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春风难渡三关,三月的武州还算是有些春日的样子。

    双云不过是武州边缘的一个小镇,却又是进入武州的必经之处,从此处一路东行数百里可抵大越京城,却又离三关有些距离,这么一个地方,即不是临近皇城达官贵人所居,又不是朝廷重视的三关重地,自然谈不上多么富庶。

    州郡各县的大人物们守着自己管辖的土地,百姓们仪仗的农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只要没有天灾战乱不用捐那么多杂税,倒也可以过得悠闲自在。

    中川的小镇饶是再不起眼也比常年驻军的三关人情味多一点,做小营生的铺子一个个支起摊位,等待着新一年的外来商队,或是远出的游子过客,停留片刻一赏流云北雁。

    可武州的知州大人最近却没什么心情赏春,并不是有什么贼入敌袭,只是那位名声大震的宸王殿下要回京述职,眼见着就要到武州境界。

    各地官员诚惶诚恐,这几日食不安寝静候者这位大人物的到来。

    这位宸王可不是那些吃着皇粮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恰恰是个难对付的,在他驻守三关的几年间,嵘国国在三关百里外就止步不敢前,随后蠢蠢欲动的焦慕六部在他领兵打压下安分称臣。更让人赞叹的是被大越军政诟病的南北二营分制,也在他大刀阔斧改革下全部消失,边境军队全归原北营统帅吴振一人掌管。

    据说愿南营的那位李泠将军的也因勾结朝廷要臣被揪了出来,他手下的一干人等但凡有关系的,不是削职降级就是罚没为民,就连李泠本人也落了个问斩的下场。

    宸王短短几年了打了胜仗无数,也攒下来不小的军功,可谓是天下尽知,可君王迟迟没有让他回国都的意思,放着自己的同胞弟弟在三关血拼,天天在千军万马下讨命,直至今年年关圣旨而下,命他回京述职。

    若是些旧事武州官员也不会如此紧张,好巧不巧的是宸王殿下日前过庸州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庸州因为临近边境一直为军粮做周转,从官员到小吏都有些油水可得,这也算是官场上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心照不宣着。宸王过境时还未说什么,那吃饱了撑得的知州大人就让人抬了银钱,甚至还把两个美妾送上了王爷的车架。可谁知宸王竟不吃这一套,反而直接抓着了这把柄,把庸州官场上下撸了个干净,手腕狠厉毫不手软。

    这才让武州官员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殿下,丢了饭碗不说还歹把命搭进去半条。

    还好武州的知州大人平日里算是清廉,也没干过什么损害民生的事,就命各县官员预备着,估摸着宸王大概会在馆驿宿一夜再到武州府。

    军队一行人刚进双云时也是阵势浩大,突然两千人涌入镇中自然引得镇中百姓围观,这若此番恰是胜仗而归怕是声势要更浩大些。不过胆子大些的姑娘也向队伍中的士兵、将领扔起了手绢簪花,两道上的人也呼喊了我军雄伟,也有的私语着猜测哪位是宸王殿下。

    有人说他才气过人容貌无双,也有人说他杀人成魔嗜血残暴,有人道他心怀天下心忧苍生,也有人道他玩弄权势为极谋利。可这不管如何嵘国退守百里的事实摆在那,焦慕六部的朝贡也早已送抵京城。

    英雄只是世人的评定,一方人眼里的英雄或许就是另一方人眼中的魔头,其实说来都是虚名罢了。

    军队行进之时,原本在队伍前头骑着骏马的将军忽而转回马头向后而去,将军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宇中带着七分厉气却又有三分温和。直到队伍的马车旁才与其并行,坐在车辕上的是个穿着银袍的小将,看着也年轻,姑娘送的丝绢在他食指间打转,绣的真切的蝴蝶也好像在围着他打转。

    “魏大哥没收到姑娘送的簪花么?难道是我风流倜傥的容貌……咳咳,”看着魏琅要变黑的脸,银袍小将从善如流的收起来刚才的轻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这银袍小将正是卫瑾如。

    魏琅也不与他计较,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如何?咱们是在此休整一晚还是等到官驿?”

    卫瑾如拽了拽缰绳,安抚了一下拉车的马儿道:“咱们才刚入武州境,到州里的官驿怎么还要半天时间,可着小镇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眼见就要天黑了,王爷你说呢?”

    “大家辛苦一下吧,”听到这车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但细看就可见虎口处留下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让人先去驿站的传达一声,咱们加紧些赶路。”

    只听卫瑾如吹了声口哨,把缰绳递给了后面的侍卫,又对车中的人说道:“你别操这个闲心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我和魏琅去跑这一趟。”

    语落,足尖在车辕上一借力,身如青燕的跳上了马驹,随之二驹并进一路驰骋,卫瑾如的追风驹虽不高大但却善于奔袭,优在灵活轻巧,卫瑾如得它更是如鱼得水。

    “还是不见好?”二人奔出一段路程后魏琅问道。

    “是心病,”卫瑾如对着沿路上向他打招呼的姑娘眨了眨眼,“要回京城那个是非之地,还要面对他那个不知善恶的兄长,要我我也病。”

    “要不咱们还是传讯给大帅……”

    “传传传传什么信,你传给大帅,大帅转头来信责问,”卫瑾如接着整理头发的手向后一指,“咱们不歹被那位爷骂死。”

    “王爷还会骂人?你小子干过什么混账事能让王爷骂你?”魏琅听完不由大笑又不忘调侃两句。

    卫瑾如将姑娘的绢花砸向了魏琅:“呸呸呸!小爷我人见人爱,王爷怎么可能舍得骂。”

    自谢簌黎离开三关后一行人便启程赴京,原本有着兄长庇佑的卫瑾如也成长了不少,徐映不在左右之时他自然接过了兄长的担子,他知自己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了。

    折腾到半夜一行人终于喝上了一口热水,这倒不是宸王苛刻,回京述职不比巡防一夜怎么都能凑合,住在馆驿也是算是往朝廷通报一声,自己没有延误行程。

    卫瑾如在一楼吃了两口饭,就去后厨拎了个食盒就上了楼上,轻轻推开了一间屋子的门,“王爷你没睡吧,没睡先把药吃了吧。”

    离开三关后几人就先把称呼改了,不似在三关那般随意,京城不必三关,最重尊卑上下,更何况连翎得先帝遗诏授封宸王,本就是大越最尊贵的亲王,连翎自己不计较并不代表外头的人不会。若他们不分尊卑的乱叫,外面不免会揣度是连翎这个主子无能,还是他们蔑视皇威呢?

    京城如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不容他们出半点差池。

    这也是临行前唐易反复嘱托过的。

    “不想吃。”隔着帘子之间连翎倚坐在那,肩上还披了件单衣。

    卫瑾如熟练的打开食盒,把里边的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了出来,撩开帘子比了跟手指说道:“很少的,一口就能喝完。”

    “喝了也不管用。”连翎的面容比几月前憔悴了不少,如云的墨发尽数披在了肩上,五官在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精美,多一分显的女气世俗,少一分又觉不足韵味。只是两颊却没有一点血色,周身都流露出几分病态来,怎么看不像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宸王殿下。

    “你不喝更好不了,”卫瑾如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戏码,直接把药碗端了进来,用木勺搅拌着加速热气散去。

    “咱这马上就要走下一半路了,你要是再不见好,魏琅可真要给大帅写信了。我们兄弟都陪您回去,刀山孟鸣风替你上,火海徐映替你下!”

    眼见的连翎似乎要同意,卫瑾如连忙把药碗端到近前,继续劝道:“你可答应过谢姐姐要保重身体的,你要是再不好谢姐姐来信我可就要告状了。”

    提及这个熟悉的名字连翎眼神暗淡了几分,经年一别居然再没有谢簌黎的消息,不过转念一想也不为过,谢簌黎奔波在外,他也行于路途,皆难估量彼此的行踪。

    他看着烛火跳动不由遥想起在三关的日子,一切看似很近却又恍如隔世。

    那个他流过血流过泪的地方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后半生或许只能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刀光剑影来的痛快。

    等卫瑾如吃完了屋里的半盘点心,连翎桌上的药还是没喝一口,卫瑾如无奈只得放在了屋中的暖炉上煨着。

    “王爷要不咱们下楼去吃个宵夜,你晚饭就没吃几口,”卫瑾如跳下椅子又给连翎倒了茶,“或者我让他们做点给您送上来。”

    “你还吃得下吗?”连翎的眉眼带了笑意,身上带着的书卷气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看见卫瑾如嘴角的残渣,扔了怀里的一条绢帕给他。

    门在此刻被叩响,徐映穿了一身绯色袍服腰配着鎏金带,他先行到了武州,这才由卫瑾如担了时时看顾连翎的任务。

    只见徐映撩起衣摆单膝跪地,施以一礼:“见过王爷。”

    “快起,这里只有咱们,不必多礼。”

    每每这种情况下连翎都会如此说,徐映从不会像卫瑾如那般插科打诨,但这并不以为着他与连翎不亲近,只是下一次的时候徐映还会行礼。先君臣,再朋友,怕是每个诞于帝王之家的人一生的苦闷。

    徐映在卫瑾如搬的椅子上坐下,开始汇报近程,庸州之事出后连翎就先派了了徐映来武州探探细情,好有策略应对。皇帝给他秘方中川各州的明明是一道密旨,怎么庸州郡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若是按照往常在军营,以连翎雷厉风行的做事态度段然会彻查清楚,当年南营之事可是波及朝前,甚至连当时太子都难逃干系。

    只是他现在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这个,从出了三关后一下子就病倒了,几贴药下去都不管用,有一日军马跑的快了些,连翎不知怎的没拉紧缰绳,险些跌落下来,多亏了魏琅在旁边及时拉了一把,从那日之后连翎就被塞进了马车里,卫瑾如甚至亲自当起了车夫,全程看护着。

    “武州境况果然如王爷所料。”

    庸州之事一出徐映就带了几个信得过的亲卫先一步来了武州,这几天下来也将情况摸了大概,武州官员虽不勤勉但也没做过什么损害民生的事,既然官途难以在登云而上,那就浑噩过去。

    连翎听完后说道:“历朝历代素来如此,这武州既不是三关也不是京畿重地,只要不起霍乱君王怕是一年也想不开一回。”

    “若是州郡官员皆如此,百姓也最多过的安稳些,上哪里去谈和乐大同。”卫瑾如愤愤而语。

    徐映拍了拍卫瑾如的肩膀道:“其实武州不过是一个代表而已,国之四境百余官员真正能励精图治的能有几人。”

    “你们二人所想也是我所愿,”连翎此时起身端起了那苦药一饮而尽,“一人之力难成,若集十人百人之力未必不能。

    连翎眼里的是坚定,这不同于过往战场上的杀伐果断,此时从他的身上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接下了册封宸王的旨意。那时的徐映还是宸王府的亲卫,卫瑾如还是府中小童,如今都已是独当一面可以领兵的将军了。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那个人,惊风剑就搁在旁侧,他想着谢簌黎此时或许又在客栈中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应辞剑。竭尽所能救世是谢簌黎的抱负,此刻她不知又在哪践行着。

    一会后二人就出了房间,卫瑾如还没到楼梯边上就被徐映拽住了衣领。

    “二哥我也是要面子的,你快松手啊。”这是连翎在房间内听见的。

    回到房间卫瑾如习惯性的往床上一躺,看着徐映拉下去的嘴角有连忙坐了起来:“这能怪我么,王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生病了不肯看大夫,看了大夫又肯吃药。”

    看着卫瑾如人畜无害一脸真诚的表情,徐映偏过头去撂下两个字“睡觉。”

    果然又是这样。

    小半个时辰后徐映熄灭了房间中的大半蜡烛,自己捧着一盏到了卫瑾如的纱幔前,把他露出的一截手臂塞回了被子里,虽然入春了夜里还是凉。

    “二哥。”卫瑾如并没有睡着,只是躺在那胡思乱想,他脑中闪过的是三关时他们几人的欢声笑语,是连翎和他们一起划拳饮酒,是他们兄弟的一起出生入死。

    “小如你要记得,到了京城我们就都要重新开始了,总抛弃过去的。”徐映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神情。

    从不会叹气的卫瑾如此时也发出了短叹:“二哥你说王爷真的能不记恨当年的事么?”

    “慎言,此事勿提。”徐映吹灭了最后一盏灯,照进房间里的只剩银月的余辉,周围的星光灿烂,细观之下可见星行留下的痕迹。

    连这般微弱的星光都在长夜中留下行痕,而在人心上剜了一刀又怎么不会痛呢,更何况……

    更何况那时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

    连翎虽然贵为王爷,但也是在军中摸爬滚打的十余年,并不习惯身边有人服侍。此刻虽然是在全是自己人的馆驿中,但也保留着警觉,客栈的被褥不知道军中舒适了多少,可连翎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才浅眠过去。姣好的容颜平时隐藏在锋芒之下,直到进入睡梦才难得展现出柔软的一面,不知在梦中碰见了什么,竟然皱起了眉头。

    鸡鸣过后徐映照常起来到院中活动了活动拳脚,等他一套剑法练完之后,卫瑾如才打着哈欠出来。

    “二哥你也太早了。”

    徐映接过了卫瑾如递过来的汗巾,三两下擦去了脸上的汗珠,又交代道:“我去看看王爷,你练过功后去找魏将军。”

    徐映回来了卫瑾如自然也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听罢也不反驳,乖乖的去练功练剑。

    军中规矩严苛,连翎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平日里作息很规律,只是近日里浅眠精神差了些,徐映规规矩矩的扣了门进来后,看见连翎已梳洗完毕,不像以往批了轻甲而是穿了底纹绣精致广绣宽袍,未挽高髻只用发带束在身后,倒真有了皇亲贵族的感觉,只是病未痊愈看起来人有些单薄。

    “那就去见见这武州知州吧。”连翎眉宇间阴郁消散,昨夜佳人入梦,醒来见黎明初阳斜照入窗,心境豁然开朗。

    待到临近傍晚,宸王领军打马武州,停留二日后继续东行,有人曾见宸王与知州大人秉烛夜谈淋漓畅饮

    等到宸王再巡中川其余州府,邻近京郊已是帘栊暑尚微,可朝中人心起伏早已无心欣赏这五月半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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