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慕的求和书抵到御前时,承圣帝正与吏部尚书徐进商议来年考察官员之事。

    和书递进徐进本想告退却得承圣帝挽留道:“老师无需回避,北境这一仗又赢了。”

    徐进除了领吏部尚书一职外还在内阁供职,又为天子帝师可为位高权重。

    “陛下倚重宸王,这番除了赏赐金银外可还要行加封之事?”连翎领兵临雍之事徐进知晓,如今宸王贤名四海传送,也不时有戏文讴颂送到御前。

    承圣帝连衾已过不惑之年,久居高位的他带着帝王威严,不可逼视,唯有对这几位阁老尚书时稍放缓些:“朕这个弟弟默声蛰伏多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居然是将帅之才。”

    徐进能做到阁老之职,自然是深的帝心,他稍加揣度便知帝王之话何意,养大的猛兽不能折了他羽翼便不能放任他在外面,闹不好哪一天会脱链逃路,还是拴在眼前放心些。

    想到这他俯首进言道:“殿下久居三关,一直不得与太后娘娘团圆,如今娘娘年事已高思念殿下犹甚,陛下不如诏他回来,一解娘娘思子之情。”

    这话说的恳切动人,可唯有宫廷之事的近臣才知此话为何意。

    宸王连翎与太后母子不睦已久,承圣帝初登帝位之时没少因此事罚他,可连翎照犯不误,一向恭谨有礼的宸王唯对母后不逊,这事当时没少遭人诟病,每日弹劾连翎不悌不孝的折子足有一沓。

    承圣帝近年来沉疾所扰,到了冬日总患咳症,徐进退出暖阁后,皇后款步而来带了参茶点心劝连衾休息。

    承圣朝统有过两位皇后,一位是已畏罪自戗废太子生母李氏,如今的皇后是太子连泽的生母乐瑶。

    长嫂如母,乐皇后昔日为贤妃时对连翎照顾颇多,太子连泽年龄与连翎相仿,虽隔了一辈却也同窗念过书,若说宫中还有记挂连翎的人,怕也只有这位皇后娘娘了。

    承圣帝饮了参茶对旁侧的皇后说:“朕想让宸王回来。”

    听了这话乐瑶神色稍凝,却又不疾不徐的说道:“臣妾久居宫闱却也听后宫中人提起过宸王的英名。”

    乐瑶与皇帝年少便是夫妻,一直恩爱如故,他拉着皇后的手道:“你也知我这身子日渐衰败,可泽儿能力尚弱,如今虎狼环伺,我不忍心他陷入这无尽的污垢中。”

    连衾在心爱的人面前愿意放下帝王的尊贵,口称“我”时,他愿自己不是帝王。

    “陛下正值千秋鼎盛之年,太医院名医无数,细心调养总会好的。”乐瑶性情温润,可听丈夫说这种话还是不由神伤。

    连衾摇了摇头,又用绢帕捂住口咳嗽了两声:“宸王身份尊贵足以位列储君,但朕不会让他坐到这个位置。”

    凶狠的獠牙淬着毒火,连衾的眼眸带着狠绝:“朕要他做一把刀,把大越久病得腐创一一清理干净。”

    临近年关,京城各司衙门都散了人手,唯有銮仪卫愈发紧张了起来,京城动向天子安危皆系于他们,不得不谨小慎微。

    副指挥使的值房自天明起就不断有人出入,直至夕阳西下,烛火燃起秦玖娘才来得及吃口热茶。

    她在布置近来的巡防工作,越到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个费心费神的工作,只能一遍遍核查,幸得她在銮仪卫供职多年最耐得住这隆冬的寂寞。

    就在她准备收拾下职时,门却又被扣响,侍从早已退衙,秦玖娘只得亲自去开门。

    “指挥使大人。”门开后秦玖娘连忙见礼,立在她门前的是銮仪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指挥使裴誉。

    裴誉一身黑衣短打,上秀无半分金线银花,往街上一站足矣混迹如寻常百姓中,他说不上威严也算不上亲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把控着銮仪卫的大权,是天子最为亲近的近臣之一。

    裴誉单刀直入也不虚言:“陛下有旨,诏宸王连翎回京述职,明日诏书即下你即刻派人送到三关去。”

    “是,大人。”秦玖娘奉命而行,她领銮仪卫职,朝中早有风声攒动,陛下要诏宸王回京,此时收到这个消息她并不算惊讶。

    “陛下还有一道密旨,”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个密封好的信封,“连同圣旨一道交于宸王之手,不得有误。”

    裴誉匆匆而来又消逝在红墙之外,秦玖娘结果这轻薄的纸业只觉重若泰山,她与连翎只有短短两面之缘,可这短暂的接触中她能觉得,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君子不该搅入这偌大的皇城的泥潭中。

    更何况还有谢簌黎。

    倘若连翎回来京城,二小姐当如何呢?

    她在风中站了许久,直至衣衫被寒风吹透。

    旦日,她将圣旨与密函交与亲信,照例言明了任务,却又在临行前破天荒的嘱咐道:“路上不需赶路,正常前进便好。”

    至少让他们过了这个年。

    临近年关府衙的差事不好调派人手,毕竟谁也不想此时远离亲人家眷,但去三关宣旨这个差事却又不少人抢着要做,想要先一步窥见宸王殿下的真容。

    一道圣旨彻底打破了三关得静宁,原本其乐融融得将军府一夜间变了半边天,连府中人得脚步都比往日沉重了不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带着些许凄怆的小调从尾巷中传来,带着西风缭绕在谢簌黎的耳边,她放下铜钱后离开了茶棚,扣上披风的兜帽融入到步履匆匆的行客中。

    都说说落霞关的夕阳无限好,可她已无心闲赏风光。

    遣兵调将对常年驻守边境的将士来说不是意外之事,除了似端国公姚勰般封地就在南疆,哪怕是身为三关统帅的吴振也有随时能被一道圣旨调派他地的可能。

    虽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兜兜转转间总能再相遇,可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将军府中诸人都心知肚明。

    圣旨言说是回京述职,可这一述职就意味着要论功行赏,连翎势必会被调离三关,不能再与他们并肩而战。

    吴振沉默良久,昨夜招待完宣旨的銮仪卫后他也没睡好,今日几人坐道一处谁也没开口,他环视诸人目光最后落在了连翎身上说:“把你的人都带回去,尽快启程吧。”

    “大帅!”连翎才想反驳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知你不愿,可天子圣意不容置喙,徐映和小如本就是你府中的人,这番自当与你同去,鸣风暂且在这留一阵,踏柳营暂时无人接管,我会尽快请旨为踏柳营选新的主将。”

    圣旨虽说是让连翎回京述职,可他们三人出身宸王府,就算现在各任军职也是王府中人,依照惯例也要一并返回。

    唐易说:“此番就算徐映他们不走,之后也会有旨意将他们调往别处,三关如今连捷,朝廷最怕得就是军营‘上下一条心’,倒不如趁现在的功绩再谋良职位,也是你们的出路。”

    徐映还算克制:“末将听从调配。”

    “魏琅这次同阿翎一道回京述职,”见魏琅要开口,吴振连忙又道,“三关一直没有副帅,你是我帐下将在外人看来位同副帅,此番阿翎以亲王之爵回京依制当有主将随行,鸣风暂不能去你便代表了三关。”

    各自去处安排明了,几人尚有军务便先一步离开,且唐易也宽慰诸人,分别不是今日不必神伤不已,此时屋中只剩了连翎、吴振和唐易。

    唐易见他情绪不好,便斟了杯茶水放在他面前说:“你不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连翎低头开始浅杯的水面,眼中带着红色的血丝,他说:“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三关终究只是增长你羽翼的地方,你的天地在皇城,”唐易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怅然道,“大越如今沉疴积弊,看着一片祥和实则暗潮涌动,你注定是这谜团疑棋中的执子者。我能教你的你都已经学会了,回去吧,早日换天下臣民一个海晏河清,我和大帅就在这等你回来痛饮庆功酒。”

    连翎抬头对上了两人炽热的目光,苍生涂涂,有人以武为道守住万里山河,有人以药为器救万民生死病痛,如今需要他走另一条道了。

    谢簌黎赶在城门落锁前回到了飞仙城中,她不敢纵马快行,回到清安堂时伙计们已然忙着收拾药材,坐堂先生已然归家,倒是廖蓬正垫脚向外张望。

    他见谢簌黎策马而来,忙叫伙计牵走了马:“主子你可回来了,阿杜把后面煨着的热汤端过来。”

    廖蓬支使着伙计做事,又连忙沏了热茶给谢簌黎暖手:“怎么去了这么久,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午后谢簌黎来了清安堂,只是那时廖蓬正在店里忙活,谢簌黎便让人给她牵了匹马,自己去了落霞关中。她没有什么旁的目的,只有心烦意乱无处排解,疾驰行路唯有风声入耳借此舒展一二。

    她额角落下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给她本不好的脸色又添了三四分憔悴,她接过了热汤冲伙计道了声谢,又信口搪塞说:“塞外风光无限好,一时贪看忘了时辰。”

    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廖蓬却是不信又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清安堂的伙计知道谢簌黎身份不简单,掌柜虽为明说她是谁,可见惯了世间百态的生意人一揣摩便知,这人或许就是他们头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

    看着他们说话,伙计们收拾完前面后自动退下,为他两人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他要走了。”谢簌黎半晌冒出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垂眼不知在看什么。

    这个“他”是谁廖蓬不用三思也明了,他家主子一向肆意洒脱唯对一人特别,便是如今街头巷尾传道的宸王连翎。

    廖蓬勉强笑着宽慰她说:“王爷回京是要得皇帝嘉赏,主子若真放心不下便与他同去皇城,王爷段然不会拒绝的,说不定还想着让主子去呢。”

    “锦城虽云乐……”谢簌黎扯着嘴角笑着,“容不下我这个外乡人。”

    时间在这一刻似是被无线拉长,江湖自古风波恶,可饶是如此半数江湖人终生也不会踏入那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锦官城半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湖到底是江湖,无非是血影刀光兵刃相接,而那朝堂上所行的阴险诡谲之事往往杀人于无形。那些大人物挥挥手或许就有无数人转而丧命。

    廖蓬见她笑得勉强,不知如何宽慰,只说:“我知主子是为了王爷才留在三关的,如今王爷要回京主子真的不同去吗?”

    事了后谢簌黎选择留在三关,大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与连翎生了情义,但她留在三关而不是继续云游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连翎在这。心安之处即为安居之所,自谢清故去后,飘渺无依对她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在三关的这段日子反倒让她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感,这是另一种家的温暖。

    京城多险峻,前头将有无数的艰难困阻等着连翎,谢簌黎知晓对连翎而言此番并不是回归故里,皇城不是任他舒展的天地,甚是如牢笼一般将他困于其中。

    她本该与他同行相担,可内心的排斥让她苦苦纠葛,更何况修门的出身永远是一道泥墙,不知何时会被洪流冲垮。

    她说:“若我不与他同去,他会怪我吗?”

    廖蓬错然不知,他远没想到谢簌黎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这话从谢簌黎口中说出并不奇怪,她不如同一般女子只能依附于丈夫。她持剑行于江湖,正如白谨歌所言“一剑霜寒十四州”对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连翎会如何所想呢?

    就在此刻又有人入清安堂中,听伙计在门口拦道:“先生已然归家,您若不是急症请明天再来。”

    “我找你家掌柜。”

    谢簌黎闻声望去,只见个芝兰玉树般的身影立在那,哪怕只做常服打扮连翎放在人群中也是出挑。

    两人目光相对,那双桃花眼倏然而现的是欢喜灼热:“阿绾。”

    他的话音带着上扬的尾音,虽然神情疲惫但再见到谢簌黎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伙计见他与主人相熟,侧身让了他近来,谢簌黎也放下了杯盏起身迎了他。

    “我来接你回家。”连翎声音轻柔,连眼神都是柔和的,桃花眼情深如水难蕴波澜,让人一眼就移不开来。

    谢簌黎转头跟廖蓬道别,走到连翎近前说:“好,一起走。”

    入夜的飞仙城寂静却不萧条,仍流连这节日的欢愉与热闹,连翎一手牵着缰绳,一旁拉住了谢簌黎的手,两人的人都不算暖,彼此传递着来自彼此的温度。

    连翎的手脚一年四季都是冷的,早年间的沉疴,随着战场征伐几次死里逃生,病入陈骨。饶是谢簌黎花了心血为他调理,却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见成效,可偏偏连翎又缕遭奔波劳碌之苦,就算稍有好转又累渐难成。

    谢簌黎想着自己在他身边总能时时看顾,就算边关纷扰如云,有她相护连翎总能少受两分伤,凭借她的医术有个三年五载总能调理回来。再者说还有医圣在,就算她能力不济还有师父,肉白骨是难事,诊病对医圣来说可为手到擒来。

    可现在一切都不会如他们所愿了。

    没有星辰皓月的夜晚,仅凭着灯笼照亮前进的路,谢簌黎穿的少,斗篷不足以避寒,她更不肯穿连翎的氅衣:“你穿着,我不冷。”

    没有小意温柔的话语,也没有平日的嬉笑欢愉,连翎眼见她消沉偏头问道:“为什么不开心同我说说?”

    今日他得了劝慰,和谢簌黎同去京城或许不是一件坏事,他可以与心上人重游故地,虽然已然物是人非但总还有几位故友可访。或许他会被皇帝在指派去一方州府为将为守备,但饶是天涯路远只要有知心人在身边总不至于孤身一人。

    清安堂到将军府的路不远,两人嫌天冷风寒,脚程都快连翎说这句话的时候恰到了将军府门前。

    马儿交给府门前的侍卫,这匹马非军中所出,却也是廖蓬寻来的良种,倒是性情温顺,颇得谢簌黎心意,她便向廖蓬借来几日。

    回廊弯绕,刮过习习长风,她任风从指尖滑过,拢入长袖中等着交代手下人事务的连翎。

    他的一颦一笑皆入她眼中,入其中便再也离不开舍不得放手了。

    可她不能沉溺其中。锦城云乐非她之乡,更何况师父、兄长之仇未报,她又如何独自安愉。

    在连翎到她近前时,她沉下心道:“阿翎,对不起,我不能同你去京城了。”

    她见连翎闪烁的目光徒然黯淡,随后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她,抬手摸了摸她脑后的头发,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却带着他不知道的颤音:“没事啊,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抱歉绾绾是我失约了。”

    这种时候连翎还在向她道歉,她的内心不由一揪,就像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击。

    眼泪忍不住落下,她哽咽的喉咙说不出来话,她偏头不去看连翎,却被他拥入怀中,用指腹为她擦去了落下的泪水。

    “对不起阿翎,对不起。”谢簌黎攥着连翎的衣襟,泪水连串的落了下来。

    连翎见她哀怆自己也忍不住伤心,任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泣,他一遍遍拍着谢簌黎后背安慰道:“你别道歉,你没有错的。”

    谢簌黎泣不成声:“我本该与你同担风雪。”

    “我不要你与我同面刀光剑影,”连翎心爱的人拥入怀中,轻轻蹭了蹭她鬓角,“江湖才是你的天地,去吧,回到属于你舒展自由的乐土去吧,不必挂怀我,大越山河万千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人间百态如乘云若拂柳,或随风而动或飘寥无依,或乘风雪而去独揽八荒。

    那一夜惊风剑带着凛冽的青光出鞘,持剑的连翎目光如炬映照在清冷的剑身上,冲京城的方向劈出一道剑光。

    久经江湖的应辞剑被谢簌黎仔细擦拭着,看着院中人舞剑的身影,她摇了摇头,收剑入鞘搁置在剑架上。

    本该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谢宫主在这一夜决定重新回到属于她的江湖,而沙场搏命数载的连翎,不得不遮掩起遍体鳞伤的皮囊,再入那百鬼难测的朝堂中殊死一搏。

    每一次的抉择都将改变命运,只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被迫接受的人。

    可无论是身在江湖被修门身份禁锢的谢簌黎,还是连翎出身皇族一生舍不由己,或是如徐映、卫瑾如般的普通人,他们皆不愿向命运低头。

    人要左我之右,我就拔剑与人一战。天若拦我去路改我之命,我便与天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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