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抬了抬眼皮,将这些微末细节看在眼里。

    宫嵘快要跨过门槛时,发现自己的两位皇兄刻意的举动,转头淡淡地睥他们一眼。

    上一世他是嚣张跋扈的,从小被众星捧月,使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不避讳心思,不屑于去维护任何表面上的假象,因为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敢违背他,小到一个物件,大到那把龙椅,没人敢与他抢。

    直到后来登高跌重,他走过最高的山巅,也历尽了最可怕的低谷。

    肆意桀骜时万人追捧,狼狈不堪时即使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也会被人拉出来讥讽踩踏。

    他曾经疯狂地执念着复仇,哪怕烧成灰,碾碎了骨头,也要将敌人拖进深渊里搅成血沫,他不眠不休,如同恶鬼。

    直到那场大火后,他再次睁开眼。

    激愤仿佛急速涌回地底的岩浆,即使灼热刺痛到难以入睡,表面龟裂干涸的土地却仍旧平静荒芜,没有一点生机。

    犹如此刻,他知道自己两位皇兄是故意伏小做低给皇帝看,但他心里一丝波澜都没有。

    除了能为他所用的人与事,他平等地漠视每一个人。

    就这样平静的一眼后,宫嵘踏进了门槛。

    二皇子与三皇子:“……”

    宫嵘什么都没说,但他们总觉得自己被骂了。

    文华殿的寝殿里,皇帝因为小儿子的死悲恸不已,贵妃守了他一夜才能喂点药进去。

    宫嵘与另外两位皇子进去时,便看见皇帝很不耐烦地将一个奏折扔在了地上。

    二皇子与三皇子猝然停步,只有宫嵘弯腰将奏折捡了起来,并且看见奏折上大臣建议皇帝不要再沉迷丧子的悲痛,赶紧将下毒的事彻查了才是要紧。

    这本是众大臣的心声,可皇帝一向感性,怎么能容忍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劝他冷静。

    宫嵘想起上一世,国师说西郡王要谋反,皇帝也只是象征性地查了一番,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便作罢了。

    他这个父皇总是这样,喜欢粉饰表面的美好,哪怕内里已经烂成了一团,只要他看不见,就能装聋作哑。

    宫嵘将奏折随手递给一旁的赵宇。

    “你们来了。”皇帝按着自己的额角:“小七送走了?”

    张才人的小皇子在皇子公主里排行第七,还未赐名。

    “送走了。”宫嵘回道:“殿阁大学士已将早朝的内容拟好呈上来,您可是现在批阅?”

    皇帝抬眼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小儿子,看见宫嵘不苟言笑地立在床前,语气不容置喙,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他时常想,自己与贵妃的性子都很温和,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儿子来!

    “朕身子乏得很,再议吧……”皇帝摆摆手,示意赵宇将几位皇子送出去。

    二皇子与三皇子本就是来给皇帝交代七弟出殡的差事,现下见皇帝露出不悦的神情,巴不得快点出去。

    正当两人转身时,却听宫嵘一半无奈一半隐忍着怒意道:“父皇。”

    二皇子与三皇子的步伐顿住,皇帝正想躺下去的身子也停顿得十分尴尬。

    宫嵘头也不回,一把扯下赵宇手中捧着的奏折,并吩咐道:“去将连着三日的早朝拟好的奏折搬进来。”

    他因为前两日守着李玳绫没怎么休息,面色有些虚弱的苍白,眉头隐隐皱着,本来平日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现在更像是一块千年老冰,森森冒着寒气。

    皇帝讪讪地坐了回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走向寝殿的案桌后坐下,见没人动作,抬头看了一眼赵宇。

    赵宇立时反应过来,连忙按照宫嵘的吩咐做事去了。

    不多时,便有几大篓子奏折与负责研磨的宫人进来。

    还飘着药味的寝殿顿时多出几分不知名的生机勃勃。

    等一切就绪,赵宇才懵了一瞬,想起自己的主子是皇帝,而皇帝一直都没发话。

    “皇上……”赵宇带着歉意来到皇帝的床边,想身体力行地表示一下忠心。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滚远点,并撑起一个委婉的笑意:“嵘儿,你这是?”

    宫嵘在笔筒里选到一只趁手的笔,挽起的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将笔锋在砚台里轻巧一滚:“国事不可荒废,父皇既病着,儿臣便替您处理事务,只是要劳烦父皇您等等再睡,事关内阁的奏折,儿臣也不敢批。”

    在与李玳绫一起昏迷之前,宫嵘原本就在皇宫里替皇帝处理政务,皇帝每到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就会撂挑子,上一世他不曾劝过,以至于朝臣不满,让西郡王钻了空子。

    如今他对批阅奏折这种事驾轻就熟,皇帝不听劝,他不介意当一根刺骨的锥。

    皇帝:“那朕……”

    “二皇兄今日拿着牌子去督查院,令宗人府协助排查燕京内近日可有暗市交易毒*药,不可走漏风声,至于什么名头你们自己想。”宫嵘头也不抬道。

    二皇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甚至将求救的眼神看向他一直惧怕的皇帝。

    皇帝便示意赵宇将令牌给二皇子。

    “三皇兄。”宫嵘重新润了下笔,将已经悄悄退至门口的三皇子唤住。

    “四弟,你知道皇兄我草包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三皇子苦笑道。

    “我知道,”宫嵘了然地看他一眼,道:“留下来侍疾。”

    三皇子:?

    你礼貌吗。

    “好的。”三皇子微笑地走了回来。

    看见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反应,皇帝终于欣慰一笑。

    他一直怕以后将这基业托付给宫嵘,其他儿子会不服,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现在看来,宫嵘的魄力足以将所有的反对镇压住。

    他这个小儿子,比他强!

    药劲上来,皇帝抵挡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皇子惶恐地看向宫嵘,以为宫嵘真的会命他将皇帝唤醒——

    那他真的会死。

    可宫嵘一直没做声,寝殿里只剩下奏折被翻阅的声音。

    东方升起来的红日斜射进殿中,将宫嵘有些苍白的侧脸照得更加透明几分,高挺的鼻梁上一层橘色的光。他将所有精力投入在面前的事物中,神情严肃,浑身透着乾坤在握的稳重。

    三皇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就是他未来的君王。

    他想道。

    -

    “张才人真是可怜……”“是啊,前几日才风光无限的,现在就这幅模样了。”“要我说她就是装的,不疯一点,以后怎么还能让皇上想得起来?怕是一辈子都怀不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最后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是张婕妤,虽然与死了儿子的张才人是家门,但两人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年纪也相差许多,张婕妤还特别憎恶这几个新入宫的妃嫔。

    见众人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张婕妤反而更加得意,抬手扶一抚自己头上八两种的赤金步摇——

    那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首饰。

    “话糙理不糙,别以为这些年轻的姑娘们真单纯,她们心眼子多着呢。”

    此时妃嫔们都挤在张才人的宫殿里,七皇子被毒死这么大的事,阖宫都知道了,有的是真心心疼这个年轻的妃嫔,有的就是来看热闹的。

    张才人如今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疯魔了,据说她从七皇子薨了开始就没再说过话,一直木讷地守在儿子的灵堂上,直到今早出殡时,张才人忽然冲出来,连抓带咬的要从宫人手里抢回自己儿子的小棺材。

    虽然已经被制服,强制送回了自己的宫殿。

    可她一直又哭又笑,将宫殿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连衣裳都很不得体地松垮着。

    衣衫不整可是宫里妃嫔的大忌。

    以前与她要好的妃嫔上前去想要劝劝,可还没靠拢便被她用东西砸了出来。

    “走吧。”

    人群中,良妃冷冷地睥了一眼张婕妤,便要带自己宫里的人离去。

    张婕妤心里很是不屑,但不敢摆在明面上,虽然良妃比她晚入宫,但家世与位份比她高,她是不敢在其面前造次的。

    隐藏在人群里的郑美人眼睛一转,也在良妃走不久后偷偷跟着离去。

    不远处的遮雨游廊下,贵妃与几名宫人矗立在那里,从高处的正殿看下去,只能看见她华丽的衣摆。

    目光一直尾随着良妃与郑美人的背影,直到二人消失在殿门口,贵妃才转身欲往游廊的另一头离去。

    田嬷嬷会意,上前扶住了贵妃的手。

    “将张婕妤关起来,罚她一个月俸禄。”贵妃命令道。

    脸色却难掩疲惫。

    身后跟着的颜禧立即领命离去。

    田嬷嬷担忧地看了一眼贵妃的脸色:“娘娘还是回去歇着吧,您为这事已经劳累了几日了。”

    在她看来,什么张婕妤七皇子,都没有贵妃自己的身子重要。

    阳光被翘沿遮住大半,透过美人靠的雕花缝隙隐隐戳戳地铺在游廊的地面上,贵妃轻声道:“这事透着古怪,嵘儿却嘱咐我别去查,我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主张,可我是做娘的,就算不让我插手,但好歹让我心里有个答案,我才知道怎么去保护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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