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女儿?”计算结果出来时,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尹涵文是唯一的反对者,“二十年前的那次测算也是,仅仅是因为智力超常,她就差点被你们这帮人宣判死刑。”

    “情景与文字记忆能力超乎常人,但是共情能力低于常人,这是您的女儿尹葵诺最显著的特征,”计算出这个结果的研究人员解释道,“这两项指标,也是反社会人格通常会高于常人的指标。这是二十年前测算失误的原因,也是今天计算结果选中她的原因。”

    “她目前拥有全国最高的成功率。”

    “最高的什么成功率,去感化一台机器,让机器出现感情的成功率?”尹涵文的眼中含泪,声音却依旧不退半分,“我们这儿这么多科研人员都做不到的事,你们凭什么让一个……让一个还没从大学里的女孩子去承担这个责任?”

    旁边的另外一名女士握住尹涵文的手:“尹教授,我们都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目前数字圣城主脑的自我进化已经威胁到了社会安全,无论是那个被封闭起来的黑盒里正在进行的降临淘汰,还是时不时报道的植物人剧增,我们都需要给上面一个交代,尽早划出一份方案了。”

    “对啊,”一旁的周瑾莲说道,“涵文,诺诺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心性和性格大家都知道的,你自己回家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参加。”

    “而且,会被上传的人不仅是她,”梁宇说道,“还有在座的诸位同僚和军方的力量。这个数字生命体出了问题,现在威胁到了社会公共安全,在座的各位都脱不了关系。”

    “我是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但是……”尹涵文将头埋在了手间,“她早就因为这些数字,吃了太多的亏。”

    智能与未来生命所,研究由代码编程而设计出的未来生命。

    在这个一切以数字说话的地方,哪怕是一个疏漏造成的错误数字,当它被摆在台面上被所有人公认时,要驳倒它,就需要一个人花费所有的力气。

    -

    二十年前。

    才刚刚会走路的尹葵诺从托儿所回来就跟着妈妈到所里。爸爸妈妈加班,而她自己一个人在儿童房里玩耍。

    但只要尹葵诺自己一个人在儿童房里,一会儿功夫就会被吓哭,尹涵文跟欧阳绍明急急匆匆赶过去,尹葵诺就只会咿咿呀呀地哭着指着墙角的摄像头说那里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做科学的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认为房间里有鬼,但是这样的事多发生了几次后,尹涵文和欧阳绍明还是带着尹葵诺去检查了眼睛,看是不是孩子的眼睛不正常,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

    只是有一次,尹涵文跟欧阳绍明已经习惯了孩子会哭没有及时赶去,再去儿童房时,却有另外一个同事坐在大哭的孩子旁边,告诉他们,经过他程序的预测,尹葵诺长大后会成为社会祸害,所以建议他们尽早将孩子送去精神病院或者找个合理的方式处理掉。

    “找个合理的方式处理?”欧阳绍明揪住那个同事的衣领,“仅仅是因为孩子哭了,你就恶毒至此?”

    那同事拿出手上的一叠报告:“你们知道的,我前几天跑的那个模型从几十个嫌疑人里锁定到了罪犯,我的预测程序不会出错的。”

    尹涵文跑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她还只是一个小婴儿,预测并不是事实啊。”

    “人之初,性本恶,”同事将报告洒落在地上,“预测是我做的,信不信由你们。”

    -

    这件事虽然最后还是以那位同事的道歉告终了,但不信任的种子只要埋下了,就终会发芽。

    尹葵诺小时候顽皮,再大一点,玩偶到她手上不到半天里面的棉花就会被掏出来,牙齿也总是能精准地把抱枕拆开,一套音响转天就被玩坏了,她越来越像那个预言中的混世魔王。

    他们不信玄学,却相信数据。

    那名同事总是脾气很乖戾,但是他指的嫌犯,从来没有错过。他们原本不相信那份报告,但是一遍遍研读后,发现先兆特征在尹葵诺身上不断显现。

    他们的女儿,有当恶魔的潜质。

    于是他们不得不信,只要尹葵诺一不听话,下不去手就关进厕所里,每年都会带去医院里做检查,以确定尹葵诺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或许是被纠正过来了,又或者是被纠正得太过了,小时候跟个小破坏王似的尹葵诺,越长大胆子越小,到了四五岁还是经常做噩梦,总是会哭。

    或许是因为对女儿的过度紧张,夫妻二人开始让尹葵诺远离所有可能让她变坏的因素,血腥暴力的画面不可以看,原本女儿很有天赋的数学也不可以学,像别的小孩报的机器人兴趣班更是没可能。

    他们带尹葵诺去上舞蹈兴趣班,去学画画,去学钢琴,去上声乐班。但是每一项,尹葵诺就跟院子里的枯木一样,根本发不了芽。

    他们希望,就算女儿不太出色,当个普通人,也比当个社会罪人要好。

    尹葵诺也是这样被培养长大,有时候看到女儿不快乐,也会反思自己,但是想象那个会成为噩梦的警告,一切的理智都化为泡影。

    直到后来,尹葵诺高考完填完志愿的那个暑假,那名同事退休了,才有别的同事告诉尹涵文,其实当时那名同事只是讨厌小孩哭,所以那个人才把尹葵诺抓去做了预测。

    后来那个预测模型改进过,按照改进后的模型,尹葵诺只是显著的智力偏高和情感缺失而已,并没有到反社会人格那么严重。

    “那也是她自己哭得人烦了。”当时尹涵文愣了片刻,拍拍自己女儿的肩膀,想笑却始终带着苦涩,“是不是啊,诺诺。”

    半点看不出混世魔王样的尹葵诺点头承认道:“是啊,熊孩子哭最讨人厌了,我小时候就是个熊孩子。”

    但是想必尹葵诺自己也讨厌那样的教育吧,毕竟上了大学以后,她就很少回家了。

    -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尹涵文坐在玄关的鞋柜上,开着女儿的号码却始终没有拨打那个号码。

    窗外的天都黑了,欧阳绍明道玄关来喊她:“涵文,女儿在家呢,在自己房间里。”

    尹涵文这才提起一口气来,将鞋子放好,起身问道:“这孩子回家怎么也不说一声。”

    到尹葵诺的房间里,尹涵文发现母女两个全是泪眼朦胧。

    她进房间时,尹葵诺慌慌张张把日记本扣上锁藏在了身后,还把室内唯一的台灯给弄灭了。

    当尹葵诺发现她也在哭时,用冰凉的手指蹭在尹涵文的脸颊上擦掉泪水:“妈妈,你别哭,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多好的孩子啊,被数据毁了第一次,又要被数据毁去第二次。

    不,第一次其实是他们自己毁的,他们在数据和孩子之间,选择了相信权威的数据。

    这一次,他们至少应该站在孩子这一边。

    尹涵文决定回单位去辞职,处分也好,开除也好,哪怕一次,她想要保护一次自己的孩子。

    但是早已被他们教得过于懂事的孩子却揪住了她的衣角:“妈妈,我知道你很为难,告诉我吧。”

    “所以,不是因为你们觉得我傻,反而是觉得我厉害?”尹葵诺听完以后跟她确认似的问道。

    “你是最聪明的孩子。”尹涵文跟尹葵诺一起坐在床尾。

    “妈妈,你和爸爸,为什么要给我取名为彼岸花,”尹葵诺小心地问道,“彼岸花是不详之花。”

    尹涵文依稀想起来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有个外国同事来看自己,偶然谈起节气,发现用春分的英文当名字,还挺有意思的。

    “傻孩子,Equinox flower是彼岸花,equinox是春分的意思。”

    尹葵诺擦了擦眼泪:“我就说呢,肯定是春分的意思,爸爸妈妈都是会把最好的留给孩子的。”

    “是啊,都是会把最好的,留给孩子的。”尹涵文少有地将尹葵诺揽在了怀里。

    “妈妈,我愿意去的,只要我能够帮上你们的研究。”尹葵诺说道,随即却是止不住的眼泪,“只要你们不怪我连幼儿园的实习都做不好,我今天,又被园长骂了,她叫我滚,还骂我笨。”

    -

    尹葵诺还是同意了上传。

    被动上传者都是随机的,被发现时都是抱着手机或者电脑已经昏迷了,有些人被发现及时,就送去医院了,发现不及时的,身体会因为过于饥饿而死亡。

    而主动上传只有一套不成熟的规程,需要被上传者进入深度休眠状态,在全麻以后喉插管维持呼吸,建立体外血液循环,通过输液来维持营养。

    尹涵文看着原本健康的女儿躺在病床上只能依靠仪器活着,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教育,自己跟欧阳绍明这二十年来的愚蠢的坚持。

    听话乖顺就一定是好的吗,闹腾叛逆就一定是坏的吗,孩子一定要按照固定的模版成长吗,所谓的专家的预测,就一定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孩子可靠吗?

    -

    尹葵诺的意识上传后,数字圣城的主脑就开始了超级进化,所有的监控者都无法预料主脑的下一步进化方向,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而且失踪和突然失智的人数也在不断攀升。

    就在例会上,所有人都在争论现在拔掉机房的电源,到底能不能关闭数字圣城,被关在里面真人的意识损坏到底算不算故意伤人的时候,主脑突然黑入了系统,主动要求与他们对话。

    画面中的主脑完全是一副人的样子,一个年轻男人,悠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是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架,面对着屏幕好像在进行直播聊天。

    “尹葵诺的父母在吗?”那个男人问道。

    房间里的摄像头也同时在搜寻,最后定在了某个角落。

    坐在角落里的尹涵文和欧阳绍明举起了手:“在这里。”

    “你们对自己女儿的教育真是极差,”男人说话很不客气,“把人教得胆小又懦弱,还经常容易焦虑和没安全感。”

    尹涵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诺诺……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现在很好。”男人嗤笑一声,“我现在有一道选择题给你们,尹葵诺和你们过去所有的研究,你们选择哪一个。”

    “当然是我女儿,即使我以后再也不做这个领域了,我也会选我的女儿,”尹涵文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我女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不要伤害她,你如果要伤害她我现在立刻去拔电源。”

    旁边有人按住尹涵文的手,让她冷静,现在直接拔电源有可能要面临刑事案件。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说道:“很好,现在我要开始抹除我存在的痕迹了,我的底层代码里有个bug,没有办法更正,只能重写了。”

    坐在屋子里的这群聪明人都不明白眼下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自毁了,被你困住的那些人会怎么样?”有人问道。

    “死呗,我自己都要自杀了,我还管他们。”那男人满不在乎地说道,但还是指向尹涵文和欧阳绍明所在的角落,“不过那朵小白花我会还给你们,她现在很好,可别再养坏了。”

    在所有人的质问中。

    十秒后,主脑启动自毁程序。

    从来没有人知道,虚拟空间中的一行指令甚至能改变现实中人类的记忆。

    一行行指令在自我删除,面前的纸张一点点被替换为别的项目,参与者全都丢失了那段与数字圣城相关的回忆。

    他们茫然起身,不知道刚才发生的荒唐闹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荒唐闹剧。

    尹涵文从茫然的人群中穿出,跑到走廊尽头女儿的病房,她看到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女儿,苏醒了过来。

    -

    时间仿佛被嫁接到了一条新的时间线上,尹涵文和欧阳绍明再看着自己的研究时,都觉得陌生无比,脑子仿佛生锈了,转不动了。

    于是他们干脆提早退休了。

    但是尹葵诺,突然好像开窍了一半,二十多年来他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留在她身上的阴影,好像就在她被上传的的那十四个月里被清扫了。

    她变得阳光开朗,变得果断勇敢,跟以前判若两人。

    但是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只是她被压抑的天性,又重新活过来了。

    一直以来读书不怎么样,朋友也不多的女儿,突然就读书也好了,考上了研,导师也是自己的老同学梁宇。

    女儿在搞什么项目,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只记得,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因为太过于相信数据,差点磋磨完自己孩子所有的自信心。

    现在女儿在做什么项目,偶尔新闻上能看到,女儿回家来很少提起研究,他们也就不问,也懒得问,试着放手。

    直到,她三十七岁那一年,她突然说,现在数字圣城的项目发展得差不多了,她要去上传她的意识了。

    他们知道,在她幼时,他们尚可打着教育的旗号改变一条河流的走向,但是如今那条河流已经成为一条大江大川,他们最好站在岸边观赏。

    “再见,爸爸妈妈。”尹葵诺分别拥抱了他们。

    “再见,女儿。”尹涵文说道。

    他们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孩子,只是他们人生一程的短暂同路人。

    现在,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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