材质、那玉穗,分明与那杀手的虎纹玉佩一模一样!

    “大人……我瞧着大人腰间的玉佩甚是精致,可否借我一观?”她哑着嗓子,尽量保持冷静,一双美目却紧紧黏在玉佩上。

    方蔚贤听了这话,愣了一愣,虽是疑惑,可还是解开玉佩递了上去。

    “陈小姐请。”

    陈颂禾见他给的干脆,心下稍稍一松,她伸出手自方蔚贤掌心取过玉佩,柔软的手指无意划过他的掌心。

    方蔚贤眸色一暗,唇边微微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像,但似乎不是……

    陈颂禾仔仔细细地将那玉佩前后翻看了许久,这才注意到这两块玉佩的区别。

    这块玉佩上刻的不是虎,而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鹤!

    她愣了愣:“这玉佩……”

    方蔚贤见陈颂禾似是对这玉佩很是在意,含笑着解释:“文为鹤,武为虎,本官是礼部侍郎,是为文官,承蒙圣恩,方得圣上所赠鹤玉。鹤玉乃是六部及各大官司的通行令,虎玉则用来调动一方军队。”

    这话说完,陈颂禾才第一次抬了头去瞧他的脸。眉间生雪、淡若菩提,面上总带着笑,料是一身官服也穿出磅礴大气之感,说是文官,却有一种武官的杀伐果断之气,令人生畏。

    像是又想到什么似的,方蔚贤又朗声补充道:“对了,小姐的父亲镇西将军,便有一枚这样的虎玉。”

    霎时间,陈颂禾只觉脑内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像要爆炸似的头疼。

    ……

    陈颂禾出了午门,心不在焉地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正凌乱地过滤着方蔚贤的话,丝毫没注意马车正被一波百姓挤得寸步难行。直到车夫“吁”地将马儿一勒,将车绳一拉,陈颂禾才在差点儿被甩出去的危险中浑然惊醒。

    “您没事吧大小姐!”

    车夫是陈府干杂活儿的粗使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蓦地被一大群人包围着,陡然间慌了神。

    陈颂禾坐稳身子应了一声,随即问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这……”车夫欲言又止:“您亲自出来瞧瞧吧。”

    陈颂禾忍不住皱了皱好看的眉,眼下遇上烦心事,心中正无解,坐个马车也能突逢变故,她不禁有些烦躁,这些事是不是什么不详的预兆?她起了个念,却不敢往坏处想。

    她长叹一声,用力推开马车后座。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又一双安静的眼,于寂然无声中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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