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颂禾不愿在伤心地停留太久,她很快辞别了宋淮远,就近回了陈府。

    天堑是灰蒙蒙的一整片,就连盛夏的绿叶都莫名遮上一层暗纱,平白显得破败又颓唐。

    淡淡的天是苍苍的白,压抑的云翻涌了许久,直到戌时,一场淅淅沥沥的清热小雨才洋洋洒洒而下。

    这雨来的快,走的竟也快,不多时,苍穹一端又点起几颗烁亮的微星。

    已经两三个时辰了,陈颂禾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点灯——黑漆漆和空荡荡让她感到安全。

    略带凉意的风自院中疾速掠过,叶尖轻飘飘地晃荡了几下,而后一颗晶莹的水珠子“啪嗒”一声滴落,像梦境一般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廊下闪过一道黑影,说是黑影,其实来人着一袭白,只是融入在黯黯天光中,这一袭白也沾染上了些许暗色。

    承恩侯遇难,女帝震怒,大摆灵堂,全城戒严,弄得上京风言风语人尽皆知,四方馆也不例外。

    四国的仪仗前几日就本该离开大朔,然而一个侯爵的死,竟牵扯了数不清无关的人,一时间不免惹人怀疑。

    甚至有人猜测,害死承恩侯的凶手就藏在四方馆内,女帝此举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谣言如风过境,陈颂禾两眼一闭,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见。

    心中似乎有一截惊堂木,时不时在断人清白。

    她怕握不住手中的刀。

    窗外是暗沉沉的天,陈颂禾咬着唇压抑情绪,唇上有腥味、有痛感,她却浑然不觉。

    喉间哽咽得吓人,可她的面容始终冷静。

    一道无声的光像是要将苍穹割裂,霎时间照亮满堂。

    屋内有一瞬的清明,原来铜镜中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

    两行泪真真如涌泉,唇角鲜红,泪与血混杂交织,衬出一副苍白可怖的木偶样。

    这泪恍惚间不知流进了谁心里,屋外的人攥紧双拳,久久回不过神来。

    荼磨从未见过陈颂禾如此模样。

    这一瞬间不知是震撼更多还是心疼更多,只觉得心口胀得发痛,心跳咚咚如雷,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他没少见过朦胧泪眼,脑中一闪而过的眼眸中,有求饶的、痛苦的、博取同情的、虚伪的,可从未有这种——空洞冷漠,失意到了极致的。

    仿佛天地万物早已与她无关一般,茫然中,带着一丝隐隐作痛的破碎。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不同寻常的温度。

    像是终于察觉到周围有第二个人的气息,陈颂禾这才转眸向窗外望去。

    发红的眼眶像两颗桃核,干涩又清苦。猝不及防间撞上少年星辉流转的眸,她微微一愣。

    眼前尊贵的皇子破天荒只着素白,发髻高束,却是连冠冕也没有。依旧是长眉若柳、面如冠玉,可眉宇之间,少了不羁的傲气,多了安稳的沉静。

    两双明眸交错定格,陈颂禾下意识想要低头避一避,对方却轻轻开口:“你……”

    他吐出一个“你”字,又没了下文,只一动不动地将视线黏在陈颂禾的脸上。

    陈颂禾以为荼磨是来看笑话的,忍了忍,恶狠狠道:“你做什么?”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惊讶。

    声音低哑如裂帛,哪儿还听得出来是位芳华正盛的姑娘。

    荼磨被噎,倒丝毫不觉气愤。他听着陈颂禾喑哑的声线,默默别开了视线。

    修长的指节在窗杦边摩挲,眼神微微闪烁。良久,他不知从何处变来一枝嫩嫩的荷苞,轻轻置在窗边,而后丢下一句:“我再来看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影婆娑,下一刻电闪雷鸣。

    院中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多时,雨丝又落下。

    陈颂禾望着那枝荷,蹙了蹙眉,心间情愫莫名翻涌。

    入夜,陈颂禾被响雷吵醒,她睁开眼来,脑中却出现荼磨的脸。

    她甩甩头,可那张脸却挥之不去。

    纯白的素衣,不加修饰的冠宇,还有一双……湿润的、委屈的眼。

    委屈……?

    陈颂禾一惊,后知后觉地发现荼磨小小的善意。她有些后悔自己厌烦和凶狠的态度,心中涌起一丝愧疚来。

    外头风雨连天,也不知道他带伞了没有。

    想到这,陈颂禾顿了顿,批了件外衣霍然起身,外边黑黢黢的雨夜正如那日。她稳了稳心绪,推门而出。

    窗杦上的那支荷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她屈膝将它捡起来,带回了屋中。

    门窗一合,喧嚣被隔绝在外。

    ……

    夤夜时分,潇潇雨歇。

    凉薄的风钻过屋中早已冷却的鎏金香炉,一抹极淡的余香散在空气中,很快便无影无踪。

    陈颂禾一夜未眠,她平静地穿戴整齐,像往日一般简单洗漱完毕,一把捞起常用的铁剑,推门出去了。

    外头是阴沉沉的黑,四下悄寂无人。

    陈颂禾提着长剑,转眸瞧了瞧府前的两座石狮子,微微吐出一口清气。

    又是一阵风起,吹出白衫裹住少女玲珑的身躯,她咬咬唇,脚尖霍然一点,由她在檐上起起落落,像一只素蝶。

    郁结、不甘、后悔……她没办法安心入睡。

    更深露重,夜色无双。

    陈颂禾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到了四方馆的门前。

    大门紧闭,灯笼高挂,亮火通明。门前,几个手持长枪的金吾卫正在换防。

    她仔细瞧了两眼,心下微疑。

    按照常理来说,若是要捉住那行凶之人,严防死守确是周密,正如坊间之内日日传闻那般,以瓮中捉鳖之法羁凶。可陈颂禾直觉不对,四方馆已经封禁多日,可馆中贵人却毫无怨言,这很不寻常。再者说,此法只可应对那些心浮气躁之辈,而真正残忍又有耐性者,又岂会中这种显而易见的圈套?

    这是个障眼法。

    天光露出一丝鱼肚白,陈颂禾很快对四方馆失去兴趣,她提着剑又行了几里路,终于找到一处僻静的竹林。

    手中的铁剑沉甸甸的,她用了些力将剑柄握紧,目光沉静。

    林间无风,翠绿的竹直挺挺地立在熹微晨光之中,空气中泛着一丝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一呼一吸即刻过去,电光火石之间,陈颂禾跃至半空,手中长剑一击而出!

    一道凌厉无比的剑势划过一片虚无,一条竹被凌空砍半,她挥着剑身,身形掠得极快,一招一式仿佛蕴含无限杀机。

    日上三竿,陈颂禾的额上早已布满密汗,她无所顾忌地挥了许久的剑,终于觉出一丝倦意。

    白衫被香汗浸湿,素净的脸色透着红润。

    她歇了半刻,正预备回府,耳边却窜过一声低笑。

    这笑声极低,像是压抑了许久又实在憋不住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谁?”陈颂禾蹙眉。

    笑声戛然而止。

    静谧的林间悄然,只有风卷过竹叶的沙沙声,让人禁不住怀疑方才那几声笑,只是一个错觉。

    “阁下何人?是何用意?”陈颂禾又问。

    “……”

    回应她的只有阵阵空寂。

    这是一片很简单的竹林,举目四眺只有青绿的竹与叶罢了。陈颂禾亮着眸子四下张望一周,重新往回走。

    然而那低嗤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陈颂禾耳朵乍然竖起,眉间一凝。下一刻,手中长剑便直直向声源处疾速击去!

    剑身笨重,可架不住招式的凌厉与疾速,霎时间犹如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在半空中发出一阵轰然的峥鸣。

    那长剑飞速穿过林间,劈开数根硬竹,旋出一片夺目的剑花,而后用力插在泥土地里。

    下瞬,青绿的叶片慢悠悠自半空中落下,风一卷,像是下了一场奇异的竹叶雪。

    “呼,好险好险……”高处传来一声陌生苍老的男音,混着含糊和醉意,骂骂咧咧道:“你这臭小子,也忒不讲理了,老朽只不过笑了几声罢了,你这是要下死手啊?”

    陈颂禾今日随意穿了件素色的行装,为着习武的便利,乌黑柔软的密发也只简单绑了个高髻,不仔细去瞧,确是一个毛头小子无疑。

    她抬眸望去,只见密密的竹叶之间,斜倚着一长发如瀑的男子,男子的面容隐在光影婆娑之下,瞧不起真貌,只能隐隐约约望见他恣意的卧姿,和手上的一壶酒坛子。

    陈颂禾没有急着反驳,她默了默,镇定反问:“……笑?老先生,方才你笑了?”

    她缓步走上前,将自己的剑拔出来,淡淡解释:“在下并未听见什么笑声,只是察觉有人偷窥,一时情急才掷剑而出,若有冒犯之处,万望老先生见谅。”

    嗓音清澈用力,话也说得诚恳动听,可神情还是倨傲的。

    高处安静了一瞬,像是在思考什么。下一刻,男子从天而降,飞舞的深紫色宽袖混着片片竹叶,骄阳自林间缝隙落下,斑驳之间竟意外的好看。

    “在下有眼无珠,竟没瞧出是位可人的姑娘,真是失礼失礼……”

    方才还苍老沙哑的腔调顷刻间转换,变成了年轻男子般流水淙淙的清润之音。男子足尖轻点,缓缓落在万叶飘零处,乌发如山水画泼墨染就,点缀竹间分外惑人。

    一阵清风卷起竹间尘土,迷的人睁不开眼。

    陈颂禾抬袖遮了遮,目光低垂,半晌才顺着男人的衣角向上望去。

    衣衫半裸,胸膛微露,结实又健康的身体猝不及防进入眼帘,陈颂禾瞳孔猛然一缩!

    这男人!!!

    她面上一赤,很快移开视线。可当清澈的眸子落在男子脸上时,她登时气血上涌,再已没法保持淡定。

    “荼磨,司马羡,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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