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的雪又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停了下来,一尺厚的雪铺满了将军府的院子,下脚不免一深一浅,仆从们早早起来趁着风雪暂歇,忙扫出了条小路出来。

    谢簌黎晨起梳理了头发,将屋中铜炉里的火熄灭,重新检查了随身的行李。

    连翎也在此时而来,他帮内院的仆从扫了门前的积雪,冻的手脚有些麻木,他才想烤火却见笼中火已灭,他心知肚明谢簌黎今天就要走了。

    屋中的余热到底比外面寒冷的雪天要好上许多,回血的手指有些麻木,冻的通红,谢簌黎见他衣袖上沾了融化的雪水,拿了帕子替他擦了擦。

    内息从谢簌黎的手上韫出,将暖意传给了连翎,她说:“叫小如把氅衣给你送来吧。”

    “不用,”连翎的手恢复了直觉,推了推谢簌黎的手表示不用再帮自己,“雪大路上肯定不好走,再缓两天吧。”

    他私心想让谢簌黎再留几日,哪怕几日也好。

    谢簌黎又何尝不懂连翎的挽留之意,可她不能心软,越是迟疑越会难解其中羁绊,她说:“不了,与大帅他们道别后我就走。”

    她先于连翎走几日便是不想两人饱尝分别之苦,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已然空落,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仿佛一个叫谢簌黎的姑娘从未来到过这里。

    “药方我都给徐兄了,配好的药昨天都拿给你了,快吃完的时候早些传讯于我,若你的人寻不到我就拿着召伯令去不寒宫的铺子找段大哥。”谢簌黎一句句叮嘱着,生怕有什么遗忘。

    时辰眼见就到,谢簌黎不得不抽回了手,飞快的抹去了即将落下的泪水,拿起桌上的应辞剑和连翎送她的小扇,拎着包袱就要出门。

    “阿绾!”连翎想要追出门去,却又停在原地,“咱们何日能再相见?”

    “新岁更替,月上枝头,无论天涯海角,我自会去寻你。”

    将军府中诸人凡与谢簌黎有过交集的都来道了声别,他们或在疆场上得过谢簌黎相救,或于得过她诊脉治病,或与她切磋过武艺。世间纷扰万千,总会有人记得她曾到过三关。

    相比初见之时卫瑾如长高了不少,几乎快要超过谢簌黎的身量,他无父无母被王府老仆收养,未尝过父母之爱,谢簌黎于他而言更似长姐般呵护着他,任他玩闹撒娇,在偶尔被兄长责骂时会躲在她身后。

    卫瑾如红了眼眶却始终跟在徐映身后,不敢上前打断谢簌黎与其他人的谈话,可谢簌黎早注意到了他,待辞别后她走到了近前道:“徐兄珍重,改日再会。”

    “谢姑娘一路保重,王爷这边自有我们照料,姑娘放心。”徐映拱手抱拳,平礼相回。

    谢簌黎接了他的礼,又冲卫瑾如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来。

    卫瑾如怯怯的喊了声:“谢姐姐。”

    见少年人长成,谢簌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乖乖听兄长们的话,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们的。”

    吴振、唐易、孟鸣风、昶扬、赵柯甚至蔺丘老将军都来与她道别,再寒暄下去怕是又要日落西山,她拱手抱剑道:“诸位,此行并非海角天涯,相见之日可期,簌黎初入三关之时承蒙各位照顾,他日再会必与诸位把酒言欢。”

    离开将军府谢簌黎并不骑马一人一剑行于街道上,清安堂那边她早已廖蓬打过招呼,今日不必再去。

    谢簌黎施了轻功,想赶在今日离开三关,她知自己若在逗留蹉跎势必会走不成。落落长风的轻功出神入化,她飞掠过层层屋檐眼见着就是落霞关的城门,出了这道门再行几里便是中川属地了,再也不是让她眷恋的三关。

    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怕是很久都看不到了。

    她望了望背后城中鳞次栉比的屋宇,跟着人群走出了城门。

    再回首,城墙上镌刻着落霞关三字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模糊,低头才觉原是眼泪氤氲。

    风吹过她飘扬的发带,却听身后有快马疾驰的声音而来,她未等回头去看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穿过人潮袭来:“簌黎!”

    谢簌黎脚步一滞,转头见连翎策马疾驰而来,不等勒稳缰绳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跑了几步到了她的身前,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

    她能感觉到连翎胸膛中跳动的心脏,两人贴的如此近,连彼此的气息都能清晰的感受到。

    此时城门口的人不少,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孤男寡女格外引人注目,直至徐映、卫瑾如也追着策马而来,谢簌黎才推了推连翎。

    “别管他们。”连翎恪守君子之道,甚少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压抑数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外泄,可他做的也仅限于此。

    他想吻她,可到最后也只是低头嗅了嗅她发梢间流露出的皂荚香。

    “我衣服要皱啦,”谢簌黎仰头看着他,难得如小女儿一般娇俏,“京城繁华,美人想必也不少。“

    小扇从她袖中溜到手中,她抬臂抵在连翎肩头,轻轻划过撩拨道:“若是天子赐婚,翎郎可莫要舍了我。”

    谢簌黎虽未生一双桃花眼,可情动起来也是潋滟晴光无限好,让人不得不沉醉其中。她说话得声音不大,可足以传入旁侧站定得徐映耳中,眼见着一本正经得徐副将变了脸色,谢簌黎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一笑恰打破了离别得伤怀,连翎松开了她,替她理平了凌乱的褶皱,低头道:“谢宫主入江湖见了那风流少年郎,可莫忘了小可。”

    “不会的,”谢簌黎上下打量了他,“能让我寤寐思复的只有你一个,我这方寸大的地方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连翎听完眼睛一亮,低声在她耳边道:“那我们可说好了,你要做我的妻。”

    出了三关最先到达的州府便是武州,夜落西山后谢簌黎随便寻了家客栈落脚,之后几日亦是如此。回到江湖中的谢簌黎便如鱼儿入水一般,四方天地皆属于她,没有明争暗斗没有朝廷风波,有美酒逍遥山河好景。白日里她包揽风光,夜幕便铺开纸笔想给连翎写信,可怜连翎到了这弱冠的年纪还未游赏过大越好景,自己只能写给他了。

    话落纸上洋洋洒洒书页,且不说谢宫主的字怎么样,文笔却是不逊文人,可当她折好放入信封时又想到,连翎这时才刚启程,怕是收不到书信。皇帝除了要他回京述职外,还给他安排了一桩差事,密诏中言让他代帝巡视沿途州府,便宜行事不必上报,

    要说皇帝是何意着实捉摸不透,一方面他召连翎回京,显而易见是忌惮他在边关实力壮大,唯恐他拥兵自重犯上作乱。可另一方面又给了他代帝亲巡的要职,要知道这种职务可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上达天听下连州府官员,若非皇帝信任之人何来有便宜行事之权。

    可这回入江湖,谢簌黎犹觉与之前大不相同。

    行于熙攘的街道上,谢簌黎不由自主的去注意周遭民生之景。百姓生计如何?可有良田耕作?州府苛捐杂税可多?

    这些本不是谢簌黎该管的事,也不知是不是跟着连翎他们时间长了,也关注起民生来。

    不寒宫在中川的州府均有药铺,谢簌黎往往是在附近的茶棚默默观察,顺带像周围的百姓打听对铺子的评价如何,是否按照她的吩咐为贫苦人家义诊送药。认得谢簌黎的掌柜不多,可应辞剑一出鞘谁人不知谢宫主驾临。

    消息传回虞州,正愁找不着谢簌黎踪迹的霖鹤殿诸人开始动作,明里暗里手段用尽想让谢簌黎返回不寒宫中。

    可水中的鱼儿最是滑手,谢簌黎行走江湖多年并非依仗不寒宫之明,只要她不说自己是应辞剑主无人能戳破她的身份。

    走过几个州府谢簌黎看到许多也听到许多,百姓大多是靠天吃饭,若这一年风调雨顺,家中人无病无在倒也可安稳度日,可若逢灾年或是横遭变故,说不好就会家破人亡。

    古人发叹哀民生之艰,年少时谢簌黎觉得这是无病呻吟,若觉民生疾苦为何不施以援手匡扶天下,徒发感慨又说何用,而今才知何为行路难,为何行路难。

    谢簌黎入江湖本想访几位故友,她还未上门却在中川与南境相接的湘州,碰上了寒城药铺打过交到的小掌柜任向真和那位有着“江湖百晓生”名号的衡阳派弟子梁元枫。

    三人在客栈见面时,原本晴空万里的湘州突然降下了瓢泼大雨,路人无一不狼狈得跑到街边商铺中躲雨。并非谢簌黎有先见之明能观云识气,她这斗笠纯属为了躲人,这几日霖鹤殿派出的人就和疯狗一样追着她乱咬,她不得不遮掩起身影来。

    斗笠这种东西最为常见,谁穿戴也不奇怪,谢簌黎走进客栈时就觉今日堂下人颇多,果不其然一问掌柜早就没座了。谢簌黎在这家客栈住了几日,觉得饭菜还算可口,对她这种住宿的人也可有些折扣,出门在外不比往常银子能省则省。

    从前同连翎出门的时候往往是拎了食盒用饭,毕竟他们都带着任务恐有意外,谢簌黎也跟着蹭了几回,如今也不由感慨王公显贵就是好,吃个饭都有人伺候。如今成了自己,谢簌黎才不情愿自己动手,往往都是在堂下用完再上楼去。

    客栈生意能做的红火也是有原因的,掌柜伙计能快速摸清每一个客人的喜好,毕竟天南海北人各有不同,不知是识过多少人后锻炼出的火眼晶晶。这间客栈掌柜与江湖门派有些关联,不问身份不问去处,正和谢簌黎的心意。

    伙计见谢簌黎回来,忙上前招呼:“客官,堂下没位置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和其余客人拼个桌?”

    拼桌总比上楼用饭麻烦少,谢簌黎点头同意,由伙计带着她走向了靠里的一桌。

    四方小桌前两个青年邻坐,一个挺拔俊俏,一个肆意风流,还未等伙计开口那个俊俏的小少年已然道:“谢宫……”

    他话语未出已然被旁侧的风流少年用糕点堵上了嘴:“谢姑娘好巧。”

    梁元枫在江湖行走的时间到底长些,这种场合下自然不会如涉世未深的任向真一般直接叫破谢簌黎的身份。这一下不用拼桌,直接变成了旧友重逢。

    “麻烦给我添一副碗筷,再加几道菜,算在我账上。”谢簌黎对朋友素来出手大方,更何况这两位还都比自己年纪小些。

    待到伙计走开梁元枫用确保邻座不会听到的声音说道:“谢宫主怎么到湘州来了?”

    “江南春景无限好,我欲入南境一游,”谢簌黎并不遮掩自己的行程,解下旧斗篷放在一旁,“你们怎么来这了?你爹爹知道吗?”

    后面的话显然是问任向真的,他答道:“元枫也说春日风光好,带我出来长长见识,爹爹知道但不许我们出南境……”

    “你们年纪还小,以后远游的机会多着呢。”谢簌黎看着两人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带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期望,向往着远方的美好,她笑着说,“梁公子见多识广,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宫主客气,我和真真也预备着返回寒城,若是宫主不嫌弃可与我们同行。”梁元枫邀请道。

    她这一路正缺个向导,想着进来江湖风声迭起,他们两个年轻人别无辜卷进了什么纷争,同行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我先谢梁公子了,出门在外身份不便,两位若不介意唤一声名字就好。”

    春日的雨来得快走的也快,夜晚流光闪烁,三人在河边酒楼上遥听着湖中琵琶女的弹唱,正如醉吟先生所描绘的那样,时而听嘈嘈切切,时而闻银瓶乍破。

    任向真觉得新鲜爬在栏杆向下望着,倒是谢簌黎与梁元枫坐在旁侧小案前。

    三人未做江湖人打扮,倒像是官绅子弟结伴同游,梁元枫持扇轻敲着膝盖打着节奏。琵琶女一曲弹毕后满座惊哗,叫好声不段,她躬身福了福才小步走上案,旁边服侍的侍女帮她接过了客人的赏钱。

    梁元枫道:“好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簌黎虽不善音律却也能鉴赏一二,她看着琵琶女俯身赔笑,侍女倒是接连不断收着银钱,不由皱了皱眉。

    她说:“这湖中抚琴的女子仪态端庄,看起来不似风尘中人。”

    “所言不差,这位名列这绮香阁的第一‘才女’并非名伶,而是出手清流之家的女子,只因家中落道替父赎罪才入绮香阁之地卖艺。”梁元枫不愧有江湖百晓生之称,每到一处万事皆入他耳中。

    “替父赎罪?”谢簌黎还未听过这般说法,追问道,“朝廷法度的确有获罪官员罚入乐籍之说,这个赎罪又是个什么赎法?”

    梁元枫说:“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这女子的父亲本是湘州掌管地方钱财的主司,一时鬼迷心穷昧下了湘州运往朝廷的年税,不料东窗事发,贪污这事可大可小,想要免去一死就歹把脏银悉数交回。可也不知这位主司把五万两花到哪去了,竟然一分也掏不出,其女忠孝要替父赎罪,自卖进绮香阁换了那五万两雪花银,她靠弹琵琶卖艺还债赏银与绮香阁二八分账,还清本利为止。”

    这故事经不起推敲,谢簌黎听罢就知其中必由隐情:“朝廷如何的值地方账目与上报的对不上?每年各地缴纳赋税,中间官吏偷摸揩油不是常事吗?”

    梁元枫撑开折扇上书“江湖百晓生”五字笔力遒劲,他说:“这些不成文的黑色收入大多是上级照着下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罢了,可他拿了五万两好处,上头再拿几万两,户部又不傻一对账就知道其中蹊跷,要再补纳赋税就又要搜刮民脂民膏,这不就有人上京告官不用细察就把他揪了出来。不过很快那上京告状的人就销声匿迹,这一切罪状就由这位倒霉的主司承担了。”

    梁元枫话到此处,其中深意却远不止于此。

    “可知这位姑娘叫什么?”谢簌黎起身到朱栏前望下去,见琵琶女谢绝搭讪的“贵客”楚楚可怜。

    梁元枫摇了摇头说:“并不知晓这位姑娘闺中名字,只是那位获罪的主司名叫王显。”

    这个名字谢簌黎的确不晓,可王显获罪的确大有蹊跷,整整五万两银子不可能说没就没,若是他真贪了银钱如何会让爱女赎罪?那两个消失的告状人呢?五万两真能填了户部的空缺?

    在谢簌黎沉思之际,任向真开口道:“这其中的究竟就没人细查吗?我们就只能袖手旁观吗?”

    这一切对任向真这种不碍世事的小公子冲击太大,他纯善的目光中带了一团炽热,想要灼烧掉一切的险恶。

    琵琶女被恶徒无端推搡,侍女却只抱前在一旁嗔笑,看着那白皙的腕上被捏出红痕,谢簌黎不由的攥紧了栏杆:“你们只能袖手旁观,朝廷的水太深非我们这种浅谈之鲫可以窥探。”

    她的眼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将袖中的小扇搁在了桌上:“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朝堂是事不容我们左右,不平事总要管一管。”

    在任向真的惊呼中,谢簌黎翻栏而下,落落长风的轻功施展开来,如一羽青鸟落下,绫鞋揣在调戏者肩头,重重摔在了地上,旁边围观的恶人也具跌倒。

    梁元枫也趴在栏杆前望去,只见应辞剑划光夜幕,破开无尽的黑暗,映照在谢簌黎凛冽的目光上,令旁人无不悍然。

    那一幕令两个年轻的少年郎记了数年,肆意洒落的江湖女侠拉住了琵琶女的手,两尾裙摆穿过了纷扰层叠的人群,向灯光闪烁处走去,渐渐融入到熙攘的人群中。

    谢簌黎搁在案头的小扇被梁元枫拿好,带着任向真离开了酒楼。

    拔剑是江湖意思肆意舒展,留下的小扇是她的温柔,不愿心爱之物受到半点损伤。她可以锋芒外露可以将柔软留给爱人,可以至情至性抛开一切就为一个毫无干系的人解围。

    这就是江湖,虽然行且多见,路难困顿,可这是谢簌黎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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