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园艺会这天,众人早早起来准备。

    正值盛夏,孤女院暑期停学,因此前几天没见到太多的教师和乳母。大家有些忙于农事,有些暂时休假。

    今天倒是都来齐了。

    有的负责接待贵客,有的维持秩序,有的带着孩子们卖一些茶点果子。

    文辞跟着苏晓梦一一认过,对这些老师们钦佩不已。

    老师们基本都很年轻,有些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更多的是商户家的姑娘。

    在这里教书,每月也有银子,和给幼儿开蒙的老师差不多。但她们要干的事情,可比蒙师多的多。

    惠州有重商之风,家中女子大多也会拨算盘认账簿。这些女子经常在外奔波,往来见客磋商,行事作风不拘小节,因此才会和苏晓梦引为知己。

    倘若是正经大家闺秀,则会避免与花楼出身之人相交。她们的父兄携妓出游,会被视为风雅之事,传为美谈,可女子却会因此被人诟病。

    台子四周围起半人高的红布,园艺会还没正式开始,有女童在旁弹近日风行的曲子。时而有观众打赏,司仪就会大声唱名,感念善举。

    从入院开始,道两旁就布满了摊位,货物琳琅满目。

    商贩入院需交摊位费,院里也会精心挑选,选取信誉好的铺子。饶是如此,摊位仍然是供不应求。

    孤女院划出地方,摊位如官市一般排列整齐,游人在其中穿行,逛起来很方便。孤女院的老师们也趁此卖些织物、扇子、字画,都是院里女童们平日做的。

    趁着表演还没开始,天气也还清凉,苏院长先带大家游览一番。

    三人因要表演,穿了一样的银朱色织金圆领衫。

    文辞束袖一扎,墨发高高束起,革带勾勒出纤韧腰身,显得英气逼人。

    今日盛会,苏晓梦也穿着正式。她身着胭脂红的立领长衫,配竹绿色的织银马面,圆髻插了绞丝双股金钗,端庄大气。

    小寒换了身枇杷和胭脂双色的新衣,就连避河都有胭脂色的小衣。几人从人群中穿行,精气神十足,亮眼得紧。

    逛至一方摊位,方景顺手拿起一方绣帕。

    这绣帕配色淡雅,上面绣着辛夷花,还题了首王维的小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方景轻轻念出来。

    这是少年时他学的第一首诗,现在吟起,好似还能看见当时光景。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文辞自然的接上,探身去看他手里的花样。方景见此,抬手方便她看。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欣赏。

    花枝布局匠心独运,不像市面上常见的硕大一朵绽放在正中,而是两枝横斜,运用了水墨画的留白手法,韵味天成。

    “这幅图样是姑娘画的?意蕴天成呐!而且这字……”文辞伸手,就着方景的掌心,轻轻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字也很好,带了刘太师的笔意。”

    刘太师的隶书颇具汉魏风骨,行草又带着盛唐气韵,高中状元之后,他的字迹曾被人竞相模仿。

    只是科举答卷,还是以规范的馆阁体最佳。是以近些年为求中举,很少有人练习刘太师的帖子了。

    文辞当年学书法,就是从刘太师的隶书学起的。

    摊主是个二十余岁的姑娘,本在一旁纳凉,闻言眼前一亮,“这位妹妹好眼力,妾身少时,就是随刘太师读书的。”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肯定会是笔底知音,这话我可是憋了一路没说!”苏晓梦笑着拍手,声音清亮,直穿过来。摊主这时才看到她,朝她点头示意。

    苏院长从后面绕过去,亲昵地搂过文辞,“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余温余怀琬,江南四大才女之一,正任我们启明孤女院的文章老师!”

    余怀琬梳了飞仙髻,一双凤眸飞扬,樱桃色齐胸襦裙配着山茶披帛,张扬明艳。

    “而这位,文辞文今古。她乃是我在宁城的知交好友,能文能武,在当地也小有文名。”苏晓梦热情地向余怀琬引荐,她就觉得这两人肯定能聊到一起。

    余怀琬!居然是余怀琬!

    我这就看到余怀琬真人了?

    文辞下意识地捏住了苏晓梦的手,用力摇了摇,等内心波涛汹涌平静了些,才上前见礼,“原来是‘高情不逐梨花’才女,失敬失敬!”

    文辞语气中的惊喜简直掩盖不住。

    她在少时就曾听过余怀琬的名头。余怀琬十三岁时,就以一句“想我空眼当世,志轶尘凡,高情不逐梨花,奇气可吞云梦”名扬江南。

    这人喜作男子打扮,认为女子也要积极关心国事。她不仅吟咏风花雪月,也高歌金戈铁马,被人称为巾帼不让须眉的“扫眉才”。

    大户人家规矩森严,一般不愿意让女儿在外抛头露面,更少将闺中笔墨流传在外。余怀琬的父兄却珍惜她有奇气,为她出文集,让她参与书会。

    也因此,余怀琬的视野更加广阔。

    在她笔下,大好山河、烽烟战火皆可入诗,属实是女子之典范了。

    余怀琬听她这样夸,眉毛骄矜地扬起,显然有些得意。但她也确有骄傲的资本,因此不仅不令人生厌,还更显灵动。

    她话里却还得含蓄自谦一下,“些许戏作罢了。倒是今古妹妹竟还会武,我就只能在诗文里想象了。”

    豆蔻年华时,余怀琬只想着她跟闺阁里的娇小姐不一样,可以和男子同吟咏“大江东去”。

    可年岁渐长,却也体悟到她只是命好罢了。

    只说眼前的苏晓梦,才冠当世,可少时也只能被困于花街柳巷……

    余怀琬在与众女子相交的过程中,也体悟出女子柔情男子难及,开始以女子之笔写闺音。

    余怀琬父亲是惠州织造,在京时跟刘太师学习过行草,后又临了别的帖子,但还是带着刘太师的笔意。

    “妹妹能认得出刘太师的手笔,想必也是通读文章,勤练笔墨的,日后定能文传今古。”

    苏晓梦对她两的诗作都很熟悉,又记忆出众,应声道,“这是定然的!你只是没见过她的笔墨罢了,带我把她的闲情偶做给你抄上一份,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掩嘴而笑,“你有‘始信功名见猎迟’,她就有‘有志功名始读书’来配你’!”

    文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首诗,正是遥合余姐姐之作,还不能和姐姐相比。”

    余怀琬这下像见了知音一样,说什么都要把绣帕送她。

    文辞把手背在身后,执意不肯收,“你这绣帕极费工夫,而且还是要给孤女院贴用,我怎么能白要你的东西?”

    余怀琬见她推辞,直接把绣帕塞给方景,“我和妹妹一见如故,几十文的绣帕算得了什么?我见你同伴也很喜欢,就赠与你们了。”

    方景练武多年,习惯性地接住。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应该躲闪,方觉不妥,他看着文辞,颇有些不知所措,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要不还是我来付钱吧。”方景动手去摸腰间钱袋。

    “不用了,”文辞制住他的手,回身行礼道,“那就多谢姐姐好意了!”

    友人赠,不必辞。

    谢过余怀琬后,也差不多到时间,去后台帮忙了。余怀琬还得继续盯摊子,众人先行告辞。

    因怕他们紧张,苏晓梦特意把他们的表演安排在靠后的时间。

    办过一次园艺会之后,苏院长也有了经验。

    前几个节目看得人多,看到后面,众人就有些不耐烦了,有些观众会提前离场,出去逛游或者更衣。

    日头渐渐升高,辰时三刻,台下已经坐满了观众。除了院里安排的椅子,还有个人自带的小凳。

    司仪敲响三声钟,观众渐渐安静下来。

    苏晓梦踏着掌声上台致辞,感谢来此的各位嘉宾。接着,她介绍了孤女院去岁经营情况,善款去向,以及感念皇恩浩荡,官府顾惜。

    她致辞和她的文风一样不蔓不枝,很快结束。

    随着鼓乐齐鸣,爆竹声响,第二届园艺会就此拉开序幕。

    孤女院的孩子们戴着面具,扮着神灵,从台两边迅速跑上场。

    这是江南地区常见的娱神百戏,扮神而不做神。因此只是戴着神灵鬼怪面具,却穿着自己的衣服鞋子。

    踏着古老神秘的音乐,众女童一齐跳起舞来。她们时而围成一个圈,祈祷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时而分散开来,做出不一样的动作。

    台下观众纷纷议论哪个扮相最好,哪个扮得最真。

    文辞几人在侧面坐着。舞台最角落的一个女孩,动作稍微有些跟不上。但她小辫子一晃一晃可爱极了,扮演得也是月间玉兔,众人也就对她更多几分宽容。

    “那小兔真可爱,有些跟不上似的,可能找不到嫦娥仙子了!”观众们猜测着。

    这时候,还真有一个嫦娥扮相的女童来牵她的手,把她往队伍中间引了引。

    文辞摸摸下巴,她觉得那女童莫名眼熟啊,等等——

    “那不是咱们小寒嘛!”

    林千星大叫起来。

    幸而锣鼓喧闹,观众都沉浸在表演里,无人被他吵到。

    方景文辞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了苏晓梦。

    苏晓梦摊了摊手,“看我干什么?是她自己要求的哦。”

    原来这几天他们排练,小寒经常不见踪影,是去扮演小玉兔了啊!

    你别说,广寒宫玉兔,和小寒,听起来就很投缘嘛!

    众人这下更加认真看表演,只是注意力更多放在“自家孩子”身上。小寒出过一次差错之后,跟着嫦娥走队形,后面都很顺利了。

    “真棒!真厉害!”

    大家随着观众为她们欢呼。

    等到这个节目完毕,文辞到后台去接她。

    “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苏姐姐说,有个小妹妹生病了,缺个人,我就去了。”

    出于她自己害羞的原因,最后她也没有告诉大家。

    “小寒第一次表演,就这么厉害!刚刚台下的观众都夸你呢!”

    “是,是吗?”小寒捏着自己的衣角。

    林千星接道:“对啊,我们一眼就看到小寒了,一整场都在为小寒欢呼呢!”

    “谢谢,谢谢文姐姐,苏姐姐,谢谢千星哥哥!还有方景哥哥!”小寒突然流下泪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孤女院的姐姐妹妹们都很好,她这几天跟她们同吃同住,感觉自己已经做好了住在这里的准备。

    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已经是她从前不敢想的了。但她忍不住贪心,想跟这些人再多待一些时间。

    只是园艺会毕,她们就要走了吧。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有些慌。

    文辞把小寒抱起来,想到旁边跟她说话。

    这个时候,有个小手怯怯地拉了拉她,“姐姐,小寒妹妹的玉兔耳朵掉了一只。”

    是刚刚那个扮演嫦娥的女童。

    文辞愣了一下接过,谢过她,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跟她笑了一下,又跑走了。

    她们一行人,在后台显得格格不入。还没上场的和刚刚下场的,有不少女孩子都羡慕地看着她们。

    女童们本以为,这个和她们一起娱神舞蹈的会是她们中的新成员,没想到她有这么多的家人啊!

    她们眼中有羡慕,但不多,更不到嫉恨的程度。因为很快,苏晓梦、余怀琬和其他老师就过来,为她们整理衣饰了。

    女孩们亲昵地靠着老师们,她们从老师那里也得到了很多爱。

    文辞抱小寒在怀,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苏晓梦力排众议开的这个孤女院,对女孩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完整的爱。

    不必担心男孩来分走大部分,不必担心是女孩所以被排在后面的,完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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