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冰雪初融。

    慕容景率领亲兵去西山行猎,这次他要江容晚随他同去。江容晚本不想去,托病回绝了他派来的内侍,奈何他听了之后竟亲自登门,当着阖宫下人的面踏入她的寝殿,握住她的手问她哪里不舒服,没有半点顾忌。

    她记得,当她羞恼的从他怀中抽出手的时候,他还笑问“嫂嫂如今怎么还学会诓骗我了呢”,语气亲昵,立在一旁的宫人都纷纷低下了头。他这般放肆,更像是证实了他与她之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让她无从自辩。江容晚每每想起,还是恼恨。

    王驾出行,一路向西,此次行猎是轻车简从,只有少数亲卫和几个内侍跟随,故而行起路来十分轻快,不过半日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嫂嫂,下来吧。”马车徐徐停下,慕容景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跟前递给她一只手。

    江容晚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一路颠簸,她浑身都快散了架。可左右望了望,四周都是山林荒野,没有一处歇脚的地方。

    她顿感失望,小声嘟囔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会狩猎,摄政王带我来做什么?”

    慕容景正低头擦拭挂在马鞍上的雕弓,慢声道:“无妨,我教你。”

    整理罢了,他拍了拍马背,示意她上去。

    他的马是西域的蕃马,一身黑色皮毛油光水滑,不含半点杂质,体格高大,性子也烈,见到生人靠近,嘴里便发出“嘶嘶”的声音,尾巴有力地向后甩了几下,似是在警告她。

    江容晚踟蹰着不肯上前,支吾道:“你的马我怕是骑不了。”

    慕容景却不由分说将她抱了上去,随后他翻身跨坐在她身后,双手执辔,半拥着她。

    “嫂嫂不必害怕,再烈的马,有我在,也得向你低头。”他说的轻巧,语气却很肯定。

    江容晚稍稍安心下来,不过又顾念到众人都还在场,他便这样与她共乘一匹马,怎么看都不成体统。她面子薄,实在有些挂不住。

    他好似看出了她的顾虑,悄声安抚她:“他们都是我的亲卫,你大可放心。”

    江容晚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果然都低眉敛目,面色如常,一眼也不曾看过来。早就听说慕容景治下严明,看来此话不假。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慕容景忍不住轻笑一声,抚上她的鬓发:“其实,嫂嫂迟早要习惯的,你我不能一直都避着旁人。”

    清冷的气息扑过她的耳垂,带着点撩人的意味,江容晚的耳根子莫名发烫,微微向前避开了他的手。

    她清楚,她不会永远都和他绑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是利用,是依附,他做她背后的靠山,而她会尽力满足他的要求。这样的关系不该攀扯太多的情感,也做不到光明正大。

    慕容景习惯了她的回避,也不去深究,驱马走了一段路,到了山间一处平坦的腹地,将马勒住。

    他把缰绳丢到江容晚手中:“你来试试。”

    江容晚握着玉辔,心里没有底,慕容景擒住她的手,一步步教她如何驾驭。

    “身子向前一点,腿夹紧。”他的骑术很好,但教起她来也很耐心,并不嫌她动作笨拙。她学的磕磕绊绊,时间长了,在他的指教下,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渐渐的也能够独自驱马慢行。

    他们行至一个小山丘,慕容景将马鞭交给她:“试试让它跑起来。”

    江容晚摇了摇头,略有些迟疑:“我不会。”通过方才一番尝试,她已经确信了他的马性子不温顺,并不好驾驭,不过既然有他在,想来也无碍。

    马鞭扬起又落下,骏马沿着山路奔驰,将随从们远远甩在了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天边日头西斜,照的远山一片赤红,林间未融化的冰雪闪着金光,慕容景眉宇飞扬,一双瞳仁也染上了浅金色,映在江容晚眼里,竟不知他的凤眸和山中冰雪比起来,哪个更刺眼。

    “阿晚,你想不想知道与风同行是什么感觉?”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鼻尖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懒倦。

    江容晚没明白:“什么意思?”

    身后的人突然狡黠一笑,扬起长鞭朝身后狠命抽了一下。响起一记清脆的声音,骏马吃痛,撒开四蹄,以最快的速度奋力向山上狂奔,一骑绝尘。

    江容晚猝不及防,“啊”了一声,身子向后倒去,险些从马上坠下去,慕容景挽住她的柳腰,将她捞回来,拢在怀中。

    “太快了,慢一些——”她勉强迸出一句。

    他贴上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她不是第一次骑他的马,可这一次却比往常都要迅疾,几乎下一刻整个人就要飞起来。绾起的鬓发被疾风吹散,冷风灌入喉咙,迎面的风带着孤峭的寒意,呼啸着刺过来,让她根本睁不开眼。他的声音在风中消散的极其渺茫,却清晰的落入她的耳里。江容晚轻轻闭着眼,倚在他怀中,突然想起同样的一句话,他曾经对她说了许多次。

    从前她被人绊倒,撞碎了先帝最爱的花樽,被几个纨绔皇亲刁难,总是他挡在她身前,告诉她“别怕,有我在”。每次当他这样说,她慌张的心就会莫名的安稳下来。

    再从前······许多事,她也记不清了。少年不懂掩藏,其实他心思,从来都很明显。

    “阿晚,睁开眼。”他俯身低语,打断了她的神思。

    “嘶——”身下的马一声响亮的长嘶,两个前蹄高高仰起在半空,突然停了下来。江容晚整个身子也随之向后仰,头晕晕的,仍然有失重的感觉。待她缓缓睁开双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慕容景纵马行至山巅,在距离悬崖一丈远的地方勒了马,前面没有了路,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崖底流淌着滔滔江水,拍打着岸边礁石。

    正是心悸,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不要看脚下,朝前看。”

    她抬起头,霎时惊的说不出话。西山高峻,可将一切尽收眼底,近处可见山间的荒树枯枝,皑皑白雪,远处则能看到重重山峦之外,是荒莽的古道和错落的楼阁,一行归雁穿梭在天际,长安,便落在群山之间。

    上次在瑞鹤楼,她俯瞰过长安的繁华夜色,上上次先帝驾崩,她远远的看着长安的影子。而这次,她不仅看到了整个长安,还看到了长安之外的风景,那些她穷尽一生也未能走出的地方。江山如画,难怪自古豪雄为之争夺不休。

    “好看吗?”

    “好看。”江容晚发自内心地点点头。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肆意纵马,与风同行,耳边听不见皇宫的晨钟暮鼓,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鸟鸣。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快意,仿佛这一刻,她不是江氏的女儿,从未入过宫,戴过凤冠,她可以只是她自己。她可以,爱她所爱。

    “阿晚”,慕容景望着远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教你骑马吗?”

    “嗯?”她侧了侧头,听他说话。

    “我在想,如果你会骑马,闲时我们便能一起游遍群山,我若是出征,或许也可以带上你,带你去见见更远的地方,当然,我会护你周全。”

    “往后还会再起兵戈?”她有些舍不得这样美好的山河被铁蹄踏碎。

    慕容景清亮的眸子暗了片刻,默然道:“江山未定,如果十年兵戈能为后世谋得千秋太平,也算是不愧对父皇的期望。”

    夕阳就快要落下,向天地投下最后一抹余霞,暗蓝的天幕上挂了一弯下弦月,宛如银钩。慕容景冷峻的脸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扫去了眼中的阴翳,显得本就俊逸的眉目如画一般好看。此时的他,恍如旧时。

    江容晚转过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瓦解,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松松的倚在他怀里。

    她长居深宫,只记得自己是南楚的皇后,却不记得原来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不止有职责,更有欲望。她也如此渴望能在天地之间自由驰骋,能一览江山之秀丽,能与爱她的人,携手相拥。

    只是她对慕容景的感情实在复杂,她惧怕他偏执的柔情,恼恨他对她的折辱,时刻都想推开他,可同时,她又必须依靠他,承他的情,有时候越陷越深,连她自己都未能察觉。

    “阿晚,为了我,再做一次皇后吧,与我一起,共览锦绣山河,清平盛世。”慕容景拥着她,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打破了旖旎的空气,江容晚的身子陡然一僵,不过刹那她便回过神来,颤声道:“你疯了。”

    他不恼,嗤笑一声,继续低头去吻她的颈,眼里渐渐染上微红的欲念。他的手探进她的衣领,满不在乎道:“或许我是疯了,可那又如何?你有反抗的余地吗?”

    这狂妄的神气又让他变回了那副阴鸷的模样,江容晚不禁暗恨自己方才片刻的沉迷,可她无话可答,沉默一会便冷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她不像他,不该生的心思,不该有的妄念,她绝不会任其滋长。

    下山的路上,经过一片密林,林中草木簌簌,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慕容景眼力极好,一眼便看清了那是一头鹿。他取下玄铁弓,羽箭瞄准那头鹿出没的方向。

    那头鹿在草间觅食,似乎并未意识到危机来临。江容晚不忍,握上他的手想阻拦他:“放过它吧。”

    慕容景听了并未放下雕弓,反而抓住她的手,一同搭在弦上,凤眼微眯,眸中光芒锐利如鹰:“猎人追逐猎物是天经地义,哪有放过的道理。”就如同他待她,以好处诱之,以柔情惑之,必要时也不惜以强力迫之,可不管用哪种方式,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会放走她。

    未等江容晚反应,“嗖”的一声,羽箭已经飞了出去,林中杂草耸动,只听得一声哀鸣,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在了地上。

    江容晚嘴唇发白,手心冰凉。她素来心慈,忌讳杀生,今日却亲手杀死一条生灵。

    慕容景淡淡的睨了她一眼,收起弓箭:“阿晚,不该心软的时候,不要心软。”

    阿晚的性子实在柔软的过分,即便身居后位,也习惯了宽和待人,不用刑罚,可她不懂,她对旁人心善,旁人却未必回报她以同样的善心。不过也没关系,有些人她若是狠不下心,他替她杀干净就是了,比如,那位沈翰林。

    江容晚摇摇头,并不认同他的话:“摄政王站在高处俯视众生,自然无所顾忌,可你是否想过,他日易地而处,众生又如何对你?心存一念仁慈,凡事切勿做绝,总归没有错。”

    慕容景听出来,此番她是在影射他。虽然他从不与她谈政事,可她在宫里对他那些雷霆手段也有所耳闻,也知道近来他为了巩固权势,不惜血洗半个朝堂。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他能屠戮旁人,靠的是实力,所以他不会对旁人有半分心软,若是败了,他也不需要他们对他仁慈。

    “如果有朝一日,你这样对我,我不会怪你。”他唇边挂着一丝浅笑,琥珀色的瞳朝她轻轻一瞥,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暗影,不知怎的,她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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