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夏夜的雷雨来的突然,柳茵茵不来由地慌了神,下着笔的地方沁出一团墨渍。

    心不静,下笔也无用。她不安地想到。

    “小姐,要点一些安息香吗?”珠儿见她面色不好,手中拿着经书愣愣出神,便问道。

    柳茵茵摇摇头:“下着雨,点了香太沉闷。”

    “是呀,天气真是太闷热了,好在下了雨,夜里大约能凉快些。”珠儿接口道。

    柳茵茵扯了扯衣襟,暗暗道,天气是太闷热了,是该下场大雨去去暑气。她扔了笔靠在靠枕上,心不在焉起来:“珠儿姐姐你帮我把这些抄好的经文收起来,明天送到平犀殿五殿下那里去吧。”

    珠儿便上前帮她收了稿子,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叹道:“淑妃娘娘的病时好时坏,可把五殿下急坏了呢。”

    柳茵茵蹙起眉来,淑妃的病竟像是好不了的似的,药一副一副煎下去,人却一天天消瘦下去,皇帝为此罢了好几位太医的官,如今是周太医专职看顾着,却也只是好一时坏一时。

    柳茵茵索性与她闲话:“难得见五殿下这样心急,听说过几天他的几个舅舅带着子侄要来看望淑妃娘娘,是晋城的那些人。珠儿姐姐你可曾见过?”

    珠儿回忆片刻,摇摇头:“我也不认得,晋城陈家的人与这边来往不多,不过倒是听我娘说晋城这一辈里没什么出挑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柳茵茵不无不可地猜测着,因为淑妃娘娘的遭遇,她对晋城陈家的人印象不是很好。

    “大概会住到公府那里去吧,陈夫人要操心了。”柳茵茵带了点笑。

    珠儿也摇头苦笑:“夫人是最好脾气的人了。不过就是这样,前些年晋城陈家的人来探亲,那些子侄也叫夫人气得不轻呢。”

    话音才落,在一声惊雷里,二人都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二人互视了一眼,珠儿便打了帘子出去,拔了拴子打开了门。

    “哎呀,翡儿姐姐!这是怎么了?”听到珠儿的声音,柳茵茵顿时坐直了身子。屋子不大,珠儿片刻便将大半身湿透的翡儿带了进来。雨实在太大了,便是打了伞也还是浇湿了半边身子。

    翡儿也不管珠儿拿来给她插头发的毛巾,愁着眉眼求到柳茵茵的面前:“茵茵小姐,你快去看看安梁少爷吧,他在雨里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劝都不肯进屋去。我们不敢惊动六公主,齐妈妈便放我出来找您,您去看看吧,求求您了。”

    柳茵茵连忙扶起了翡儿,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像徐安梁一向的作风,急道:“珠儿去准备些热水,你先去去寒气。”复又回复了平静,对着她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悄悄地不惊动人。你不必跟来了,在这里梳洗一下。”

    珠儿去而复返,热水是先前为柳茵茵就寝准备的,现下可以直接拿来用。

    “我去看看,你在这里陪一下。”柳茵茵和珠儿交代了两句,取了伞便走进了雨幕里。

    翡儿看着远去的人影,不由愣了神想,茵茵小姐,好像长高了不少。

    天际刷的落下来一道闪电,紧接着落雷声滚滚而来。柳茵茵走的匆忙,根本未来得及多想,此刻在雷声里才打了个寒战,她抱紧了衣服,在雨水的刷洗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冷意。这才想起她最怕这样的雷雨天,会让她想起幼年时寄人篱下的那些记忆,耳畔也再度响起那些讨厌的声音。

    “滚出去!”

    “死丫头,给我让开!”

    “贱丫头,和你母亲一样!”

    柳茵茵逼迫着自己不要去想。去徐安梁小院的路她走了无数遍,没有哪一次像今夜一样黑。

    她的鞋袜具已湿透了,冰冷冷的没有知觉,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就在一刹那之间,她看到了徐安梁院子门前的白灯,在泼墨一般的雨幕里随风飘摇。

    吱呀,她推开了院门。在暗沉的灯光下,前院像一条流淌的河。大雨啪啪啪的打在石板路上,竟如同一声声打在她的心上。柳茵茵快步涉水踏进了屋子,将雨伞收起抖了几下却没有放下,穿过西侧的寝室,绕过屏风,是徐安梁的小书房。不待齐妈妈反应,她刷的撑开伞,再次走进雨幕里,走到徐安梁的跟前。

    徐安梁终于睁开了眼睛。来人个头小小,却撑了一把大伞,大到除了她自己以外,还能把自己完全地笼罩在一方天地之间。他的面上还有残留的水渍,身下是潺潺流动的水幕。

    “你给我起来!”柳茵茵气呼呼地对躺坐在台阶上的少年吼道。

    徐安梁的眼睛里像是划过了流星,或许是雨水也说不定,伞下的狭小空间里柳茵茵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明明面雨声滂沱,伞下的这一方空间里,却流动着一种诡秘的沉静。

    天上再次落下一道闪电,似乎离得不远,雷声接踵而来。柳茵茵在雨幕里炸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她怕极了,便气呼呼地拽着他,用尽了力气也只能拉得动他的一个胳膊,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由得烦躁。

    “我无父无母,现在也过得好好的!”

    徐安梁变了神色,是柳茵茵看不懂的情绪。柳茵茵好看的眼眸黯淡下来,从徐安梁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要落下泪来。她没有放开拉着他的那只手,只是另一只手,松开了撑着的伞。

    真是的,为什么要想起那些讨厌的东西呢!

    就让大雨来洗刷掉好了。

    轰隆隆。

    徐安梁眼疾手快,在伞垂落的瞬间,接住了它,然后站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徐安梁才像是叹气般道:“进去吧。”

    齐妈妈已经拿了毛巾等着他们,一边啰啰嗦嗦地念叨着两个人的胡闹,徐安梁淋了这么久的雨,被她按去洗热水澡。柳茵茵还好,用热毛巾捂了半天,又喝下了热热的姜茶,便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知道他们还有话说,齐妈妈贴心地走开了。虽然泡过了热水澡,徐安梁的脸色仍然苍白,柳茵茵推了两盏姜茶到他的面前,逼着他喝了下去。

    这么晚了,柳茵茵不适合在他这里待到很晚,但是催她回去的话他一时说不出口。他洗了热水澡,又猛喝了两碗热姜茶,身上捂得热热的,脑子里却有些发胀。

    “淋了雨觉得好些了吗?”柳茵茵先开了口,她指了指心口的地方,“这里。”

    徐安梁顺着她的视线过去,左手顺势按在心口上,低下了头。还在痛着呢。就好像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一遭被炮火攻陷,所见之处都是断壁残垣。为什么他还活着呢,姐姐走的时候他就应该一起走了才对。为什么要一个人坚持着在这里屈辱地活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人会在意了。

    “徐安梁!”

    徐安梁猛地回过神来,柳茵茵正以一种很不和善的眼神盯着他。他的坚持和伪装她都看在眼里,甚至许多时候亦步亦趋地学着挺直胸膛。大概他的软弱不曾示人,才在这样一个片刻显得格外突兀。他非刀枪不入,只是这一刀刺得太重太深,再老成的少年也抵挡不住。

    “我与你说过吧。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柳茵茵突然开口说道。徐安梁抬起头来,为这样一个不知从何处拾起的话头,而稍微露出了一丝摸不着头脑的困惑。

    既开了头,柳茵茵便也不再难以启齿:“他姓什么,家住在哪里,我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姐妹,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舍得为我母亲花重金买昂贵的古琴和各式各样的首饰。所以小的时候我会幻想我父亲是一个大英雄,或者是个大官大将军什么的,我母亲总说,总有一天我父亲会接我们娘俩回家的。可没等我见着他,他就死了。”

    柳茵茵的声音很冷,就如同在叙说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她道听途说的故事。

    “他死了没两年,我母亲也病逝了,我原本想等他家里人来接我,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后来我姨妈收留了我一段时间,她唯一的孩子死了,所以对我很好,只可惜她也不是长命的人,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再后来我母亲的姨妈把我接走了。”柳茵茵微微抬头,眼睛里似乎浮起了几分泪光,“那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想着或许他也已经死了,但我也是他的后人,总会有人会来接我的。”

    那是不值得回忆的日子,一个还怀抱着期待的孩童的可怜时光。她是外室之子,身份从未被承认。被凌辱,欺瞒,偷窃,打骂,母亲和姨妈留给她的遗物都被抢夺一空,那些辱骂反而变本加厉。

    一个不知感恩的拖油瓶,寄人篱下的野种。

    但想着我父亲那边的人会来接我的,到时候要你们这些欺负过我的人好看这样的想法,一直坚持着,等待着。

    从她的眼睛里,徐安梁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没有人来接你。”

    “没有人来接我。”柳茵茵的眼里挣脱出混沌,“我等了很久,后来我就逃了出去。不再抱着会有人来接我的幻想,也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替我伸张正义,忘记那个一身财帛可以去依靠的父亲和他的家族。我沦落成了一个乞丐。有一日路过了佛来镇,遇到了出来办事的师傅,师傅说我有佛缘,才把我领回了佛来寺。”

    往事暗沉不可追。书上是这样说的,师傅是这样讲的。忘掉过去,忘掉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去。

    徐安梁从未想过,这个年纪的柳茵茵,已经经历过旁人不曾体会过的颠沛流离,美梦破碎之后,她亦无暇沉沦,无论是甬州的佛来寺,还是一路走到大波朝的皇宫,她依然稚嫩,却不再天真。

    忘记不切实际的幻想,放弃不可再图的贪婪。可如果是他自己的话,南楚已是前尘往事,大波朝又从何大展宏图,人生如果只是清醒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父亲,大概时日无多了。”他这样漫不经心地开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眷念,反而冰冷的如同陌生人。他不再称他为父皇,那是除了父亲之外,还是皇帝,他也有苦衷。此刻他称他为父亲,便是不再尊敬他身为皇帝的职责,可剩下的居然无所可谈。

    “他那样的人,既无号令天下之才,亦不曾有什么君临天下的德行。世人眼里的南楚平成帝,大概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南楚周家挡在他的前面,无论是太后,我母后,还是我外祖父,那些扶他上位的人,才是天下人忌惮他的地方。”

    “南楚太后也是周氏后人,你父亲身上也留着周氏的血脉。”柳茵茵道。只要稍微去了解一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秘密。平成帝怎么当上的皇帝,天下皆知。

    徐安梁点头,没有什么好羞于承认的,他的父亲的不堪他已在一路成长的过程之中领教过了:“论才论德,他都比不上他的那些兄弟。可惜他们都没有一个像太后一样的母妃,像我母后一样的妻子。周家站在他的身后,他无论什么德行一样可以稳坐皇位。如果没有土木堡之变,他这一辈子都可以躲在周家的背后。或许等我长大,我会走和他一样的路,娶一个周家的妻子,做和他一样的傀儡。如果没有土木堡之变的话。”

    无周不成楚。这不是虚言,周氏确实权倾朝野,可以左右皇位的更迭。

    “不是没有人想要扳倒周家,只是没有人做到过。土木堡之变是一个契机。时至如今已经不知到底是何人撺掇,我父皇突然决定要御驾亲征。当时领兵的是我大舅舅,因为他的缘故,我外祖准许了这件事。战事一开始非常顺利,大波朝正在经历新帝亲政的转折期,我大舅舅领兵度过了江,挥军直逼京都。大波朝临阵换将,邱昌假意退让,以退为进,骗我父皇冒进轻率出兵,在周明山受到伏击,不仅损失了五万大军,他自己还被活捉了。消息传回后方的时候我大舅舅才知道这事。”

    “南楚朝野哗然,民意沸然,而后的七年里,南楚的朝堂都在震荡之中,周家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认为土木堡之变和我父皇被俘都是周家的错。我大舅舅首当其冲受到牵连,于同年十月入狱。为换回我父皇,我和姐姐才被作为质子送来大波朝。”

    柳茵茵问道:“为什么只有你和你姐姐,你父皇别的孩子呢?”

    徐安梁的嘴角扯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叹息道:“有。但除了留有周氏血脉的孩子,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柳茵茵哑然,周家纵然在此事中蒙受不白之冤,但他们行事亦霸道到让人侧目。

    徐安梁道:“周家绝非良臣。这也是我在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的事。对南楚来说,周氏是毒瘤,是必须要铲除彻底的祸害。但对于我父皇来说,周家是他唯一的靠山。”

    徐安梁的脸上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他再蠢也不至于意识不到,除了周家,没有人会保他。今日他这么做,只有可能他命不久矣,而有人劝动了他,他活了一辈子,终于做了一件唯一对南楚有利的事。”

    “什么人啊?”

    徐安梁沉默了片刻,道:“南楚征西大将军,恒王徐霈,是我父皇唯一在世的兄弟,母亲是晋阳罗氏女,亦是将门之后。我幼时从未见过他,听闻他一直都在军中。”

    平成帝一死,徐氏皇族在世的只有两个人,徐安梁,还有徐霈。柳茵茵在朦胧间意识道徐安梁的言外之意,而那个猜测,她不敢说出口。可看徐安梁的神色,他分明已从这一桩桩事件里,看到南楚日渐走远的轨迹,与他渐渐背道而驰。

    如果南楚早已放弃了他,那么他这些年来的坚持就变得毫无意义。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生好像处处都是无能为力的事。她还很弱小,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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