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死成,他被人救了。

    救他的是个长相端正的侠客,留一把清须。伤好后他想好好感谢下对方,但对方忙得很,将他放在镖局就没露过面。

    镖局里的人都很热情,也不嫌弃他吃白饭。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大多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有些说话还带着北地的乡音。

    他干躺着不安心,就想帮他们浆洗衣服,又被人喝止了。

    “放下放下!小心把伤口挣开了!”

    镖局的人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开饭的时候,就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姑娘给他带一碗。

    他问:“你也是镖局的人吗?”

    “当然!我在跟着陆叔学剑法,过不了几年,我就会是名震一方的女侠了!”小姑娘神气得很,举了举跟自己将近等长的长剑,得意地翘起了下巴。

    “真好。”

    镖局的人都很好,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没有地主老爷,没有人上人,镖局上下都是兄弟相称,遇到困难一起帮忙。

    他有些心虚地瞥开了眼,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我能也留在这里吗?我能给你们洗衣服,搬东西,我都可以的!”

    “当然可以了!”小姑娘答应地很爽快,这让方景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

    这么轻易就把他留下了?

    这些天,给他延医问药就花了不少钱,他都没敢细问,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他只是默默想着,可以跟他们商量下,给镖局干活抵债。

    “你都住了这些天了,不想留你早把你打出去了,”小姑娘笑着,比出一只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这里的人,个个都能打你这样的小孩子六个!”

    “那是五根手指吧?”

    “这不重要!我自己也能打你五个!”

    “你叫什么名字?”

    “阿暄,你呢?”

    “方……方井。”

    ***

    “方方景?很特别的名字呢。”粉雕玉琢的小贵人拉着他的手,将他拽了起来,笑眯起了眼。

    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皴裂的口子,指甲缝里的血渍泥渍,这一切在那白嫩小手的映衬下特别明显,慌得他立马收回了手,藏在了背后。

    “不,不是,我叫方井……”

    他很局促,决定自己叫方井的时候,黍子叔夸他名字好听。但在眼前这衣锦披绣的小贵人面前,他却觉得这名字土里土气,上不得台面,只好笑出一口白牙,“我名字不太好听……”

    “很好听啊!景,光也,从日,‘至若春和景明’,很合适你。又从京,有高大义,‘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很好的意头,”小贵人说着,忽而掩嘴一笑,“光顾着我说了,还没问你是不是这个‘景’?”

    他并不知道自己打水的那个井和小贵人念的诗里面的景是不是一个,但他下意识地点头,“对,就是这个。”

    小贵人说很好听,那他就叫这个景好了。

    “方景方景,我叫文辞,可以叫我辞辞。”

    “瓷……瓷。”

    轻巧的音节从舌尖吐出,剔透玲珑,就像眼前小贵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她的肤色白皙,眉眼精致,不正像他在老爷们家中看到过的薄胎白瓷吗?她正是一个白瓷娃娃。

    小贵人虽年幼,气质却恬静,通身都是在光下流华的锦绣,腕上一对银镯子,头上是金丝绕的碧玉簪。

    他只在押镖时见过这样名贵的首饰。

    “小姐,这人什么来历啊?”见文辞领了个人进来,一个梳着包包头眼睛很大的姑娘好奇道。

    文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从墙那边跳过来的,似乎被人欺负了。”

    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没有嫌他冒犯,没有找家仆来责打他、驱赶他。

    方景垂下了眼。

    他跟镖队众人学了武艺,自诩也是个江湖人士了,就到处拜师闯荡。

    这次他经过一个小巷,看到一个纨绔指示手下往死里打一个小乞儿,也不管为何,先跳上墙从上面下来,直接将人踹倒,又趁着他们七手八脚去扶那纨绔时,带着小乞儿溜走了。

    他把小乞儿藏在一个草垛里,自己引开了追兵。

    但这里他路不熟悉,且缠斗且逃亡,就走进了死胡同。他干脆跃上院墙,跳进了人家院子里。

    跳得匆忙,也没看脚下,他直直摔进了花丛中。神清骨秀的小贵人正在那里赏花,明显被他吓了一跳,踌躇之后,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方景看向来处,此时那丛花已经被他压折了,残破委顿。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小贵人被他惊着了,下意识伸手拉他,“这是做什么?”

    他低着头,很是羞愧,“我折了你的花。”

    他应该磕头流泪,说什么“小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踩了贵人的花,向贵人赔罪!请贵人责罚!”

    或者说一箩筐的好话,夸夸她,求求她,这样这个心软的,富贵乡里养出来的,见不得别人受苦的小主子也许就会可怜他。

    但他说不出口,他莫名不像在这位小贵人面前显得太低贱泥腿子,只能梗着脖子,等候发落。他不知道这花是什么花,只听过名贵的牡丹一盆便要千金呢。

    小贵人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随便种的,也不是什么名花。花是死物,人才重要。”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一条命比不上老爷们的一双鞋。

    小贵人眼神澄澈,似乎有些心疼,还有别的什么,他不太想让她可怜他,虽然他已经处处矮她一头。

    “我现在在镖局干活,我会攒钱赔你的花的!”他像是想要证明自己似的,搬出了镖局,保证道,说着,他掏出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匕首递过去,“这个给你,等我有钱再赎回来。”

    “小姐,外面好像有人在找他。”这时,另一个姑娘走过来。她跟那大眼睛的姑娘有点像,只是神情沉稳些,像是姐妹。

    众人都听到了墙外的呼喝声。

    “我出去……”他眼睫一颤,说着就要起身。

    “进来躲躲吧,”小贵人直接截断了他的话,朝他招手,又吩咐道,“侍画,你去找江叔要一套衣服给他。”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么留下他好吗?”侍画不安道。

    文辞摇头,看向他进来的围墙边,“他进来时手持凶器,却没有挟持我等,还因为压坏我的花自责,不是坏人。”

    侍画无奈,“小姐也太心软了,这花可是您辛辛苦苦种了三个月的。”

    “无妨,”文辞掩嘴笑,“这不是有长工送上门了吗?”

    文辞叫人收拾了花丛,免得待会儿来人说不清楚。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反正不是皇亲贵胄的话,太守府应该是不敢擅闯。

    文渊正好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也是哭笑不得。

    “你啊你,和你母亲一个样,我倒是差不多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了。刚刚听说那卢员外家的儿子被人打了,他正发飙呢。”

    文辞听过这个卢员外,他自己乐善好施名声不错,就是儿子太过娇宠,养歪了,整天惹是生非。

    一听他的名号,文辞就知道肯定又是他干了什么缺德事了,“肯定是他又做了什么错事,才惹得人家镖局的小侠客要惩罚他。”

    文渊有些意外,“哦?他说他是镖局的?”

    刚刚那孩子,他只看到个背影,身上有血渍泥污,可能是打斗留下的,只是瘦的出奇,显得像根麻杆儿似的,倒是气质挺平和的,不像坏人。

    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家姑娘心也太大了。

    这可是强闯太守府啊!

    文辞想到了什么,拿出那把匕首。文渊接过看了看上面的篆刻,点了点头,“确实是义丰镖局的兵器。义丰的镖师人不错的,很仗义,有善心,我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

    文辞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吧是吧,我就说他是个好人!”

    这时,方景已经洗漱上药,换上新衣出来了。

    他之前就是光肚皮,在镖局也是穿短打,还没穿过这种宽袍大袖的衣服,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了。

    文辞眼睛一亮,由衷感叹道:“换身衣服还挺好看嘛!”

    文渊也眼前一亮,但还是不忘了教训下自家目光都不错一下的女儿,“你这丫头,有这么盯着人家男孩看的吗?不知羞,跟你娘一个样!”

    “跟我娘一样不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

    方景在屋内已经听到此间主人回来了,他本来还怕自己的到来让对方不喜,正想着怎么解释呢,文渊和文辞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对话就撞到了他耳朵里。

    原来,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他悄悄松了口气,试探地走出屋子。

    这时,他就听到了对面两人的惊叹。

    怎么说呢?该说不愧是父女吗?那眼睛亮闪闪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在镖局也经常被人夸长得俊俏,但只当镖局人爱屋及乌,没想到这两位丝毫不掩饰,倒是让他一个本想以武功成名的学武之人,先体会了一把以貌取人的优势。

    “方景见过老爷。”

    文渊摆手,“起来吧,你既然进了我文府,就不必担心,有事我们自会替你担着。你将你做了什么细细说来,我好替你去应对。”

    方景就俱陈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文渊听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年纪轻轻就讲义气,以后再来,务必让我好好招待!”

    方景稀里糊涂的,就被拉去吃饭喝酒了。

    这家人真好啊,跟镖局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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